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熱血難涼1》(2)(3 / 3)

李響讚道:“常飛!好漢子!好胸懷!”

“我學了兩年刀法。學到第三年,漠河寄情叟來訪,我又覺得他的春水劍好玩,於是拋棄了杜老師,又去求寄情叟。”

“你這人,”葉杏苦笑道,“倒是任人唯賢呢……”

“學了一年春水劍,我又迷上了鞭法;學了半年鞭法,我又練上了暗器;練了十個月暗器,我又發現地趟盾牌刀好玩。總之,這些年,關外武林五家七派十九門的功夫,我都有玩過。也被老師們給我改了名字,叫常自在。”

舒展倒吸一口冷氣道:“這麼說來,你豈不是天下無敵了?”

“貪多嚼不爛。”李響冷笑道,“砍掉六成,倒有可能。”

“就像國壽王所說,”葉杏歎道,“我們學得太多,練的便少了。”

眾人回想董天命那舞動鐵棺的氣概,不由心折,若麵對那樣的力量時,果然你多麼巧妙地招式,都無從談起了。

“可是我並不想天下無敵。”常自在把破冰刀插在身旁,“我想‘好玩’罷了。一門新功夫,總能讓我覺得眼前一亮,甚至懷疑自己以前是傻的——太好玩了!”

他這麼沒出息,不由令三人目瞪口呆。

“這……這肯定是反骨吧?”李響猛地坐起身,問葉杏和舒展道,“這是十足的反骨吧!”

“沒錯!”舒展大笑,“別放走了他!”

常自在被他們嚇了一跳,問道:“什麼反骨?”

李響便又簡單地說了“反骨”、“七殺”的事。常自在聽他說完,摸了摸後腦,道:“可是我沒有啊!”

——果然他的後腦平如刀削,別說突起的腦骨,連普通人的後腦勺都沒有。

若說他沒有反骨,可是這白眼狼明明忘恩負義得厲害;若說他有反骨,那主背叛的反骨,便不該是後腦骨,卻叫這三個大後腦勺的前輩如何立足呢?

正彷徨間,忽然馬蹄聲響,一騎如飛趕到,那使護手鉤的守衛老五大喝道:

“無恥賊子,這便想逃了?”

他歲數不過二十一二,年輕氣盛。在長安城裏,莫名其妙地被幾個功夫不及自己的怪人耍弄,氣憤難平,這才孤身追上。

李響見他來得孤單,哈哈大笑,一躍而起,道:“這小子不知死活,你們的哥哥們都來齊了,我還害怕;就你一個……”突然間腳一軟,竟又踉蹌地摔倒了。

葉杏大吃一驚,過來扶他,走了兩步,雙足卻像踩在雲裏一般,也是一跤倒地。常自在雖然好些,卻也隻能扶著樹站著。

原來三人此前一陣狂奔,已跑脫了力。那雙鉤老五若是在他們躺倒之前到來,他們還大可一戰,可是這時一個個或躺或坐地聊了半天,這一口氣泄了,六條腿又酸又軟,竟是連站都站不起來了。

風雲突變,兩方均是一驚。那雙鉤老五起初還以為李響等耍詐,仔細看了半晌,才放下心來,笑道:“我道你們是鐵打的好漢,如今怎麼都成了軟腳蝦了?”跳下馬來,拔鉤在手,已是殺意大盛。

“你別過來!”舒展嚇得半死,卻也跳下馬來,拔刀大喝,

“你想攔我?”雙鉤老五見他下馬身法笨拙,越發不屑。

舒展最恨人瞧不起他。單手挽個刀花,怒喝道:“你來!”

雙鉤老五見他倔強,也不由火起,揮鉤劈來。舒展拿刀來搪,這年輕人的功夫卻比他高多了,雙鉤鎖處,已將他的單刀輕輕奪過,順勢一腳,又將他踹翻在地。

李響掙紮起身,叫道:“舒展!快逃!”

