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外常自在,”卻聽一人大叫道,“來找你們打架!”
隨著話,已有一人自長街之北,狂奔而至。月色下隻見那人身形龐大,來勢如虎,那火堆為他氣勢所逼,猛地一暗,在這一刹那,但聽“鏘鏘鏘”三聲金鳴,他便已與兩個守衛,各交了一招。
那邊陰影裏的董天命,突然喝彩道:“好!破冰屠龍刀法!”
火光再慢慢亮起。那守衛二人已各退一步,手中亮出兵刃,一為雙飛鉞,一為護手鉤,竟拿的都是外家雙手兵刃。而在他們麵前,也已多了一人。
隻見來人,在初秋季節便穿了一件黑色大氅,大氅肮髒破爛,烏沉沉難辨材質。上掩頸,下掩膝,肥肥大大。那人個子不高,瞧那露出皮裘的手腳,纖細修長,並不粗壯,手中拎著一柄刀,尖頭直身,狀如冰錐,寒光閃動。
“長白山杜驊的刀法,”董天命讚道,“果然剛猛霸道,犀利靈動。你是……我怎麼沒聽說過他有個弟子姓常的?”
那常自在揚了揚刀,咧嘴一笑,道:“我不是杜老師的弟子。”
他大概二十來歲年紀,白白淨淨的一張臉,方額尖頜,兩道長眉飛揚跋扈,一雙細眼寒光四射,一笑時,嘴角露出兩枚尖齒,森森然,竟似有擇人而齧之意。
“呸,日間示眾時鬼鬼祟祟,還以為是什麼人物,”那使雙飛鉞的守衛啐道,“原來竟是個傻子!”
原來白天時,常自在也曾在人群中觀望。因他神色怪異,早被幾個守衛記下了。皇上派他們押解董天命,實際上也就存著將沿途意欲不軌者,斬草除根的意思,因此幾個守衛並不叫破,而隻等他自己現身。
哪知事到臨頭,出來的竟是個連話都說不清楚的人。李響與葉杏也相顧搖頭,不明白什麼叫他“不是杜老師的弟子”?
常自在卻並不解釋,隻挽個刀花,大喝一聲,便又撲來。刀光凜冽,剛猛無疇,直如一記記冰錐,傾力鑿下,便是毒龍藏身於天池冰底,也必欲屠之而後快。
那兩個守衛叫聲“來得好”,各自招架。
這五兄弟出身大內,因為防著刺客來襲,又避免侍衛之中,有人叛變鬧事,因此所練兵刃、武功,都以防禦為主。那常自在的刀法,或可鑿開萬古堅冰,可是他二人兵刃織就的羅網,卻不是那麼好對付的。隻見四道銀線縈縈繞繞,一點點地,便將那刀光裹住了,再一收緊,破冰屠龍刀登時聲勢大減。
可是突然之間,在那如電如雷、直起直落的刀光裏,卻遊進了一抹碧色。便如春回大地,暖流暗藏,堅冰為之消融,羅網立見破綻。一聲痛叫,那使護手鉤的踉蹌後退。常自在化身黑煙,已撲到鐵棺跟前,左手一甩,一柄長劍顫巍巍地插入地下,右手舉起,破冰刀一刀剁下——隻聽“當啷”一聲響,連著鐵棺的六七根鐵鏈,已被他斬斷一根。
“春水劍法?”董天命驚奇道,“你怎麼還會寄情叟的功夫?”
常自在笑道:“我也學過!”第二刀一擺,便要砍下。
李響咋舌歎道:“這兄弟有趣!你看他是不是反骨?”
葉杏眼珠一轉,笑道:“你倒打得好主意!”
眼見那第二刀就要觸到鐵鏈,忽然之間,白光閃動,一枚短戟橫插進來,“叮”的一聲,將破冰刀架開了。回頭看時,正是守衛中,年紀最長的那位,已然趕到。
李響、葉杏相顧一望,心中同時生出異警,齊齊地向前一撲,背後金風割體,兵刃走空。兩人在半空中翻身再看,守衛之中,剩餘的一個使鋼爪的、一個使挎虎籃的,不知何時已站在背後。
這一下饒是二人大膽,也不由驚出一身冷汗。眼見那兩人快步逼來,隻得節節退後,眨眼間被逼近鐵棺,那使雙飛鉞的和使護手鉤的趕來一圍,五個人登時將李響、葉杏、常自在圍在其中。
那使短戟的喝道:“你們是什麼人,膽敢劫持欽犯,有何企圖?”
