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客行》reference_book_ids":[7236688868710288436]}]},"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踉踉蹌蹌地走在街上,黃昏的陽光撲麵打來,聞著竟有血的味道。舒秀才神思恍惚,他不敢想象,一個女子落入黑虎會會是怎樣一個下場。這樣的惡勢力,去招惹它的時候,難道他們就沒想到過後果嗎?他們為的是什麼?所謂正義,值得他們付出這樣的代價麼?
——瘋了!
——傻了!
這個世界不需要這樣的瘋子,這樣的傻瓜是不應該活在世上的,即使這次僥幸被人搭救,以後也注定不得善終。何況,又有什麼人能救得了他們?關黑虎的功夫即便是他倆,也不是對手,則這蘭州城內,還有誰能插得了手?
——除非能有人趁著關黑虎不備,動手放人……甚至,就偷偷下手將這地方一霸殺掉。
這凶狠的念頭令舒秀才悚然一驚,他怎麼會想這些?為了兩個萍水相逢,連彼此名字都不知道的人,他怎麼會起了這樣乖戾殘暴的主意?這樣危險的事情,哪是普通人該想的,何況他還是衙門裏的人?……即使是他與關黑虎相熟吧,即使他能放走那女子吧,即使他能殺掉關黑虎吧……那以後呢?他姓舒的還能活嗎?即使他能活,他的差事還會有嗎?他的家人,還能有好日子過嗎?
——不自由……不自由!
舒秀才一聲聲地在心中吼著,突然間萬念俱灰。讀書又有什麼用?如果自己武藝高強的話,大概也能有辦法蒙麵救人;如果自己經商富甲一方的話,大概用銀子也能贖回那女子——可是現在,他不過是個不中舉的秀才,不光是秀才,而且還是一個拖家帶口,連身家性命都不屬於自己一個人的窮秀才。驀地,李白的兩句詩,轟隆隆地浮上心頭:
“儒生不及遊俠人,白首下帷複何益。”
這兩句詩如山一般地壓下來,一時之間,舒秀才隻覺得氣也喘不過來了。恰好旁邊有一家小酒館,便衝進去,拋了錠碎銀要酒,坐在角落裏獨酌。他的酒量屢經磨煉,其實已相當不錯,雖然應酬中每每過量,可這時想要把自己灌醉,卻殊不容易。
一杯又一杯,一壺又一壺,他方有七八分醉意,那銀子卻已花完了,再摸袖中,卻隻餘幾枚銅板。他勉強再要得一杯吃了,店家卻怕他酒後鬧事,不肯給他賒賬。舒秀才吵了一陣,終究不是個鬧事的人,隻得嘟嘟囔囔地走了。
天色已然全黑。舒秀才跌跌撞撞往家中走去,轉過一條小巷,卻被人撞了個滿懷。
這一下撞得不輕。舒秀才一個踉蹌,扶到牆才沒摔倒,再看那人時,卻已垂著一條手臂,呻吟不已。舒秀才吃了一驚,隻道自己撞壞了人,伸手來扶,道:“對……對不住,你……你沒事吧?”舌頭已然大了。
“你這人,走路沒長眼睛麼?哎喲,哎喲,疼死我啦,胳膊斷啦!”
“這麼重?”舒秀才嚇得酒都醒了三分,“讓我看看。”
“你看什麼看?你是大夫麼?看壞了怎麼辦?別囉唆,給我五兩銀子,我自去瞧傷,不然,就拉你去見官。”
原來是個無賴,專以勒索為業。舒秀才一時還不明白自己的處境,道:“我……我沒錢了……”
“媽的,誰信?你有錢喝酒,卻沒錢給老子瞧病麼?”那無賴伸手翻找舒秀才口袋,摸了兩回,果然鏰子皆無,不由更怒,但向來賊不走空,遂喝道,“脫衣服!”說著便來解舒秀才的衣帶。
“你幹什麼?”
那無賴渾然忘了自己被“撞斷”了胳膊,右手來解舒秀才的衣帶,左手卻從腰後拔出一把匕首,冷冰冰地拍在他的臉側,道:“你給我老實點!”