“逃?他能逃到哪去?”

雙鉤老五飛起一腳。舒展正想爬起來,屁股上已被蹬了一下,站立不穩,又撲出三四步遠,搶倒在地。雙鉤老五大笑道:“逃呀,你倒是逃呀!”

舒展這一下跌得極重,兩手、兩肘都戧破了,一時間也不及起身,隻翻過身來,兩手撐地,倒退著向後縮去。雙鉤老五故意示威,好整以暇地慢慢逼來,道:

“逃!我看你能逃到天邊去?”

李響幾人掙不起身,大聲咒罵。老五冷笑道:“罵吧,盡管罵吧!我讓你們一個個在我鉤下做鬼,誰也別想逃!”

忽然路邊樹林裏,卻有人道:“追哥,我讓你救他們。”

五人在這裏鬧了半天了,全然沒察覺路邊有人,這時都大吃一驚。

“什麼人鬼鬼祟祟的,”那雙鉤老五喝道,“出來!”

樹林中便又有一人斥道:“你現在自身難保,還多管閑事?”想來此人便是那追哥了。

“就因為我自身難保,才要你出手。”先前那人道,“追哥,我雖逃不掉,但卻看不得別人說什麼‘逃不掉’的喪氣話。這幾個人,你若幫他們逃掉了,我便乖乖和你回家,不然的話,這一路上我一定弄出些事端,不讓你省心。”

“胡鬧!這幾個人既然與人結仇,便要有報應。即使咱幫他們逃了一時,又逃得了一世麼?這種閑事,管他做甚?”

“逃嘛……能逃一時也是一時。”林中那求助之人慢悠悠地道。聲音聽來歲數不大,卻懶懶的,頗有幾分蕭索之意。

雙鉤老五聽這談話,越聽越不是味,喝道:“大內侍衛捉拿逃犯,無關人等,不要多事!”

“逃犯?”那求助之人道,“幾個興高采烈地把自己跑到半死的人,我看不出他們有什麼壞心,能犯什麼大不了的官司。”

“他們有罪沒罪,是你說了算的麼?你是什麼東西,多管這閑……”

突然間,一道黑光從樹林裏激射而出,那使護手鉤的揮鉤去擋,“鏘”的一聲悶響,卻是一片幹枯的樹皮,撞在了銀鉤上,“啪”地碎成幾片。

“他是什麼東西,不是什麼東西,”林中那追哥陰森森地道,“不是你能教訓的。”

雙鉤老五隻覺得虎口發麻,一片薄薄的樹皮上,竟凝聚著這樣的力道,那追哥的手法實在是驚世駭俗。他再不敢大意,向後一退,雙鉤掩在身前,喝道:“鬼鬼祟祟,隻會暗箭傷人,算什麼好漢!有本事就出來打!”

“你嫌活得長麼?”

突然間,林中又有細不可聞的聲響,破空而至。雙鉤老五打醒精神,一雙銀鉤舞動開來,直如爛銀如屏,將自己整個遮住。“錚錚”聲中,林中攻勢暫歇,他的身子一晃,左手鉤脫手墜地。

隻見他的雙鉤上沾著幾線灰痕,是斷開的草梗,往自己的左手上看時,肩井穴上一根枯草正瑟瑟飄搖。這看似柔弱的秋草,到底是怎麼衝破了他的銀鉤的防守,釘進他肌肉的?

飛花摘葉,皆可傷人,此等暗器手法,實在不是他能抵擋的。雙鉤老五突然想起江湖中的一個神秘世家,顫聲道:“你……你是……唐……唐……”

“跑吧!”那追哥忽然道。

“跑?”