既然已被發現,李響不知不覺便又把行乞時的無賴勁拿了出來。聽人問話,不僅不答,反而側頭去問常自在,道:“這位兄弟,你幹嗎來救這國壽王?”
“這大胡子力氣好大,我想和他打架!”
“打……打架?”李響一肚子的“尊重”、“自由”被他堵了個結識,結巴兩下,硬生生地拗過來了,“不錯!我倆也是看皇上玩人不爽,衝著那‘皇恩浩蕩、天命難違’的八個字來的!”
葉杏笑得直打跌。那老者怒笑道:“一群不知死的賊子,如今既已現形,還不乖乖受死!”
李響把眼一翻,叫道:“有本事就來殺!媽的,被殺還得乖乖的,你以為人人都像你們那麼賤?”
“對啊,”常自在興致勃勃,“有本事快來殺!”
他一伸手,便去搶地上的寶劍。旁邊那用雙飛鉞的,忌憚他刀劍齊施的厲害,撲上來去鎖他手腕。突然間寒光閃動,使雙飛鉞的哇哇慘叫,大腿上插了一枚銀梭,鮮血淋漓。
“‘新月銀梭’,鄧六婆!”
常自在一招擊退對手,猛地向後一退,“啪”的一聲,使挎虎籃的仰天摔倒。那長劍拔地而起,飛回常自在手中。
“‘鞭敲陰山萬馬停’!”
原來在那常自在的手中,不知何時,又挽了一條黑黝黝如靈蛇般的長鞭。他換一門兵刃,便被董天命叫破一回,不由佩服得五體投地:“這些你都知道呀?”
“噌”的一聲,那使挎虎籃的一個鯉魚打挺跳起身來,麵上一道鞭痕從左額拉到右腮,怒道:“你奶奶的,你到底是耍什麼的?”
這五名守衛一奶同胞,在京城中有個綽號叫作“十齒飛磨”,說的是他們人人使雙手兵刃,發動開來,如磨盤絞動,又穩又狠,讓人贏不得、又逃不得。當日曾有號稱“江北第一催命鬼”的殺手楊陰入宮行刺,便是被這五兄弟困鬥了半個時辰,最後長刀脫手,掌斷腿瘸,被活生生地拿下了。
經此一役,大內傳言,十齒飛磨可輕奪天下兵刃,盡破萬門武功。
常自在的功夫,較之那楊陰可差得可太多了。本來以十齒飛磨的功夫,十招內,就該將他拿下,可是問題是,這常自在自亮相起,已用了不同門派的刀、劍、梭、鞭,除了刀法,哪種武藝都沒使過三招。十齒飛磨在大內待久了,習慣了以眾敵寡,見招拆招,這回剛要對付他的刀,劍就來了,剛要破他的梭,鞭就到了。不由應接不暇,一上來就連連吃虧。
若不是這常自在的招式、功力都欠火候,隻怕這時,就已有傷亡了。
“你管我耍什麼?”常自在大笑道,“耍什麼都厲害!”
那使短戟的喝道:“別被他唬住,不管他耍什麼,一概拿下!布‘五行太歲陣’!”一聲令下,人影翻動,短戟、鋼爪、挎虎籃、雙飛鉞、護手鉤,閃動銀華,頓時便將李響三人圍住。
常自在喝道:“來得好!”
