第九章《熱血難涼2》(1)(2 / 3)

……李響荷鋤回來,推開院門,黃狗搖頭擺尾的過來撲他的腳。李響翹起腳尖,勾它下巴,把它挑得一跳一跳的。

“葉杏,我回來啦!飯呢?”

屋中卻沒有人答。李響放下鋤頭往屋裏走,黃狗嗚嗚的仍拖著他玩。李響拖拖拉拉,叱道:“唐媽!乖點!”這隻黃狗本是叫“阿黃”的,後來被夫妻二人想到“唐黃”,最終才落實成了這麼個名字,實為狗類之恥。這時被李響一罵,立刻嗚嗚咽咽地跑了。

“葉杏!葉杏!”

“咣當”一聲,堂屋房門洞開,葉杏慌慌張張地跑出來,手裏拿筆,唇邊有墨,大叫道:“你已經回來了?你怎麼就回來了?我還沒有做飯!”

“讓你寫寫咱們的過往經曆而已,你至於這麼不顧家麼?”

“當然啦!哪有那麼容易?”葉杏懶得理他,把筆一放,衝進廚房,把鍋碗瓢盆一時敲打。

李響來到堂屋,隻見一張書桌上,硯台壓著幾張寫滿了字的紙,拿起一看,原來葉杏已經寫到義貞村那一節。坐下來,一張一張翻閱,過往的人和事一幕幕重現。隻覺心旌蕩漾,一陣激動,叫道:“葉杏!葉杏啊!”

葉杏在廚房裏應道:“忙著呢,幹嗎?”

“葉杏!葉杏!”

“啪”的一聲,葉杏丟下鍋鏟,風風火火地跑到門前,叉腰道:“幹嗎?”

李響伸開兩手,動情道:“來,抱一下。”

葉杏大怒,罵道:“無聊!”

李響鍥而不舍,撒嬌道:“來嘛。”

葉杏跺跺腳,恨道:“你怎麼就長不大呢?”還是走過來,給李響環住了腰。停了一會兒,道,“行了吧?”

李響卻不撒手,臂上微微使力,將她拖得坐在自己膝上,柔聲道:“多待一會兒。”

葉杏拿他沒辦法,便隻好任他抱著,別扭了一會兒,也放軟了身子,靠坐在他的懷裏。門前日影疏斜,灰塵扭動。黃狗跑到屋裏看看,見兩個主人肉麻,早習以為常,懶得捧場,又跳出去趕雞。

良久葉杏道:“李響……”

“嗯?”

“鍋是鐵定燒壞了,你明天再買一口來。”

葉杏羞得麵紅過耳,啐道:“沒事幹,淨發白日夢麼?”

“不是很溫馨麼?”

“誰要和你溫馨!”女孩轉身便走,卻給李響一把拉住。

“你說一句話,咱們今晚上就找個地方成親——甚至你若是喜歡,咱們這就退隱山林!”

葉杏低下頭來,微微笑著。過一會輕輕扳開李響的手,道:“你知道你說這話多麼可笑麼?就像一隻螃蟹,非要學人家豎著走路。”她把眼睛迎向李響,道,“第一,我不相信你真會老實種地;第二,我不喜歡你老實種地。”

她輕輕握住李響的手道:“別為了我,或者別的什麼人去改變你自己,李響不應該是那麼沒有骨氣的人——你不知道你現在有多帥麼?”