“我那一擊,雖然不見出血,卻已震破你的血管。這草不能拔,否則創口擴大,瘀血內凝,會壓住你的筋脈,遲了便廢掉你一隻手。”追哥道,“為今之計,你唯有全力奔跑,加快氣血運行,將瘀血衝散,頂出秋草方可。跑吧,不要騎馬,跑出三十裏,也如他們一般出一身汗,當可無恙。”

雙刀老五咬緊牙關,一步步退後,道:“好……你真是唐……好,咱們後會有期!”

突然抓起地上的銀鉤,背在身後,牽了兩匹馬,揮掌一趕,轉身便往來路跑去。兩馬一路奔跑,一路側頭看他,顯然是不能理解,為什麼主人放著彼此不用,偏要自己奔跑是抽的哪門子風。

直至他遠得沒了影子,舒展才放下一顆心來,拱手道:“這兩位朋友,多謝相救之恩。請現身一見,容我等當麵道謝。”

樹林中靜了一下,追哥道:“我沒救你們。”

腳步聲響,兩個人既已暴露了行蹤,也就不再掩飾,向樹林深處走去,那先前為他們求情之人大聲道:“你們啊,下次別這麼容易被人抓住了。”

這話聽來像是勸誡,又像是嘲弄,令人聽在耳中,心裏老大的不舒服。

“喂!要逃的話,”李響勉強能爬起身來,忽然大叫,“一起呀!”

樹林中的腳步驟停。葉杏暗拉他的衣角,道:“你胡說什麼?”

“那個兄弟是被追哥抓回去的吧?”李響不理她的話,隻顧衝著林中大喊,“他不想回家?他為什麼不想回家?兄弟,你聽起來很不開心,不想回家的話,就跟我們走啊!”

原來方才那人要挾追哥出手時,曾說過幾句話,其中頗有憤懣、乖張之意。因此就已被他認定,也是個有苦衷的反骨之人。

林中一片寂靜,靜得樹葉落下發出的沙沙聲都清晰可聞。那人顫聲道:“你們……你們別胡說……我為什麼不……不回家……”嘴上雖這麼說,可那樣激動緊張的語氣,卻清清楚楚地印證了李響的猜測。

常自在振臂出刀,一刀遙指林中,道:“那什麼追哥,咱倆來比劃比劃!”

突然間那追哥放聲大笑,聲震林木,將枝間飛鳥驚得“撲啦啦”飛起。隻聽他道:“一個讓我們出來,兩個讓我們出來!我們之所以避在林中,隻是不願惹事而已,難道還怕了你們麼?”

“當啷”一聲,常自在的鋼刀大震,脫手墜地。那追哥道:“別再讓我看見你們,滾!”

他用的是什麼暗器、什麼手法打落了常自在的破冰刀,李響四人,竟無一能看得清楚。常自在驟遇大敵,大氅無風抖動;葉杏臉色慘白,咬緊了牙關;舒展不知所措,茫然顧盼。

突然李響轉身就走,背離葉杏等人,走出七步,方大聲道:“我要救這個兄弟。無論如何,他幫我逃,我也要幫他逃。這是我自己的決定,與你們無關。追哥的暗器非常可怕,你們想好了是去是留,不要被我拖累。”

他此舉大大出乎人們意料,林中追哥怒極反笑,道:“看來你是真不想活了!你知道我是誰?”

“你厲害便怎樣?唐門暗器厲害便怎樣?”李響傲然道,“這天下事,未必就是誰強誰對。我今天偏要告訴你,我要帶這位兄弟走!”

唐門久居蜀中,為天下暗器鼻祖,門中以族血傳承,每個人都在一身出神入化的暗器功夫。而其“精、忍、狠”的三字處世訣,更是難纏難惹,令人談起,莫不頭疼。那守衛老五逃走,便是猜知林中追哥的身份。

葉杏雖然也早有七八分的把握,可一旦給李響一語叫破,卻還是不由絕望——若那兩人不是唐門弟子還則罷了,若是,則今日這事,怕就非得有個結果了。

“好,唐門唐追在此,”那追哥冷笑道,“你來帶他走吧!”