兩手晃處,刀劍入鞘,不知怎麼又從大氅下拽出一根狼牙棒來了,掄動開來,呼呼風響,逼得五人各退三步。
狼牙棒本是馬上的兵器,招式簡單,勝在勢大力沉,橫掃千軍。常自在於此處施展,先把李響、葉杏嚇了一跳,慌慌張張地抱頭蹲下,這才給他讓出了一片空地,呼嘯來去。但見烏光縱橫,叮咚聲起,一個黑圈之外,十個亮白的小圈如星擲丸跳,一觸即走,煞是好看。
雖然好看,但卻徒勞無功。十齒飛磨這回學了乖,並不與常自在硬碰,個個隻守不攻,隨他進退,隻是在外圍磨他。狼牙棒耗力甚巨,一擊未能奏效,頓時失之於大而無當。陷入困陣之中,眨眼間就把常自在累了個汗流浹背。
眼看他的狼牙棒越舞越慢,終於露出破綻。那使短戟的忽地雙戟一錯,鎖住了棒頭。常自在累得狠了,棒子驟然停下,帶動得他也是一晃。旁邊四人覷著便宜,一起跳進來打他,隻聽“叮叮當當”一陣亂響,四人無功而返,常自在縮在一麵大盾之下,連個影子也難見著。
五個守衛欲哭無淚,暴跳如雷,罵道:“沒種的小子,身上哪來的恁多古怪!”常自在微微掀起盾牌,笑而不語,老大慈祥。
守衛一時拿他沒辦法,隻好轉頭對付李響二人。一回頭,隻見月光下,葉杏兩手按地,伏身探腿,身形如待發弓弩;在她身後,李響標然而立,兩腳不丁不八,卻高舉了右手,手上四指微扣,隻有一根食指斜斜地指向空中半月。
兩人動作,煞有介事。李響指天立地,登時有一股立身於天地的氣勢,洶湧而出。
董天命見多識廣,居然也不認識,道:“這是什麼功夫?”
“詈天指!”李響滿心得意,卻還得繃著勁兒,做囂張憤怒之相。
這時候,舒展正走在長安城淒清的街道上。方才被李響拒於行動之外,雖說理由充分,可是終究是心中委屈。想到自己到頭來也仍是孤零零的,不由沮喪萬分。
正胡思亂想,忽然前邊傳來一陣人聲。舒展猛然警醒,幾個月來的曆練登時奏效,微一伏身,便藏身在道旁的黑影之中。
隻見幾個年輕人罵罵咧咧地走來,當先一人光頭爛頂,舒展一見,登時發怒,原來正是日間毆辱董天命的無賴。
那無賴披一件夾衣,搖搖擺擺地走來,一路道:“咱們這會兒去菜市口揍人,那幾個守衛定然不敢懈怠,也得陪著咱們。小三他們就趁這時候偷他們的馬。他們忙著趕路,哪有時間多找,自然就不了了之。如此一來,龍甲堂要的好馬就算交差,哥兒幾個也能進金龍幫了。”
旁邊一個八字眉的混混問道:“咱們大半夜的去菜市口,人家不懷疑麼?”
“懷疑什麼?”那光頭道,“他們押國壽王一路來,為的就是讓人去打他。半夜過去,那說明咱對皇上的忠心,非同小可!再說,博這麼一回,進了金龍幫,將來長安城裏,咱們哥們兒,還不是橫著走路?”
原來金龍幫在長安也有分舵。這幾個無賴想要入會,便想偷馬,以納投名狀。
另一個塌鼻子的道:“唉,這主意雖好,卻也太過累人,大半夜的不讓人睡覺,卻去搞這勞什子,我倒願意去和小三他們偷馬,多少也刺激些。”
“這才是你沒見識,”那光頭的笑道,“那是國壽王啊!放個屁都比你金貴,你今天能打他一拳,他媽的一輩子都夠你吹的了!”
“喝著酒,吃著肉,”八字眉的笑道,“打打國壽王,想想也美!”
眾人哈哈大笑,高舉手中紙包的酒壇,竟似是來把酒玩樂的。隻不過,這玩樂的內容,卻不是歌舞琴棋,而是去毆打一個絕不會還手的英雄。
舒展咬緊牙關,單手握緊鋼刀,猛地打橫跳出,罵道:“一群沒有廉恥的小鬼,乘人之危,算什麼好漢?”
那幾個混混都給他嚇了一跳,待看到舒展不過是一個人時,卻又都囂張起來。那光頭的道:“呦,哪蹦出一個抱打不平的出來?那反賊是你爹呀,你來護著他?”