舒秀才嚇出了一身冷汗,這才明白,自己是遇上了搶劫的。
在這樣黑沉沉的夜裏,這樣泛著垃圾酸臭氣的陋巷中,舒秀才被一把匕首逼得靠在牆上,衣襟敞開。一隻黑貓從牆頭上跳下來,忽然見到這兩個人的情景,受驚逃走。舒秀才仰麵望天,一彎新月像嘲弄他似的笑彎了嘴。
想到自己的樣子,他突然間覺得滑稽無比,不由得嗬嗬傻笑。那無賴單手操作,始終剝不下他的外衣,正惱著,忽然覺得兩肩一沉,竟是舒秀才的雙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那無賴一愣,竟也覺得不好意思,笑道:“見鬼了!老子是要拿你的衣服賣錢,可不是要和你玩這調調兒……”話還沒說完,已身不由己地往前一蹌,剛想站住,下體劇痛襲來,已被舒秀才一膝頂中。
無賴口中嗷嗷低叫,一頭栽倒在地。
舒秀才畢生從未與人打架,全無經驗可供借鑒。唯一一次清楚地看人出手,便是昨日酒樓上,葉杏對付小流氓的手段。這時酒勁上湧,頭腦一熱,竟便完美地照搬出古往今來女子防身的第一必殺之技。
一招奏效,舒秀才的腦中一片空白,已被一股突如其來的喜悅,傳遍全身。
這喜悅來得如此強烈,以至於他興奮得體如篩糠;這喜悅又是如此新奇,在他此前三十來年的生涯中,絕無僅有。那是他在遭遇到羞辱時,奮起一擊贏回的尊嚴;又是他自幼所學“邪不壓正”,幾十年來最直接最生動的一次證明。自信心突然之間令他的身體,充滿了生機勃勃的力量。以至於他根本無暇去想,他怎麼會做出這樣危險的舉動、這個人疼成這樣會不會死掉,或是自己一擊無效後果又是怎樣……
現在,他明白了。他明白那兩人為什麼敢於挑戰黑虎會,也明白那兩個人的身上,是什麼東西在吸引著自己了——那是生而為人的尊嚴和不畏強暴、隻忠於信仰的快樂。
那是人與生俱來的一種本能,那是人向這個世界證明自己價值的最終途徑。與之相比,“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成功,來得太慢了;克己為人的忍耐,來得太假了。以暴製暴,與這種最直接最強烈最真實的快樂相比,生存並不能、也不應該成為這世界上唯一的意義。
——委屈的、木訥的生命,並不值得犧牲最張揚、最鮮活的想法去換取。
舒秀才彎腰撿起地上的匕首,冷冰冰的匕首猛地將他的血液,燒得更加燙了。他對著兩眼翻白的無賴低聲說了句“謝謝”,轉身奔出了短巷,直向珍饈樓而去。路邊的行人看到這樣一個衣冠不整、蓬頭亂發的人突然瘋了似的在街上跑,一個個嚇得閃到了一邊。他們那種驚恐畏懼的眼神,舒秀才此前從沒有想到會落到自己的身上。
——可是這時候,就是這種眼神,也讓他更相信自己的無敵與正確。
隻是,現在去,還來得及麼?
舒秀才跑得肺都要炸開了。袍子鬆開,領口幾乎褪到了肩膀下,他瘋狂地跑過了一條街,又一條街。忽然,他覺得眼前一亮,抬頭看時,隻見隔街的珍饈樓方向,半邊天都給燒紅了。他嚇得心都要停跳了,氣喘籲籲地趕到一看,隻見珍饈樓六層著火,已燒得如通天蠟燭一般。
舒秀才魘著了一般,癡癡呆呆地往前走。地上橫七豎八地躺倒著不少龍黑虎會的會眾,是那乞丐已殺進去了麼?他是已經逃走了,還是仍在裏邊?那女子呢?這樣的火,裏邊的人還有命麼?
突然,珍饈樓四層的窗戶炸開,火星四濺,一張八仙桌飛將出來。空氣湧入,火勢猛地往樓裏一吸,再回過勢頭時,一聲大吼,已自火海中騰身撲出一人,這人衣角著火,須眉皆焦,手舞足蹈地跳出來,正待調整身形落地,突然間頭頂響亮,從五樓上又飛下一人。
五樓這人體形巨大,落得極快,四樓那人才落到三樓已被趕上。兩腳在四樓那人的背上一踩,借勢消了下墜之勢,再落到地上時,咕嚕一滾,並無大礙。反觀那四樓之人,突然間承了三人下墜之力,又是姿勢失敗,趴著拍下地來,“砰”的一聲,已是四肢抽搐,摔了個凶多吉少。
五樓那人打個滾,再站起來時,卻變成了兩個,原來便是那女子扶著乞丐。舒秀才大喜,衝過去道:“你們還活著!”
那乞丐吃了一驚,道:“你怎麼來了?”
舒秀才手忙腳亂,手中還提著匕首,道:“我……我來救你們……”
那一女一丐麵麵相覷。想不到當他們已放過他時,這傻秀才居然自己跑來了。
“胡鬧,你不過日子了?”