葉杏隻覺眼前一黑。唐門唐追,人稱“千樹萬樹,除死無路”,盛傳為唐門這一代中最可怕的子弟,精通外房十七種暗器,在唐門中司家法、掌獎懲,鐵麵無私。不過據說懲多獎少,這幾年來,廢在他手上的唐門弟子,倒比廢在江湖裏的還多。

“唐門算老幾?唐追算老幾?”李響直衝衝地道,“便是天王老子來,他也不能隨意決定別人的去留。”

葉杏已經被他嚇死了。林中唐追氣得噎住,良久方道:“九弟,侮辱唐門暗器,蔑視唐門威嚴,加行中規矩,應該怎麼處置這人?”

那先前求救之人戰戰兢兢,道:“千……千鏢貫體,十劫散魄……”

“小子,”唐追厲喝道,“你跪下受死吧!”

“追哥!”

“噗”的一聲,李響的右腿上鮮血飛濺,一枚鋼鏢已赫然釘在他的右腿上。李響大叫一聲,腿一軟,幾乎跪倒。好在他反應敏捷,借勢向前一撲,已伸手扶住了路邊的大樹。

隻見血光動處,他的右臂上又多一枚鋼鏢。

這麼一來,李響單邊的手腳齊傷,再也站身不住,猛地向下墜去。旁邊一人忽然跳過一人,猛地抄起他左臂,往頸上一架,挺身道:“別跪!”

——正是葉杏插手了!

李響歎息道:“你不該來!”

“這種事情,不是隻有你一個人看不慣的!”葉杏心亂如麻,驟然間惹上這樣的強敵,不免有幾分慌亂,低聲道,“逼他十招之內定勝負!”

李響放聲大笑,道:“追哥,你們剛才說的什麼十劫散魂,是不是說十招就能殺了我?要是你殺不了我呢?你敢不敢放了那位兄弟?”

這話逼得緊,林中人一時氣結,寂然無聲。

良久,那追哥才道:“我這弟弟違背家規,你們何必為他拚命?”

“沒辦法,我從來不信家規大過道理,偏看不得有人拿規矩來壓人!”

林中唐追再次沉默,片刻之後忽道:“看你靠女人幫忙,能撐到幾時!”此前他語氣緩和,看似已經被李響、葉杏說動,可是這時口風驟變,竟是更見惡毒。

驀然間,李、葉二人身前黑影閃動,正是常自在持了好大一麵盾趕來,一下子將三人完全罩住。“叮”的一聲,將一記不知是什麼的暗器彈開了。

“你看不見旁邊還有男人麼?”常自在回頭笑道,“早就聽說唐門暗器好玩!你們小兩口,別想獨吞。”

他與二人並不熟悉,因見他們聯手對敵時,嬉笑怒罵,配合默契,不由先入為主,認定了兩人的關係。

葉杏滿臉緋紅,啐道:“胡說什麼!”

李響哈哈大笑,道:“唐追!三招了啊!”

“轟”的一聲,常自在的盾牌驟然爆炸。硝煙裏,殘片亂飛,三人為氣浪所推,一齊倒退數步。常自在垂下手來,那持盾的一條手臂衣袖焦碎,血滴滴答答地淌下來。

唐追笑道:“‘開天雷’算是第四招!”

本來以唐門暗器來說,繞過盾牌再做攻擊,不過是舉手之勞。可是唐追這時已被三人激怒,因此這一記“開天雷”便存了立威之心,以無上聲勢,先毀去了遮蔽三人的盾牌。

搖搖欲墜,李響問道:“怎麼樣?”

“鐵盾沒了,還有肉盾!”

舒展戰戰兢兢地跑過來,將常自在扶住,咬牙道:“我們兩個擋著……你們!”

“舒展!”葉杏猛拽他,“你擋不住!”

以“開天雷”的聲勢,不僅不能將李響之流嚇退,還令那書呆子也搶上來送死了。唐追心中震駭,無以言表,冷笑道:“你們真不怕死啊!”