“那人雖是欽犯,卻與你們一樣,也是爹娘生養的人,你如何好意思那般折磨人?”
“若是他不想有今日的下場,當初就不要獲罪。”那光頭的大笑道,“如今皇上這般判了他,我一個做子民的,打他罵他,都是為國盡忠。你來說我,便是謀反!”
這些混混平日橫行鄉裏,慣會強詞奪理,這般把謀逆大罪壓來,便是舒展滿腹經綸,一時也辯駁不得。旁邊的混混看他雖拿了柄刀,但眉宇間卻書生氣十足,登時欺他懦弱,怪叫道:“你既為拿人出頭,索性便陪小爺們玩玩吧!”
他手中拿了棍棒,上來便打。舒展看出他破綻,往旁一閃,刀鞘敲處,正中他手腕。那人大叫一聲,捧手而退。那光頭的見夥伴吃虧,登時發怒,叫道:“敢在我們地頭上打人,打死他!”
那五個守衛見李響、葉杏招式怪異,登時不敢大意,五行太歲陣轉動開來,去尋二人的破綻。可是這二人一前一後,互補身後死角,於大陣的轉動,竟是視若無睹。十齒飛磨轉了七八個圈子,尋不著機會,腳下微躁,正不知該強攻還是死守,突然間,“呀”的一聲,卻是李響放聲尖叫。
這一聲,李響乃是運氣發出。聲音自丹田而起,先被喉嚨逼得又尖又細,直刺人的耳膜,旋即漸漸放粗,又顯男兒氣概,稍一過渡,終成獅吼象鳴,轟轟然,有睥睨百獸之勢。
那使雙飛鉞的,正好轉到李響身前。突地被這一聲迎麵打在臉上,頓覺得如遭雷擊一般,心頭猛地一跳,眼前發花,隻覺得那乞丐一指詈天的身形,忽然暴漲,而周遭一切,卻似都在那一聲厲嘯聲中土崩瓦解。眼看那乞丐的一指,由天心劃出一道弧線,直劈自己額頭,卻隻覺得整個世界都隨著那一指翻轉,想動時,兩腳便如釘在地下一般,再難移動分毫。
旁邊的使雙鉤和用挎虎籃的,也被那嘯聲影響,身形踉蹌。可是好在不曾首當其衝,還能動彈,眼看自己的兄弟呆若木雞,一般引頸就戮,不由大吃一驚,雙雙飛身去救。可就在這時,就在李響那騰空而起的身下,葉杏身如陀螺,卻以單手撐地,兩腿飛起,竟趕在李響之前,左一腿、右一腿自下而上,飛蹴二人胸腹。
其他人反應不及,那受葉杏攻擊的兩人也當真義氣,竟都不閃不避,拚著自己受傷,也要將那使雙飛鉞的,從李響指下救出。
眼看這三人便要同時重創於李響、葉杏的奇招之下。可是突然間,葉杏身下大地忽地一抖,葉杏撐地的單手上,力氣竟被那一顫之勢,盡數卸去。一時間支撐不住,“啪”地摔倒在地。兩腿的架勢未消,從那兩人身下滑過,帶動她的身體,直滑出三步方歇。
她這邊的攻擊失效,那使雙鉤和挎虎籃的終於及時趕到,各出兵刃,來架李響那一指。
李響大笑變招,道:“輕生指……”
“撲通”一聲一個屁墩坐在了地上,皺眉道:“沒踩著你吧?”
“哪那麼多廢話,”葉杏罵道,“快走開!”
原來葉杏身子在地上一滑,正好落在李響的落腳之處。李響一腳踏下,幾乎踩著,慌張中卸力變招,終於失去平衡,摔下地來。雖未踩到葉杏,但摔下來時,兩腿正砸在她的腿上,兩人一橫一豎搭在一處,一時都起不得身。
後邊那使短戟的大哥覷著便宜,哪會容情?快步趕上前來,雙戟便往李響後腦落去。
“來得好!”