舒秀才咬牙道:“我……我顧不得了!”
“說得簡單!”
正說著,街上馬蹄聲響,已有一隊官兵趕到。那乞丐眉頭一皺,支使那女子道:“你去搶馬!”
見女子去了,又反手一扣,已鎖住舒秀才咽喉,低聲道:“忍一下!”然後揚聲喝道,“都給我站住!”
那隊官兵,正是由趙統領統帥,過來幫黑虎會守備的。眼見珍饈樓著火,已經慌了,再一看那乞丐手中的人質,乃是知府的舒師爺,不由更是不知所措。趙統領揚手止住隊伍,正想思量對策,旁邊陰影裏,便已躥出那女子,兩腳起處,踹翻趙統領及其副手,奪馬兜回。
那乞丐腿上受傷不輕,幾乎難以站立,全靠舒秀才暗中幫忙,才以臂力躍上馬鞍。舒秀才仍假裝被擒,和那乞丐同乘。
那乞丐朝著趙統領齜牙一笑,柔聲道:“送一截就得了啊!”
兩騎撥馬便走。後邊官兵待要追趕,那趙統領唯恐傷了舒秀才不好交代,連聲喝止隊伍,一邊去通報劉大人,一邊忙著救火。
蘭州城日間閉了四門,百姓商賈多有積壓,待捉住了那女子,才傳令開城疏散,因此到現在都還不及關門。那兩匹馬趕到時,守城的士兵方覺得不妙,眼前一花,頂上馬嘶,三人兩騎已從他們頭上一躍,衝了出去。
城外四野空曠,夜風流動,比城裏涼了許多。沒有炊煙,沒有飯香,沒有便溺之味,沒有蒙蒙人氣。一彎鉤月斜掛天上,滿天的星星似是黑幕上打碎了的無數的琉璃盞,又多又亮。兩匹馬的蹄聲整齊而急促,像是快要飛起來的心跳。
那乞丐突然怪叫起來,一聲聲又長又遠地叫,像是喝醉的狼。舒秀才吃了一驚,可是越聽,越覺得那叫聲裏充滿了肆無忌憚的喜悅。那種自由、暢快的感受,吟詩也不行,唱曲也不行,非此無以抒發。
於是他也嘬起嘴,嗷嗷怪叫起來。隻是他不曾習武,內息不夠,往往五六聲叫完,那乞丐仍一嘯未畢。那女子聽得有趣,大笑不已,笑聲中沒有尋常女子的嬌弱柔媚,卻更多三分的颯爽,三分的英氣。
三人二馬跑出十餘裏,馬已有些累了,人也叫得嗓子沙啞了,便在一道山坡上一停。那乞丐與女子身上都有傷,就地包紮。
舒秀才道:“還未請教二位的尊姓大名?”
那乞丐斷了一腿,正疼得滿臉是汗,聞言道:“我叫李響。”
那女子正為李響正骨,笑道:“木子李,響當當!”摸索李響的骨裂之處,找準了,猛得一正,疼得李響大叫一聲,方道:“我叫葉杏。”
“你們兩個怎麼逃出來的?珍饈樓怎麼會著火?”
“沒辦法,”李響苦笑道,“打不過關黑虎,隻好跟他玩陰的!”
原來下午時,二人陷入黑虎會與官兵的包圍之中,久戰乏力,葉杏不敵被擒,李響苦戰脫圍。這人做事不循常理,逃走之後,反而一路跟蹤關黑虎來到珍饈樓。他練的是正宗的天山內力,最是持久耐耗,溜進後廚喘口氣,吃些酒肉,自然就恢複了七成體力,這才放起一把火,借火勢衝上高層。
其時官兵回衙複命,尚未回來;黑虎會苦戰得勝,自然懈怠。大火一起,樓外的會眾進不來,樓裏的會眾不堪一擊,李響三把兩下,便打上了第六層。
第六層上,關黑虎好不容易休息過來,正欲對葉杏動手動腳,李響已踹門而入。一番苦戰,李響遭關黑虎重拳所傷,斷了一腿,可也趁機解了葉杏的捆綁。兩人勉強聯手,關黑虎一時也無從取勝。
漏下的火勢卻已蔓延上來,煙往上走,三人在六層幾乎被嗆死。關黑虎打斷樓梯,將二人困在五層上。他自己卻多下一層,打算從四層破窗逃走。
他算得清楚,李響腿上有傷,五樓的高度,落地必死。卻沒想到葉杏久走江湖,臨危不亂,與李響在五樓躲過濃煙之餘,一直在聽他的動靜。耳聽關黑虎吐氣大吼,便跟著從五樓跳出,結果不僅借力脫困,還直接踩死了這一首惡。
這番經曆說完,葉杏已幫李響固定好了斷腿。
葉杏道:“舒先生,這回還要多謝你,不然,恐怕我們還是出不了蘭州的。”
舒秀才漲紅了臉,把手亂擺,道:“別這樣說!別這樣說!”