李響皺起眉來,想看出來她在說的到底是實話還是借口。葉杏眨眨眼,嘴角微揚,任他看著。

遠處忽然傳來腳步聲音,葉杏把手一縮,先放開了李響。隻見一大一小兩個人影,自村中走出,乍見二人,不覺停住了腳步。

那兩人正是英嫂和她的小姑,見了李響葉杏,姑嫂兩個頓時慌張。英嫂低下頭來,推著小姑又往回走。

李響卻不識好歹,拱手道:“英嫂,白天是我們莽撞了。多有冒犯,你不要介意。”

他不說這話還好,他一說,那小姑子咬牙切齒,道:“說得好聽!要不是你,我們怎麼……”

卻被英嫂掩住了口,強拉著回村了。那小姑娘拎著把雪亮的鐮刀,走出好幾步還氣鼓鼓的回頭,倒好像李響燒了她們家房子,非得撲上來砍上兩刀才解恨。

“有這麼大牌坊的女人,”李響忽然想到,“還用幹活麼?族裏沒有撫恤的麼?”

“牌坊不是給英嫂的。”葉杏歎了口氣,道,“我傍晚時曾跟店家打聽,此地原本叫作卜家村。二十年前,本村卜柳氏喪夫,守節三年,濟南路知府感念她的氣節,特賜此牌坊。從此之後,本村才改名為義貞村。”

李響吐舌道:“原來是官批的,怪不得這樣大——所以你就來瞻仰了?”

“女子守節,並不容易。”葉杏說到這裏,頗覺感慨,“英嫂雖然憔悴,但還挺漂亮的。”

“比你差遠了。”

他如此無恥,葉杏頗感不屑,道:“我先回去了。”便往來路上走。李響笑嘻嘻地跟著,道:“你別想逃。”

月光清冽,葉杏腳下不停,心裏更亂。她一個女子,與幾個大老爺們東跑西顛,總是有些別扭。無論是唐璜也好,甄猛也好,甚至李響自己,大家莫名都認定她和李響是天生一對。真不明白,究竟是所有人都看走了眼,還是自己實在不知珍惜。

仔細來想李響此人:自己明明與之投契,彼此之間心意相通,自己更可以對他信任到將自己的信心寄予其身。可是不知為什麼,就是偏偏不能相愛。隻覺得兩人中間似有一條透明的柔軟的牆壁,不想穿越時,兩人相距不過咫尺,似乎觸手可及。可一旦想要穿越,一種看不見的斥力,反倒將二人推得更遠了些。

那堵牆可以是霍守業,可以是安定生活,可以是過去,可以是未來,甚至可以是理智,可以是本能,可以是一切,無所不包,無所不有——以至於她根本想不到推倒它、穿過它,或者無視它的辦法。

越想越亂,幾乎抓破腦殼。正煩著,突然就聽到旁邊李響怒嘯道:“這是誰幹的!”

李響跟著著葉杏,雖然嘴上不說,心裏還是難受。他向葉杏表白兩次,都遭到拒絕,雖然並不怨恨,卻畢竟難免沮喪。一路東張西望,正沒個理會處,忽然間發現眼前景物奇怪:一片蓊蓊鬱鬱的高粱中間,卻有一塊突兀地凹了下去。

那片高粱都被放倒了。李響一愣,回頭四顧,路邊有一棵歪脖柳樹——這塊地,正是英嫂下午搶救的那塊。

難道是白天一棵都沒有救活麼?李響蹲下身來,高粱稈清清楚楚是被利器砍斷。在斷茬上,還有汁液像眼淚一樣,一串串地流出來。

李響騰地站起來。

有人砍倒了這些尚未成熟的高粱。是誰?他想起英嫂姑嫂手裏閃亮的鐮刀,和那小姑子來不及說完的話。是她們?她們又為什麼要禍害自己的莊稼?

突然間他知道了答案:貞節牌坊,萬世義貞!她們不想留著這些高粱,是因為這些高粱曾經被他們碰過。他們是男人,而她是寡婦,所以——這些高粱,就成為她守節的犧牲品!

李響用力握緊拳,掌心的高粱稈被柞出汁來。英嫂,真當自己是不食人間煙火的聖女麼?除了她們的貞節,一切都是汙濁的麼?那所謂的“貞節”,真要這樣殘忍的來遵守麼?

他把高粱稈憤然扔下。從遇到萬人敵開始,他就看什麼都不順眼。現在他還沒發作,反倒是寡婦們來撩撥他了?