李響聽到風聲,然後猛地向後一仰,兩手八指緊緊相扣,卻把一對食指比齊,猛地向天上捅去,叫道:“斷腸指!”
這一招乃是敗中取勝,類似槍法之中的“回馬槍”。那守衛因見兩人跌得狼狽,如今撲上來時,便少了戒備。結果李響坐在地上,用力向後一仰,竟然便以後背撞開了他的雙膝,躺進他胯下。
這一招大違武學原理,奈何李響的動作實在太熟太快,便在那使短戟的不及一戟拍死他,抑或並膝夾死他的一刹那,猛地遞出了雙指。
“噗”的一聲,這一指衝天而起,不偏不倚,正中那使短戟的穀門。穀門會陰,乃是凡人要害,那守衛挨了這一下,短戟雖離李響的胸口不及半寸,卻終於再也難進分毫,臉色須臾間由紅變白,又由白變紫,如萬花筒一般。
場中眾人皆不料竟有這般詭異變化,一時都呆了。靜默良久,突然間一聲慘叫,那守衛終於如被乍然丟進油鍋的大蝦,騰地跳起半丈來高。
李響坐起身來,搬腿一轉,放開葉杏,眼看著那守衛丟了雙戟,雙手掩在臀後,蹲下起來又蹲下再起來地亂跳,讚歎道:“半晌不動,我還以為你金剛不壞呢。”
後邊葉杏重重一掌將他扇得頭都歪掉了,啐道:“好好的一招怎麼改成這樣?”
那常自在站在一邊,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
這邊舒展大展雄風,已將幾個混混打得嗷嗷亂叫,那光頭的被舒展狠敲了幾記刀鞘,疼得亂甩手。舒展刀中藏腿,將他踢倒,喝道:“現在知道挨打疼了?
“你便隻會對我們動手,”那無賴撒潑道,“有本事你去把那國壽王救出來呀!隻會欺負我們小的,你也是個孬種!”
這些混混平日裏遊手好閑,於狡辯耍賴一途頗有造詣。眼看鬥不過舒展,一張嘴上便開始冷嘲熱諷。舒展是個直性子,偏偏又確實是因功夫不行,而被李響輕視,登時被他戳中軟肋。手上一緊,將帶鞘的刀子壓到光頭的頸上,咬牙道:“你說什麼?”
那光頭見他臉色,已知道自己一語中的,索性火上澆油,道:“怎麼?害怕了?不敢去救人,隻敢在這逞威風嗎?你有種便砍啊,你若不砍了老子,你便是老子的種!”
他說話越來越毒,字字肮髒。舒展反出蘭州,便是不欲再受這般閑氣,如今被這無賴羞辱,如何忍得?正要真的給他兩下狠的,忽然遠處馬蹄聲響,有兩匹馬奔了過來。
來到近前,馬上兩個少年一看那光頭倒在舒展刀下,其餘人縮手縮腳地站在一邊,不由吃驚。其中一人問道:“這是怎麼了?”
那光頭已看清來人,奇道:“小三,你們怎麼就回來了?”
“我們摸到菜市口,”那叫小三的頗為乖覺,見舒展也有相問之意,便簡短說道,“卻見哪裏打得正歡,因此就沒等你們,就先將五匹馬偷了。小東帶著三匹馬往南走,我回來迎你們,省得你們過去露了馬腳。這人是誰?”
“打鬥的情形到底怎樣?”
“三個人對五個守衛,先時還占些上風,可是我們來的時候,已被守衛壓住了,怕是難以脫身。”
舒展心中不由一緊,雖然不知除李響、葉杏外,那第三者是誰,可是也擔心起來。眼珠一轉,已有打算,一手指點小三道:“你下來。”
那小三二話不說,就爬下馬來。舒展回頭微笑道:“小子,你不是說我不敢去嗎?我這便去給你看!”
“你若不去,”那光頭叫道,“你便是姑娘養的!”
舒展反手一刀,“啪“地拍在他嘴上,喝道:“你給我上馬去!”
這一刀拍下,光頭頓時唇破齒脫,嗚嚕嗚嚕地說不清話,被舒展拎著脖領子推上馬去。舒展翻身上馬,笑道:“我也不糊弄你,你便親自看著我去菜市口吧!”