“現在我們已沒事了,你就放心吧。你騎匹馬回去,說趁我們不備,自己逃回去的。”
“我不回去啦,”舒展搖頭道,“我要跟你們走。”
“跟我們走?”李響冷笑道,“去哪裏?”
“你說的,江湖。”
“哪裏有什麼江湖,”葉杏歎道,“你又不是小孩子了,別聽他胡說。快回家去吧,蘭州城裏你有家有業的,不能任性。”
“蘭州城裏我有家有業……卻沒有自己。”舒展哽咽道,“我……我很不快活。”
“那你的家人怎麼辦?”
舒秀才沉默片刻,終於黯然道:“我對不起他們!”
三人一時一片沉默,隻有四下風吹樹葉唰啦啦的聲音。
“‘對不起’……”良久,李響笑了出來,“嘿嘿,也許,這便是反骨的宿命了。我對不起師父,葉杏對不起霍二,你卻對不起家人,我們要反的,注定是我們最親最近的人和事。”
葉杏身子一震。遠處,一條火蛇從蘭州城中蜿蜒而出,追捕他們的人馬已經開始行動。葉杏將李響扶上了馬,自己上了另一匹,兜過頭來,道:“舒先生,我再問你一次,你真的不願回去,而要和我們走?”
舒秀才用力點頭:“是!”
李響伸手道:“那就走吧!”
舒秀才拉住他的手,一跳上馬,抱住李響的腰,叫道:“我決不後悔!還有,你們以後別叫我舒先生了,我有名字的。”
“哦?你叫什麼?”
“我都已經忘了,也是好不容易才想起來的。原來我叫——”舒展放開了雙手,搖搖晃晃地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把周身的骨節撐得嘎巴嘎巴直響,然後大聲說道:
“我叫舒展!”
李響、葉杏哈哈大笑,齊讚道:“好名字!”
三人二馬在山坡上兜了一個圈子,引得下邊火蛇鼓噪,這才疾馳下另一邊的山坡。
夜色溫柔,通向江湖的路一片迷茫。可是今夜,又多了一個人,從此沉醉夢中不願再醒。
餘生董天命
逃出蘭州,甩去了追兵,李響一行,一時不知該往何處去。舒展隻求離開家鄉,投奔江湖,其餘具體去哪,從未想過;葉杏於前途茫然無計,隻是追隨李響,來湊反骨七殺。三人中,唯有李響本欲繼續沿著黃河走下去,不料黃河雖一路向東,但在蘭州拐了好急的一個彎子,向北而去。三人逃得猛了,錯過去又不願走回頭路,一時間,天地雖大,卻不知路在何方,便抓了個鬮兒繼續踏上東去之路。
一路上且行且歇,遊山玩水,不幾日連搶來的兩匹馬也賣掉了,便隻饑一頓飽一頓地挨著。
走了三月有餘,暑氣漸去,秋意漸濃,他們來到了陝西境內。三秦之地民風淳樸,水土養人,三人一路走來,見過了黃土窯洞、米脂婆姨,聽過了信天遊、大秦腔,吃過了石子餅、腰帶麵,不由得意揚揚,樂不思鄉。
三個月的時間裏,李響傷勢痊愈,手足恢複勁道,與葉杏多次切磋。他的功夫扔了三年,再使起來,似是而非,可是卻越來越強。葉杏初時還以為他吹牛,可是幾番動手,眼見他突飛猛進,不由也是嘖嘖稱奇。
問李響原因,李響卻道:“我也不知道,隻是心中似有無盡的力量,逼著我打出去。”
他招式之中,天山派飄逸出塵的風度,漸漸消失不見。而一種囂張狂放的氣質,卻越來越明顯。到後來,漸漸地舍棄了拳腳,卻練成了一套奇怪的指法。
他們也把“反骨”、“七殺”這些事,都與舒展說了。舒展既然離家出走,那自是唯恐天下不亂,對此充滿了興趣。他本是個全無功底的書生,李響、葉杏便教了他一套簡單實用的形意刀法,又找了幾場大架來讓他打。幾番磨煉,也算是一刀在手,等閑幾個壯漢近身不得的江湖漢子了。
這一日,天高氣爽,三人在路上走得興起,談天說地好不快活。一條筆直官道上,秋樹蕭蕭,金風起處,巴掌大的落葉,一片片地砸下來。葉杏賣弄身法,在落葉縫隙中東一鑽西一閃,群裾飛處,飄飄欲仙,直如舞蹈一般,竟是片葉不沾身。舒展正練心血的暗器手法,拚命來捉落葉,已能在一瞬間拿住十一片,隻是手忙腳亂不甚好看。
“十一片!十一片!厲害吧!”