“我……我們不怕死……怕死事不成……事成不肯藏姓名……我我我……我叫舒展……”舒展的腦袋都木了,順著他的話,溜出了半句元稹的《俠客行》,想想不是味,又連忙報上姓名。

“大好性命,無端端地為一個連麵都沒見過的人斷送,你們還真是義氣啊!”

常自在猛地將舒展一掩,大氅一翻,烏雲蓋頂,三道金光,盡數射進他氅內。隻見那大氅猛地一漲,裏邊“叮叮當當”的金聲,響如暴雨。常自在臉色瞬息萬變,待到金聲漸止,猛地咯血道:

“早知道,跟餘老頭多學兩天了。”

“九曲融金大法!”林中那求救之人道,“你竟是餘老人的弟子!”

“暗器不好玩……”常自在話未說完,又是一口血嗆出,兩眼一翻,直挺挺地撲倒了。舒展大驚,將他翻起一探,所幸還有鼻息。

“你們……你們走吧!”那求救之人叫道,“……別管我了!”

“方才是你救我們,”葉杏咬牙道,“現在如何叫我們丟下你不管?”

“我不用你們救!”

李響冷笑道:“你是覺得,我們救不了你吧。”

“就算追哥手下留情,容我逃走,”那人哽咽道,“可是天下雖大,又有哪裏能逃開唐門耳目。到頭來,什麼也改變不了吧!”

原來這人本是唐門的重要人物,自幼得長輩賞識。可是越長大,卻越不快活。唐門地處蜀中,卻野心勃勃,四麵樹敵。門中子弟從降生起,便已被安排好了一輩子的任務。練功、殺人,再練功、再殺人……這樣的日子,他自小看人家過了十幾年,能獨當一麵後,又自己過了近十年,終於忍無可忍,這才趁著出任務,逃出唐門。

可是逃出來又怎樣呢?唐門經營幾十代,怎容他挑戰權威?他一天活著,唐門的人就找他一天。逃得了一時,他逃不了一世,所以當兩天前看到唐追向自己走來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自己無路可逃了。

“沒用的……我……我消滅不了唐門……”

他哽咽著說道。這般大逆不道,登時令他旁邊的追哥,悚然一驚。可是這個想法,卻真的是他在逃亡路上不止一次想到的問題:如果他能消滅唐門,並因此獲得下半生的自由——那麼,可能,他真的會毫不猶豫地向生他養他的家族下手的。

“隻要我滅不了唐門……我就一定會被它毀掉的……”

李響低下頭,話說到這個份上,當然已經不是簡單的勸解能起作用的了。他的血從手臂上、腿上流下來,濡濕了他的衣褲,燙得嚇人,紅得嚇人。葉杏緊緊地扶著他,不知該如何繼續這場談話……或者鬥爭。

“所以……你們走吧,”那求救之人道,“你們不需要麵對唐門,所以你們應該能……選擇自己的路!”

唐追冷笑道:“我也可以不和你們計較。馬上滾,那個使盾牌的小子還有救。”

“你毀不了唐門……”李響笑了一聲,一股突如其來地怒意,猛地令他整個人,都燃燒起來了,“我也毀不了錚劍盟,葉杏無法勝過金龍幫,舒展更滅不了龍爪堂,常自在救不出重耀……每個人都一樣,與那些勢力相比,我們的力量都太小了,小到我們的反抗根本改變不了什麼!可是如果我們這種人多了,會不會有所不同呢?會不會有一個新的江湖在等待我們呢?在那個新江湖,善惡有報,人人平等,是非對錯,超越人情、規矩、勢力、現實而存在。你可以活得很有尊嚴,你可以有夢想,沒有人能逼迫你去做你不願意做的事,因為那是一個造反的江湖,反骨讓每個人都敢於表達自己的聲音,而每個聲音,都成為別人不能忽視的意見。”