光頭這才明白自己前途堪憂,哇哇亂叫。舒展把刀一甩,摔脫刀鞘,將冷冰冰的鋼刀往他的脖子上一架,那光頭這才閉了嘴。
舒展撥馬往回,那馬本就是被小六他們偷來的,這時急著尋覓舊主,當然翻開四蹄疾奔。後邊幾個無賴愣了半晌,才明白過味來,大呼小叫地在後邊追。
李響兩指戳翻了使短戟的守衛,雖建奇功,可是最近練的奇招也就用盡了。那邊守衛紛紛圍攏過來,爭相慰問大哥的傷勢。使短戟的雖覺胯下熱辣辣的,但終究隻是外傷,等到疼勁過去大半,便撅著屁股直起身來,怒吼道:“布‘銅爐銷金陣’!”
其他四人聽得指令,腳下變化,又結一個新的陣勢。這個陣卻比方才那個太歲陣,攻多防少。那使短戟的咬牙道:“幾個小賊,倒看你們還有什麼花招!”
已是看出眼前的三個年輕人,雖然各有絕技,但功力終是不深,全靠一些似是而非、出乎意料的怪招廝混,十齒飛磨若不與他們慢耗,而一早搶攻,隻怕他們不及變化,早有束手就擒了。
果然,這麼一來,李響、葉杏隻得各以看家本領招架。過了十幾招,那使短戟的冷笑道:“天山雪雲掌,西川飛腿,這又算什麼大不了的本事了?”兩人的門派已被認出,隻有那常自在,雖被人困了竹節鞭在手,可是十鞭之中,刀槍棍棒的招式混了個亂七八糟,始終看不出他的出身。
鬥到百餘招,三人俱是汗流浹背,隻覺得五個守衛的攻勢,如同銅牆鐵壁般將三人越逼越緊,雪亮的鋒刃如白色的火焰騰騰而上,往三人身上亂卷。不消片刻,三人都掛了一兩道輕傷。
李響肩上濺血,往後一靠,喝道:“葉杏,蘭州城的事,這回要你來幹!”
葉杏一愣,旋即明白。蘭州城裏,李響中途逃走,然後才尋機出手,反敗為勝,這回卻是讓她先殺出重圍了。
“等等……”葉杏叫道。
“走!”
李響卻不容她辯駁,反手一扣,已抓住葉杏的腰帶,猛地振臂一掄,便欲將葉杏送出圈外——不料葉杏空中反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一個身子被這衝力一扯,淩空轉成頭後腳前,兩腿蹬處,將使雙鉤的踹了個跟頭。
這一下出其不意,守衛與李響都吃了一驚。常自在瞅見機會,拚命想要從缺口中殺出去,可是其餘四人往緊一收,立刻便將去路堵死了。常自在一味強攻,卻幾乎受傷。
李響怒道:“你幹什麼?”
“我要去要留,”葉杏毫不示弱,“你少替我做主!”
幾個守衛想不到他們死到臨頭,仍然花樣百出,心中惱怒,攻勢更緊。
便在此時,菜市口東大街上突然有一騎,如飛而至。馬上舒展高叫道:“援軍在此,我友休得驚慌!”