——好,雖然這些高粱並不屬於他,但是現在,為了它們,為了自己,他要和它們的主人好好理論理論!

“英嫂!你給我出來!”

農村人家本就睡得早,何況是滿村寡婦?這時候整個村子都萬籟俱寂,沒有一點燈火了。李響內力十足的一嗓子,登時把村裏的牲畜一齊嚇著,亂七八糟的見叫起來。

整個義貞村立時沸騰,模糊的燈火隱隱約約在高牆、厚門後亮起。葉杏又慌又怕,扯住他問:“你發瘋了麼?”

李響把手往地下一指,怒道:“我發瘋?她們才是瘋子!”

地上轟然一堆,正是他剛才扛回來的高粱秸。

“這……這也不一定是英嫂砍的……”

“不是她是誰?不是她她也知道是誰!”李響越說越氣,叫道,“寡婦!給我出來!”

隻見村中已有人跑出來,身形小小,正是英嫂的小姑子。遠遠地看見李響,已是咬牙切齒,低聲叫道:“我嫂子讓你們快走!她不會理你們的!”

李響冷笑道:“你家的高粱,是你們自己砍的?”

“都怪你,都怪你!”

此言一出,葉杏也就知道,李響的懷疑,果然沒有錯。

村中燈籠搖擺,人影幢幢,一群打扮整齊的婦人蜂擁而至。為首一個黑麵婦人,一看見李響,厲喝道:“你們一群大男人,深更半夜到義貞村,有沒有一點廉恥!”

“廉恥?”李響齜牙一笑,“那玩意兒都被寡婦用完了,別人哪還有啊?”

那黑麵寡婦大怒,喝道:“你說什麼?”

李響左看右看不見英嫂,笑道:“那寡婦呢?怎麼不見她出來?”

“義貞村一百七十一名未亡人,敢問,你找的是哪一位?”

那話聲音蒼老,卻不是黑麵寡婦說的。人群左右一分,露出一個老婦來。她穿著一身雪白的重孝,麻繩紮腰,拄一根純黑的龍頭拐杖。孝帽下的一張臉,皺紋縱橫,鷹鼻闊口,嘴角下垂,露出一副苦相,一雙眼卻精光四溢。

李響吃了一驚,想不到在這裏竟能遇上這樣的內家高手。可是再一觀察,這老太太落腳濁重,氣息紊亂,竟是毫無武功。

——那麼這人眼神銳利,便是全是由於心誌堅毅使然。一個普通人竟能有這樣的眼神,其信念之強,不禁令人悚然動容。

那黑麵寡婦垂首道:“金嬸。”

李響本以為這村子平平無奇,主事人大概也不過是是個潑辣些的野婦罷了,怎料這金嬸竟如此不俗,不由也暗自戒備。

“義貞村,”葉杏忽道,“有一百七十一名未亡人?”

“五年前聖上出遊,於泰山封禪。我村一百五十名男丁從修棧道,遭遇山洪,為國捐軀。至今村中有未亡人一百七十一名,人人節烈,是本村的幸事。”

李、葉二人不料這義貞村竟整個是個寡婦村,不由都有些懵了。金嬸看了看地上的高粱秸,看了看李響,麵上不見喜怒,隻道:“年輕人,你就是日間闖進英嫂田裏的外鄉人?”

李響回過神來,挑釁道:“說對了。”

一個明知故問,一個出言不遜,已是火星四濺。

“我看蕭捕頭的麵子,沒再追究你們,已是開恩。可是三更半夜的,你這樣大肆招呼我們村中的女眷,傳出去讓人恥笑,你這麼做,對得起我們的好意麼?”