葉杏和舒展身子一震,心有所動,同時抬起頭來盯著李響。

天山棄徒李響,平日吊兒郎當,愛罵人、愛沉默、愛出神的李響,這是他第一次說出自己的抱負。而這個抱負卻又如此的驚世駭俗。

葉杏想道:“若真有那樣的一個世界,女子豈非不必再被關在家中,為女紅、飯菜、丈夫、兒子而忘掉了自己?”舒展想道:“若有那樣一個世界,我的抱負豈不是可以堂堂正正地施展出來了?縱然不能實現,也不會成為笑話;即便是做個官,做個師爺,也不必奴顏婢膝,諂上壓下。”

突然之間,兩個人的心中充滿了希望。

“我們和你一樣,對這陳腐的江湖充滿厭惡。”李響向林中伸出手來,“但是,我還想要搏一下,他們也想,你呢?你願意加入我們麼?”

陽光灑在他的掌心裏。他的手就像一麵神奇的鏡子,慢慢地映出了一個美好的將來。

“嘴上說得漂亮,”唐追喝道。“實則隻會躲在別人身後,胡言亂語。現在那個幫手已經沒有了,你還想讓誰來替你擋我的殺招?”

李響咬牙道:“可是我與你不同,我絕不會把自己的想法強行加於朋友身上,從一開始,我就沒有讓我的朋友們來涉險。由始至終,我真正指望著,來替我接你殺招的……”他的手指舉起,直直地指進樹林,雖沒有詈天指的霸氣,卻很堅定,“其實是他!”

樹林之中隻有唐追兩人。李響的手指指來,唐追一愣,忽然哈哈大笑道:“你說的是我這九弟麼?”

“是!”

“若是他不來幫你,你又如何?”

“那就是我咎由自取。”李響大笑道,“硬吃你剩下的五鏢,死我也認了。”

“你真的不怕死?”

“那得要看我怎麼活!”

“那你就等死吧。”唐追冷笑道,“唐門子弟一生的束縛,不在身上,而在心上。我這九弟,沒人看著他的時候,他也許還敢出逃,可是從我或者任何一個唐門人,找上他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放棄了反抗。”

李響閉上嘴,甚至還閉上了眼。麵對唐門的暗器,他根本沒有勝算。如果方才的話仍然不能夠說動那個唐門子弟出手,那麼,也許他今天真的就死在這裏了。

他隻是伸著手,靜靜地等待著那個人的答複。

傳說印度有人養象,將幼象以鐵鏈束縛於石柱之上,幼象拚命掙紮,也不能脫困。到後來幼象長大,養象人仍以原來的鐵鏈拴它,這時大象的力氣原本可以輕易掙脫,可是卻因為絕望,再沒有嚐試,於是,永遠地失去了自由。

“沙沙沙”的腳步聲慢慢響起,越來越快。一條白色的人影從樹林中快步走出,衝著葉杏、舒展,及剛剛睜開眼的李響微微一笑。

那一笑,如晨曦初現,滿是溫暖與希望。

那人旋即回頭,活動雙手,道:“追哥,我接你的暗器。”

這個人真的掙脫了鐵鏈,來到外邊了。李響的身子微微發抖,又驚又喜。這一注,他們下得太大、太險,可是終於贏了。

唐追道:“唐……璜!你想和我動手……你終於想殺我了?”

葉杏大驚:“唐璜?”

原來這白衣人竟然便是唐門第二十一代內房第一高手,十四歲練成了唐門外房絕技‘萬樹銀花’,十九歲練成了內房絕技‘天塹’,二十二歲連敗唐門兩房七支四十九位高手,被允為唐家最大希望的唐璜——原來他們一直在爭取的,竟是這麼樣的一個大人物。

“不錯……唐璜!唐璜!”唐追在林中慘笑道,“就連他們都知道你對唐門多重要……可是你現在,卻真的要與唐門為敵了麼?你終於想用唐門的暗器來對付唐門子弟了麼?”