那馬見了主人,待要放慢腳步,卻被他以刀背一磕,吃痛長嘶,奔得更急了。
馬來得急,那五名守衛待要攔截,又認出那是自己的馬,不忍傷害,唯有向旁邊一閃。舒展已然衝進了人群,猛地一推,馬上那光頭的大叫一聲,摔將下來,正撞入使雙戟與挎虎籃的那兩人懷中。兩人吃他大力撞來,勉強接住,卻被撞得踉蹌數步,這陣勢登時給破開了。
馬蹄踏青石,濺起星星碎火,舒展衝入人群。人群中李響正對馬頭,見來得凶猛,急忙縱身而起,人在半空中,伸臂在舒展頭上一按,整個人跨越舒展,穩穩當當地落在了馬臀之上。
舒展罵道:“呸!晦氣!”卻被李響一按,順勢伏身,探手挽住了葉杏的左手。馬向前一衝,“呼”的一聲,將葉杏拉得順風而起。
那馬方才馱著兩個人狂奔,到了近前,那光頭被從馬上推下,那馬驟覺一輕,奔得更急,雖在眨眼間又多了李響、葉杏,但去勢不減,一頭撞開那使雙飛鉞的,便向東南跑去。眼看就得脫身,忽然那馬大叫一聲,停了下來。
眾守衛隻覺今晚之事匪夷所思。定睛看時,常自在正訕訕地放開馬尾。原來他反應頗快,見李響、葉杏都上了馬,倉促間隻好一把抓住馬尾巴,順勢也給拖出包圍,可是馬尾吃痛,那馬居然不就跑了。
馬上馬下,盜匪、守衛,一時間麵麵相覷,不知做何反應。
“少年人,你們的武功不錯!”寂靜中,董天命忽然開口說道。“不過還不夠好!所謂武藝,不過是修煉,練得銅皮鐵骨、力大無窮、出手如電,便是人人都會的羅漢拳,也能戰無不勝!”
他點評武功,常自在還不覺什麼,李響、葉杏卻都覺眼前一亮,豁然開朗。
“走吧!”
那靠坐在鐵棺上的囚徒驀然大吼。吼聲中,他已奮身而起。他身上的鐵鏈被常自在砍斷了一根,這時起身一動,嘩啦啦地響成一片。隻見他反手一卷,已將剩下的六根連棺鐵鏈,都卷在單臂上。
“喝!”董天命暴喝一聲,“嚓——嗡”的一聲怪嘯,那碩大的鐵棺已在青石地上,磨出一片石火,滑開十幾步,猛地甩了起來。
——那是他的修煉!
——無人可及的修煉,壓倒一切的力量!
千斤重棺,便如一柄巨大的流星錘,劃出一片烏光,帶動沉沉風吼,朝著那五名守衛卷去。五名守衛又驚又怒,擋無可擋,連忙退卻。
董天命居然還能開聲,喝道:“你們走!”
李響跳下馬來,搶回幾步,終於停身,道:“前輩,我們無能,今日不能救你脫困。請暫再忍些時日,咱們自會卷土重來。”
“走!”
董天命哈哈大笑,雖是神力驚人,但舞動這樣的鐵棺,卻也不能多說了。
李響咬牙退後,一揮手。舒展縱馬,李響、葉杏、常自在展開身法,直往東逃去。他們雖然狂妄,但到底還知道自己的本事,與對手差得太多。若是再鬥下去,隻怕別說救人,連他們自己也無法脫身。
那董天命將鐵棺甩開,方圓四丈,隻見一片黑光如霧。風聲呼嘯,如妖氣一般,四周不曾撤去的菜檔,為風力所激,“哢哢哢”,盡都碎成一堆堆木片。那五名守衛不敢碰觸分毫,繞又繞不開,隻得眼睜睜地看著那四人遠去。
董天命慢慢收力,那烏光漸緩漸低,又顯出鐵棺形狀。終於“轟”的一聲,如同石錘一般,斜砸入地,裂開石板,夯入地下半尺有餘。煙塵中,又聽“啊”的一聲,原來是那被拋在地上的光頭,因親眼看見那鐵棺以雷霆萬鈞之勢,在自己身前兩尺之處落下,頓時嚇得濕了褲襠,一頭栽倒。
那使短戟的守衛衝到董天命麵前,以手指點,怒道:“你……你!”
董天命嗬嗬而笑,將鐵棺放好,靠著它坐了下來,卻聽城頭上大鍾,受鐵棺激蕩,隔空發聲相和,嗡嗡不絕。
“馬都沒了,”那使護手鉤的老五道,“定是方才那小子,偷了咱的馬!”這賬卻被賴到了舒展的頭上。
“算了,”使短戟的又氣又累,道,“不用追了!”