“你還真別把你這個什麼‘不追究’當成恩賜,”李響冷笑道,“咱們壓根就沒打算做牛做馬的償還。好意?斬草除根就是你們的好意?”他把地上的高粱秸一指,恨道,“你們要守節,覺得我們有所冒犯——無所謂,正大光明地問罪,我可以道歉!可拿莊稼撒氣,算怎麼回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嗎?”

“高粱是英嫂種的,它們是死是活,與你們有什麼關係?”

“無關?老太太,這高粱就是巴掌,一巴掌一巴掌,打得全是我的臉啊!”

金嬸皺眉道:“此話怎講?”

“白天我們幫她整理田地,她不讓我們插手;我們強行幫了一把,於是她就連夜把高粱砍了,殺雞儆猴麼?這是給誰好看呢?”

金嬸漠然道:“那你又怎麼證明,她砍了高粱是因為你們強行幫了她?”

這明擺著的事,再要證據,還真是難。李響張口結舌,道:“這……這是當然的了……白天還想救莊稼,晚上就毫不憐惜全砍了……”

“也許是因為別的原因,她不得不盡快砍掉這些高粱呢?”

李響怒道:“還有什麼理由?”

金嬸的臉上,一點點綻放笑容,道:“隻要不是因為你們,其他的原因你管得著麼?”

——竟就用一個假設,把李響整個卷回去了。

原來曆來吵架,都是誰先講理誰吃虧。可憐李響一個糙漢,平素宣言放話尚可,居然學人無理取鬧?正是自取其辱。

“你以為你在幫人?別說笑了。”金嬸又笑道,“你們這種大英雄,我見得多了,好勇鬥狠,自詡俠義,隻為一個‘日行一善’的名聲,便令我們未亡人的名節蒙恥。”

李響有理變無理,連爭吵的根基都動搖了,再也不能重整旗鼓。可是嘴上雖然說不過,心裏卻明明白白地知道,這金嬸的話有哪裏不對。回頭去看葉杏,葉杏苦笑不語。

“我不和你說!”李響又羞又怒,“叫英嫂出來,當眾問個明白,也就是了!”

“如果她真是因為你們而砍倒的高粱呢?”

李響一愣,他仿佛隻是氣衝衝地想把英嫂揪出來質問而已。再往下,如果英嫂認錯了,又該如何?卻好像真的沒有想過。

“她……她便須向我們認錯……”

“她高粱盡毀,收成無望,已經很可憐了,你不知體恤,卻還是隻想著為自己正名。”金嬸歎道,“你看,你這麼鬧事,果然還是為了自己。”

李響一時大意,又被她玩弄,幾欲撞碑而死。

“想我義貞,代代貞烈。二十年前,得濟南府賜下貞節牌坊,如今更申請著聖上的嘉獎,豈容你們褻瀆?”金嬸將一頂頂大帽子,直管壓下來,“深更半夜,英嫂一個寡婦,不會出來見你們。回去吧。看你們年輕不懂事,這件事就算了。”

她這般軟硬兼施的技巧,原是吵架之中極高段位的本領,最能讓人進退失據,顧此失彼。對手被逼到絕境之後,稍給退路,自然氣餒,潰不成軍。可惜,今天對上的李響,卻是個天生反骨——被逼急了之後,不僅不會服軟,反而會跳牆;不僅會跳牆,而且會咬人;不僅會咬人,甚至會爆炸。

隻見李響把臉一抹,尷尬盡去,獰笑道:“不見我?好一個貞節烈婦,可惜做事不夠徹底!把我們碰過的高粱砍倒就夠了麼?錯了!若是它們爛在地裏,臭男人的汙染可就永遠無法消盡了!”

走上前忽然伸腳一踢,高粱垛裏一個壇子應聲而起,李響一把托住。右手一晃,火折子亮起,森然道:“我幫她燒了才是正途!”