那唐璜已經凝身站定,從背後看,白衣瑟瑟,兩條溜肩軟軟的,似扛不起半分重量。

“追哥,我怎麼能對你下手呢?我之所以反出唐門,便是不願再濫殺無辜。你來尋我,我殺你,便仍與在唐門無異。而我若手下留情,卻又一定贏不了你,會死。不想殺,不想死,無路可走,這才隻能跟你回來。”

“那你現在……”

唐璜斬釘截鐵地道:“現在在我麵前,又有一條路了呀!追哥,我現在不孤單了!雖然我現在仍不能與你動手,但是我一定要保護他們。雷家人的性命,我不能輕取;錚劍盟人的性命,我不能輕取;天下人的性命我不能輕取。在這個世界上,我唯一能做主的,大概就是自己的生死。追哥,我要空手接你的‘萬樹梨花’,謝你成全!”

“他所說的,不過是一個孩子的夢罷了……”唐追歎道,“以後你會明白,你一天活著,就一天不自由……你還想試麼?”

唐璜深深吸氣:“是!”

“唐門的規矩,出手無情,你自己看著辦!”

林中猛地躥出一道黑光,那黑光落在地上,突地一彈,複又縱起,激射七尺,又在樹上一撞,一時間東竄西蹦,如活物一般向那唐璜襲來。

這物來得好快,李響、葉杏都被晃得頭暈眼花,卻見唐璜左手於胸前一劃,一個身子以單腳著地,滴溜溜地連旋十數轉。

好不容易停下時,隻見一黑亮的物事正托在他右掌掌心,如皮凍一般,一顫一顫地動。唐璜將手腕一翻,那物事已被他不知如何,拆成了大小不一的碎片。

“追哥,還有四招!”

“你雖然練成內房專破天下暗器的‘天塹’手法,可是卻少了金手套、銀網兜,徒手來接,下一次還能這麼幸運麼?”

唐璜淡然道:“隻需四次。”

兩人於是都不再說話。風吹樹葉的聲音沙沙作響,好像唐追同時放出了許多許多的飛刀。李響與葉杏不覺間雙手相握,彼此都已感到對方手心中冷汗涔涔。唐門暗器手法之怪異毒辣,他們今日一見,果然匪夷所思。

唐璜突然間掉過頭來,向二人疾衝而至,人還未到,手爪已如蛟龍探海,從二人頸間穿過。

“啪”的一聲,唐璜的手臂在二人身後一震,然後停了下來,慢慢垂下來欲縮回時,掌心裏已流出血來。

但從他虎口流出的血,卻並沒有滴到地上,而是在空中慢慢橫飄了三寸,才滴滴落下。原來在他的手中,已抓了一把弧形飛刀。隻是那飛刀通體透明的,若不染血,便是在他的手中,常人也看不出來。

李響、葉杏背後的冷汗唰地流了下來,這一刀來無蹤、去無影,竟從身後襲來。若非有唐璜在此,看那刀的鋒刃,二人隻怕已是身首異處了。

唐璜順手將飛刀拋下,甩了甩手上的血。

李響長鬆口氣,道:“還有三……”

“兩招!”

唐璜的身子猛地向前一衝、又一挫,一襲白衣“嘭”地炸開,雖然不碎,但已是袖脫背裂。一道銳嘯驟然響起,又戛然而止。李響、葉杏相顧駭然,原來方才唐追已放出了第八道暗器,隻是這暗器來得太快,竟在唐璜將之接下後,帶起的風聲才傳將過來。

“這三枚鐵蒺藜我沒有下毒。”唐追道,“可是現在,我黔驢技窮,第九招便隻剩下‘萬樹梨花’了。”

原來方才那一擊,便是唐門最實用、最招牌的鐵蒺藜。唐璜將兩手在衣服上抹了抹,赤紅的血掌印抹在他破碎的白衣上,越發觸目驚心。

“我準備好了。”