突然間遠處有人大呼小叫,一群人各持棍棒鍬鎬衝了過來,原來是那光頭的同黨,前來救人。內中有和小三一起偷馬的無賴,一時慌張,居然率先催馬趕到。
驀然間一條人影淩空飛起,一腳將他踹落馬鞍。那使護手鉤的老五奪過馬來,撥馬向東。
“老五!”
老五回過頭來,火光下,一雙濃眉高高揚起:“我去抓了他們回來!”
他回身縱馬,任其餘四名守衛大聲召喚,卻充耳不聞,一鼓作氣,直往李響他們去路而去。
唐門唐璜
救人不成,反要董天命從旁支援,才能僥幸脫身,李響等人心中的鬱悶,簡直無以言表。這時一路逃跑,不由得將一口怨氣全撒在了雙腿之上。
李響昔日綽號“遊天隼”,輕功本就不差;葉杏一身功夫盡在腿上,更是身法輕盈;那常自在雖然門派蕪雜,但奔跑之時大步如飛,竟也絲毫不慢。三人先時還隻是撒氣,不知不覺間,發覺對方竟能跟得上自己,便起了好勝之心,一個個腿下加緊,跑了個風馳電掣。
剩下一個舒展,先前時還被甩在後邊,大叫了幾聲,卻沒人理睬。他不由也犯了擰勁,打馬加鞭,衝到了最前邊。
城門方開,三人一馬飆風般衝進城外原野。如此夜奔,四人戾氣漸去,勝負之心也平息下來。隻見滿天星鬥,半鉤明月,一條灰白大道如同白練蜿蜒。夜風穿過衣衫,將搏殺時的燥熱輕輕帶去,腳步聲、馬蹄聲湊成一個急促緊湊的鼓點,“嗒嗒嗒嗒”地將無窮無盡的精力注入四人體內。
四人縱聲而笑,胸臆舒張,竟如跑過了千山萬水。
天邊漸漸露出些魚肚白,山路兩側的樹木次第現形。突然間,前邊山坡上金光閃處,一輪紅日跳將出來。四人止步勒馬,隻見陽光四射,倏忽間將每個人都照了個通透。奔走時的熱氣翻上來,大汗順著臉頰滾滾而下,四人口幹舌燥,卻是神清氣爽,豪情萬丈。
李響仰首朝天,呼呼喘息,兩腿一癱,四仰八叉地翻倒在地。葉杏有氣無力地來踢他,李響挨了兩腳,掙不起來。葉杏腿一軟,順勢也坐下了。那常自在掙紮著在路邊坐下,將大氅下擺翻上來,扇著涼風。
“再跑啊,再跑啊!”舒展在馬背上,也是汗透衣衫,“一個個吃什麼了?跑得跟有狼追似的……”
“跑不動了……累死了!”
李響喘勻了氣,忽然間想起常自在,道:“這位兄弟,你功夫好怪,不少師父教過呀!”
“什麼都學,”常自在笑道,“好玩的都學!”
“……好玩?”
“我在關外,不知父母,據說是狼群養大。”常自在那兩枚尖尖的犬齒,越發紮眼,道:“後來是‘狼牙神馬’常飛把搶了出來,起名叫常回。那時我吃生肉,喝鮮血,不會說話,連自己到底多大都不知道。他一點一點教我,才把將養大。”
“啊!狼牙神馬!”葉杏道,“據說他憑胯下馬、掌中狼牙棒,縱橫關外,雖是漢人,但是豪爽仗義,深受牧民愛戴。你的狼牙棒就是他教的了?”
“我跟常老師學了幾年,後來有個朋友來找他,兩人喝多了,就打架玩。我一直以為常老師是世界上最厲害的人,但是那次他卻連輸了幾次。他那位朋友,使的不是狼牙棒,而是一塊又長又薄的鐵片,一邊挺厚,一邊磨得飛快。”
“刀?”舒展聽得耳熟。
“正是刀。”常自在反手拔出破冰刀,“那個人就是杜驊老師。我看見他的刀法,簡直被嚇傻了,覺得好玩極了。然後我就不要常老師了,非得跟著杜驊走不可。”
“你這叫蟬過別枝,是武林大忌啊!”
“反正我要走。後來常老師也同意了,罵了我兩句,就讓杜老師授我練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