李響為人偏激,行事其實頗占一個“毒”字。往常雖然大大咧咧,但一旦發作,往往便翻臉無情,不給人留下餘地。此次夜鬧義貞,雖是說理在前,但實則一早就考慮到了說不通的情況。搬來高粱秸之後,又潛入村中某戶那兒,偷了一壇燈油出來,這才發聲鬧事,存心最後要放火示威。

這時果然用得上了,隻見他單手一摜,便將油壇砸碎在高粱秸上,右手火折子一抖,晃著了,就向著高粱秸扔去。

高粱秸雖然潮濕,但有燈油助燃,這火也斷然小不了!

可是就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忽然人影一閃,已有人搶在火折子落在秸稈上之前,一把接住了。

李響吃了一驚,定睛看時,那人竟是葉杏。

這人拒愛在先,搗亂在後,李響一把高粱火沒點起來,心裏的無名火卻爆了開來,怒道:“葉杏!”

他卻是連有人阻撓,都已在算計之中的。口中怒喝,腳下毫不猶豫地一蹴,就有一根高粱秸應勢射出,“啪”的一聲,點在村中一個提著燈籠的寡婦腰間上。那寡婦正指引著眾人要將高粱秸搬開,這時腰間一痛,一躬身,那燈籠便正正地捅進了秸堆裏。

“呼”的一聲,火光衝天,燎得兩邊人群都向後一退。寡婦們的驚怒交集,葉杏的意外無措。

李響悠然微笑,負手看火,自稱自讚,道:“幹得漂亮!”

隻見濃煙烈火,翻翻滾滾,騰上半空,正熏上牌坊的石簷。原來他早就謀好,不僅是要燒秸稈,更是要把這牌坊燒一燒,烤一烤,以為撒氣。

寡婦們不顧一切,前來救火。李響見她們不智,大聲喝止,可是有誰來聽他的?那黑麵寡婦忽然大叫一聲,竟猛地向火堆和身撲下。

——她竟然是想以身滅火!

李響大吃一驚,猛地向前一衝,“撲”的一聲,竄過了火堆。半空中伸掌在黑麵寡婦的肩上一推,將她推了回去。

“哢嚓”一聲,他自己卻單腿踩進火裏,雖然及時撤身,卻也燒得褲腳焦穿,肌膚發燙。

“嘩楞楞”一聲響亮,一條人影已不知從哪裏躥了出來。手中烏光閃動,一條長蛇已射入燃燒的高粱秸中,往回一帶,“唰”的一聲,一大捆燃燒的秸稈,便給抽離地麵,遠遠飛出。沸油四濺,流光溢彩,宛如火樹銀花,煞是好看。

高粱秸栽下地來,火星全都炸開,整個天地為之一亮,才又漸漸回歸黯淡。方才的火堆所在之處,已多了一人,緇衣官帽,腕垂鐵鏈,正是蕭晨,道:“李響,我原是打算教你這麼一個朋友的!”

李響平素嘻嘻哈哈,可是脾氣一旦發作,那就是六親不認的,冷笑道:“朋友?高攀不起!有本事你就翻臉抓人,不然的話,今天我還就非得要鬧一鬧這個不容侵犯的義貞村了!”

“好!我今天就來會會名動天下的七殺手段!”

蕭晨一抬手,垂在地上的鐵鏈便如有了靈性一般,“嗖”的盤回他的臂上。那鐵鏈約有一丈五六長短,這般密匝匝地繞了三四層,登時將他一條手臂包得碩大粗壯,渾然是一件強攻硬守的利器。

“好啊,白天就知道蕭捕頭是個高手!”

兩人同時向前一衝,便即動手。那空地上橫七豎八的鋪著秸稈,這時雖然火勢已弱,但是葉邊穗尖,仍然有暗暗的紅光閃爍。兩人來至此處,閃輾騰挪,腳下踢起點點殘留的火星,竟頗有蒼涼蕭瑟之意。

李響每一指刺出,風聲尖銳;蕭晨的鐵鏈卻扣得緊緊的,隻發出嗚嗚的暗鳴。

金嬸叫道:“蕭晨,別給姓卜的丟臉!”