早晨清新明澈的空氣,突然泛起了一陣模糊地漣漪。一片暗器宛如透明的飛魚,猛地遊過出樹林,撲向唐璜。它們如此之多,如此之快,以至於林中的所有的景物,仿佛都在這一瞬間晃動了一下。

唐璜拔地而起,雙手展開如千手觀音,一個旋身落在李響的身前,兩手一鬆,亮晶晶的暗器落了一地,道:“還有一招……”

“還有一招,交給我吧!”李響道,“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一招……要贏!”

唐璜身子一晃,已撲倒在地。在他背後,密密麻麻地已中了數十記暗器。

李響咬牙道:“一定贏!”

他再抬起頭來,目光熾熱如火,在眾人的努力下,十招之賭已踐九招,隻剩下一擊,可是這最後一擊,卻無疑會更加凶險和無情。

“唐追,還有一招,唐璜就自由了!”

“唰”的一聲,一道銀光從樹林中飛出,直襲李響的脖頸。那銀光飛得並不快,形同圓環,旋轉之時左右顫動,嗚嗚作響,如千魂夜慟。

“你要逞英雄,我就把你的腦袋砍下來!”

圓環還未到,那森森光芒已奪人心魄。別說是血肉之軀,即便是鋼筋鐵骨,捱上一下,怕也要骨斷筋折。舒展驚叫一聲,閉上了眼,葉杏看清它的來路,奮力推開李響,欲以自己來迎那飛輪。李響奮力撐住,不讓她如願。眼看那刀鋒已近在咫尺,葉杏猛地將眼一閉,臉上兩道滾燙的淚水劃開了那將至的冷冰冰的殺氣。

——一瞬間,她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如果李響死了,她該怎麼辦,又該去哪裏?當霍二回家,李響死去,在這個世界上還有誰能陪著她任性胡鬧呢?

突然間李響身子一沉,拖動葉杏,兩個人一起仰麵跌倒。那飛輪“嗚”的一聲從二人頭頂上呼嘯飛過,消失在後邊的樹林裏。

一刹那,葉杏不說話,唐追不說話,舒展不說話。李響坐起身來,一邊撫胸壓驚,一邊東張西望。林中的唐追氣急敗壞,大叫道:“你閃了,你居然閃了?”

李響大怒,罵道:“我什麼時候說自己要傻站在這不躲不閃讓你砍了?你過來讓我砍兩刀玩玩?”

葉杏這時也坐了起來,頭上沾了枯葉黃草。

“我都忘了……還以為隻能是挨打呢。”

原來此前九招,無論是李響也好,還是常自在、唐璜也好,都是與那暗器正麵相抗,能破就破,不能破就硬挨。尤其李響,鏢鏢入肉,根本是流血戰法。

唐追好不容易放翻唐璜,一時疏忽,竟以為最後這一擊,李響也會憑一口氣硬接,因此還特意將飛輪放得格外慢、格外有氣勢、格外的清楚,結果竟被李響、葉杏輕輕鬆鬆,一閃而過,登時崩潰了。

李響仰天大笑:“唐追,難道你還不明白,唐璜離開唐門已成定局。他再也不怕唐門了,你就是殺了他,他也不回去唐門了!”

“你……”唐追憤憤不平,道,“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我們是不聽話的反骨仔,我們是不信邪的大英雄——我們這樣的人,你沒見過麼?”

“沒見過……”“唐追喃喃道,“可惜,沒見過……”

李響本還等他的反駁,可是待了一會兒居然在沒有聲音,又“喂”了兩聲,也沒有回應。原來那神秘殘忍的唐門弟子,竟然真的就這麼簡單地離去了。

“他走了麼?”舒展手撫胸口,道,“總算活下來了!”

李響轟然倒下,攥緊拳頭,狠狠地捅向藍天,喘息道:

“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