葉杏卻已在為李響擔心。原來這小鎮捕快的武功之高,竟是匪夷所思,鐵鏈一直都沒有打開,單靠防禦,已接完了一套反骨指。李響一向隻會一鼓作氣,六招不勝,再贏就要難一些了。

果然,二十招一過,李響已露敗象。便在寡婦的助威聲中,蕭晨猛一抖手,臂上鐵鏈已然脫出,前邊的三尺團成個疙瘩,便如個流星錘一般,直撞李響前心。

李響沉臂一擋,“噔”的一聲,防住了這一記,可是也被打得向後一退。

那邊蕭晨一提一甩,放出去的一丈鐵鏈,又掄圓了向李響砸去。

方才他那一記鏈錘隻是借勢放出,便已有將李響撞退的威力,這時候掄起來抽,那力量更是驚人?隻見火星飛卷,鐵鏈帶起的風嘯,直將一路的高粱秸,都吸了過來;掄圓了砸下來時,直如一麵燃燒的巨刀一般。

李響一個後翻,“磅”的一聲悶響,一丈五尺長的鐵鏈打在地上,鏈身沾著的秸稈驟然左右跳起,倒像是他那一下有隔空擊物的威力一般,聲勢驚人。

葉杏打個冷戰,叫道:“小心!”

蕭晨單臂一抽鐵鏈,又借勢撲上,半空中鐵鏈纏回臂上,“嘩”的一聲,又朝李響砸下。李響正被那鐵鏈又抽回時的守勢逼住,躲閃不及,隻得以左臂一架。

葉杏叫道:“兩隻手啊!”乃是看出蕭晨力大招沉,李響以單臂阻擋,恐怕手臂都能被砸斷。

卻見蕭晨一臂砸中李響左臂,李響抵擋不住,整個人都以腰為軸,朝旁邊翻倒,竟似全不受力一般。

眾人一聲驚呼還未發出,李響已翻了個頭下腳上。右手在地上一撐,兩腿張開一剪,正正夾住蕭晨脖頸,用力一扳,蕭晨登時站立不穩,一跤跌倒。他右手上纏著鐵鏈,動轉不靈,一倒下,人還在半空中時,又給李響雙手捉住。

這一下動作匪夷所思,一眾觀眾全都愣住。李響上邊將蕭晨的手臂抱在懷裏,下邊兩腿不閑。左腳一蹬,蹬在蕭晨肋下,右腳便抵在他的耳門上,稍稍一使力,蕭晨脖子歪向一邊,自己把自己憋住了。別說掙紮,動一動都可能折斷脖子。

“你猛?再看你猛!”李響冷笑道。

蕭晨空著的另一隻手亂刨,卻終究回天乏術,再撐一會兒,因為呼吸不暢,已給憋得麵紅耳赤,眼前發黑,漸漸放鬆了身體。

李響這才將他扔下,爬起身來,道:“我現在就要進村,去把英嫂揪出來……”手臂上的痛感傳來,不由惱怒,狠道,“寡婦見不得男人麼?我偏要把她拖出來現現眼,倒要看看,誰還敢擋我!”

蕭晨倒在地上,氣息紊亂,咳嗽得蜷身如蝦,站都站不起來。寡婦們見李響失控,又驚又惱,卻沒有半點辦法。

金嬸顫聲道:“你……你……”

忽然有人擋在金嬸前麵,道:“我敢擋你。”

這一下突如其來,在場之人,都是一驚,注目去看時——那人又是葉杏!

李響氣得難以置信,道:“你瘋了?你到底幫誰?”

“你才瘋了!”葉杏沉聲道,“和一群女人,你發得什麼瘋?”

“仗著有個牌坊,就處處拿人的名節說事,我看不過眼,有錯麼?”

“看不過眼,你可以不看!”

“她惹到我頭上了!”

“沒人惹咱們,”葉杏慢慢搖頭,道,“都是咱們自找的。”

李響一窒,怒火三起三落,終於強壓下來,把手亂擺,道,“就弄不懂你腦袋裏麵在想什麼!——不管了不管了,老子回去睡覺了!”

他這個人本就沒皮沒臉,雖然剛才還叫囂不已,但這時一旦泄氣,又馬上鳴金收兵。慢慢走了兩步,看葉杏沒有跟上來的意思,頓時又惱怒起來,大步流星地走沒影了。

私家法

葉杏將蕭晨扶起。金嬸道:“你這女人,剛送走一個漢子,這又與蕭晨拉拉扯扯,有沒有一點廉恥?”

她一個寡婦,說話卻句句不離男女之事。葉杏勉強控製,道:“我那位朋友個性執拗,恐怕會去而複返。晚輩不才,願為諸位守備。”

李響發瘋,唯有葉杏才能製止,金嬸原本也是看在眼裏。剛才的話一出口,其實心裏也就後悔了。這時葉杏請命,不覺鬆了口氣。看了葉杏一眼,不再多說,反而轉向蕭晨,冷笑道:“你又在這!”

蕭晨低下頭來,道:“金嬸,我……”

金嬸擺了擺手,根本不去理他。隨意指使了七八個人,快手快腳地將牌坊下的秸稈灰燼都打掃了,這便全都回村去了。

葉杏和蕭晨,一左一右坐在牌坊前的石墩上,眼看著地上細細的笤帚苗劃痕。

良久,葉杏方道:“給你添麻煩了。”

“也沒什麼……”蕭晨搖了搖頭,道,“倒害得你們反目了。”

“李響這個人,生氣是真生氣,可是想和好,倒也不難。”葉杏她不願多談李響,問道,“你功夫很高啊,怎麼會隻是個小鎮的捕快?憑你的本事,濟南府甚至刑部,都沒看中你?”

“我能有什麼功夫?”蕭晨苦笑道,“剛才輸給李響,輸得多麼難看。”

“輸給他可不算什麼丟人的事。”

蕭晨向後一靠,倚著牌坊,看來是根本沒聽進去。

“李響很怪,近一年以來,他越來越神。在沒遇到你之前,他也對上過很多高手,可是他都能贏。”葉杏聳了聳肩,“我現在甚至覺得,他可能再也不會輸給任何一個什麼人了,因為誰都無法打敗他。”

蕭晨已經完全被她解釋糊塗了。葉杏笑道:“因為,在過去的磨煉中,李響越來越相信自己。而在這世上,隻要一個人不認輸,你就不可能徹底打敗他。所以,贏的機會總是在他那一邊的。”

蕭晨這才明白,不由也笑了起來。可笑容一綻,卻又迅即黯淡下去。

“那若是一個人,從一開始,就已經認輸了呢?”

這人實在太“消沉”了!葉杏麵上笑容一僵,來看他時,隻見蕭晨若無其事,兩眼隻是盯著自己的腳尖出神。

這人著實不是一個聊天的好伴,葉杏無奈,隻得重找話題,道,“這麼晚了,你怎麼會剛好就在這裏?”

“我一直都在村外。看見李響鬧事,才出來阻止罷了。”

“你在跟蹤我們?”

“不是你們,”蕭晨的笑聲酸澀,道,“是英嫂。”

葉杏一愣,聯想白天時蕭晨的神情,忽然明白過來,叫道:“你……你喜歡那個英嫂?”

蕭晨靠在牌坊石柱之上,歎道:“是啊,所以我可能一輩子,都離不開義貞了。”

原來他本就是卜家村人士,少年失詁,遂與一位雲遊僧離鄉學藝。二十歲時才衣錦還鄉,入了六扇門。那時他一表人才,前程似錦。豈料就在這時,聖上出遊,卜家村男丁大半罹難,愁雲慘霧中,蕭晨卻對哀婉悲切的英嫂,一見鍾情。

他不動聲色地謝絕各方的提親,又將上邊給他的升任也都推了。好不容易忍到英嫂三年孝期已過,連忙與她私下接觸,瞧來她似乎也有意,不由心花怒放。可是突然有一天,金嬸卻帶著英嫂來到他家,將他好一頓嗬斥。原來義貞村正在向朝廷申請禦賜的貞節牌坊,蕭晨要娶英嫂,便是將整村寡婦的努力,全都毀壞了。

蕭晨因此被逐出義貞村,無心辦案,終於成了個吊兒郎當的官痞。可是說來也怪,越是明知無望,他的心裏卻越容不下別人,終於幹出了跟蹤英嫂的勾當。義貞村裏,人人都知道他沒出息,可是對一個本就沒出息的人來說,“沒出息”本身,其實也不是什麼難為情的事情。

這牌坊下的慘痛往事,一一道來,葉杏一時竟不知如何安慰。天色已近醜時,夜風中忽而傳來“當當、當當”的鍾聲。蕭晨臉色一變,葉杏奇道:“怎麼了?怎麼大半夜的敲鍾?”

“村裏開祠堂了。”

“祠堂?”

“卜氏祠堂。”蕭晨滿心沮喪,道,“今夜村裏出了這麼大的事,有辱牌坊,村人一定不肯善罷甘休的。”

“開了祠堂又能怎麼樣?”葉杏倒頗不以為然,“她們還有本事去把李響抓回來?”

“不是為李響開祠堂,是為英嫂啊……”

“為……她?”

原來這一村的寡婦,一直以來既不與外界交流,故此一切的勁兒,就都使在自己身上,格外的嚴於律己。英嫂的莊稼被男人碰了,表麵上原諒了七殺,背後遭殃的是高粱;那麼牌坊被褻瀆了,李響全身而退,接下來倒黴的,自然也就是英嫂了。

這其中的原委,葉杏稍微一想,也就猜得個八九分。不免擔心,道:“你不能進去說一下麼?”

“我進去是可以,”蕭晨臉色慘白,“可是我不能說的。金嬸的權威,我不能隨便幹涉。”

葉杏“哦”了一聲,突然靈機一動,道:“我進村去看看!”

蕭晨一驚,道:“使不得!這村子不容外人進入!”

“什麼不容外人?”葉杏笑了起來,“是不容男人吧?我是女的,進去給英嫂解釋一下,有什麼打緊?”

當即不顧蕭晨喊叫,縱身進了村子。

她一路循著鍾聲過去,隻見小小一個打穀場,入口處一株古樹,上懸小鍾,盡頭處一間大屋,燈火通明,映出裏麵密密麻麻的牌位,正是卜氏祠堂。

打穀場中滿是寡婦,全都麵向祠堂站著。葉杏躡手躡腳地來到人群後邊,踮腳向裏一望,正看到祠堂的供桌前又有兩個人:一個穿黑,跪在地上,正是英嫂;一個穿白,站在對麵,當然就是金嬸。

葉杏暗歎道:“果然是有責罰了。”

隻聽那金嬸說話,道:“……那些人火燒牌坊之事,雖然錯不在你,但是也畢竟是因你而起。俗話說,蒼蠅不叮無縫的雞蛋,英嫂,你知道錯了麼?”

葉杏聽得怒氣勃發,暗道:“話要是這樣說,那這天下,豈非盡都是蒼蠅無害,雞蛋有罪?”

隻聽金嬸續道:“咱們義貞村,正因婦德昭彰而上達天聽。聖上的表彰不日也就到了,咱們一切舉止言行,都當格外謹慎。婦言、婦容、婦德,都當加倍留意。可是卻在你身上引來了這些臭男人。英嫂,你可服罪?”

雖是一介平民,但負手挺胸,大義凜然,把官腔打得如此嫻熟,更將一身白孝衣穿得如官袍般威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