舒展把手中樹葉一拋,落葉紛紛灑灑。他離開官場日久,天性漸漸釋放,再不是以前那個唯唯諾諾的小師爺,大叫大鬧,全沒了斯文人的意思。
“不壞不壞,”李響笑道,“隻是樹葉都被你抓碎了,狗熊掰棒子麼?”
“以後試試隻捏葉柄來接。”葉杏指點道,“再能拿十一片,等閑的暗器你就不用怕了。”
舒展瞅準一片葉子,去捏葉柄,怎料那葉子旋轉,輕輕一歪,便逃出了他的指尖,不由哇哇大叫,繼續苦練去。
正說笑間,三人來到了一個十字路口。他們由西往東行,卻見從北向南走來了一隊人馬。當先兩騎開路,馬上二人,都在二十往上,不到三十,焦黃的一張臉,長眉金睛,麵目依稀幾分相似,當是兄弟。這時見路邊李響三人,其中較小的一個把手中杏黃旗一擺,道:“起聲!”
隨著他的一聲令下,在他們身後,便忽有一聲吼叫,如平地炸雷般響起,道:
“皇恩浩蕩!天命難違!”
那聲音來得突然,又端得響亮,李響一行被嚇了一跳,注目看時,在那兩騎之後,原來正有一人,一步步地走來。
隻見那人身材魁偉,當在九尺以上,生得豹頭環眼、虎背熊腰,一頭亂發在腦後隨便一紮,頜下蓬蓬鬆鬆的一部連鬢絡腮胡須。下穿一條難辨顏色的長褲,腰紮板帶,足蹬一雙開口掉底、以牛筋亂綁的快靴。赤裸上身,古銅色的肌膚上,汗水漣漣。
在他的雙肩上,各有兩條鐵鏈搭膊而過,在身前,又有三條鐵鏈在腋下穿出,七條鐵鏈縱橫交錯,便如一條鐵坎肩,巴在了這大漢的身上。
在大漢身後,鐵鏈向後筆直伸出,鐵鏈的盡頭,一條磨盤粗細、一丈多長的鐵滾子刮起層層堅土,被他拖動前行。那大漢每走一步,都是青筋暴起,汗灑塵埃,一聲呼喝響徹雲天。
“皇恩浩蕩,天命難違!”
聽清了他吼的是什麼,三個人的心猛地縮成了一團。那聲音沙啞蒼涼,呼喊的又是如此絕望世故的言語,可是在那無盡的絕望之中,卻仍有不滅的鬥誌澎湃,使得整個一句話不像是什麼認命的哀歎,倒像是逆反的嘲弄一般,變成一句怒吼,氣勢磅礴。
三人一聽之下,渾身上下毛孔皆張,齊齊出了一身的冷汗。
那大漢大吼向前,在他身後是兩輛馬車,三輛板車。板車之後,又是三騎押後,馬上的騎士年紀較大,也都是黃麵金睛,與前邊的兩人竟似是一奶同胞。整個車隊從李響一行身前走過,一路南下,走出十幾步,那大漢的吼聲才停住。
三個人木然地站在路邊,李響攤開手掌,掌心裏亮晶晶的全是汗水。
舒展道:“好漢子!”
葉杏眼望李響,道:“你怎麼說?”
李響想了一下,道:“我想見識一下,是誰這麼玩人?”
反正三人並沒有什麼目標,臨時改道,也不算意外,於是轉頭跟著那車隊,向南進發。又走了十餘裏地,前邊現出一座大城,青灰的城牆四四方方。舒展瞧著眼熟,驀地一拍額頭,叫道:“朝堂承東,溫調延北,西有玉台,聯以昆德——這是長安!”
那車隊來到城下,“皇恩浩蕩,天命難違”的呼號又起。原來,那所謂的“起聲”之令,便是要那大漢逢人頌恩。
三人跟著車隊,進了長安。但見長街闊路,人潮往來,極見繁華。這時正是申時,行人本多,那大漢一叫,登時引來無數看熱鬧的閑人,早把路兩邊圍了個水泄不通。那大漢一路吼叫,由車隊帶到了菜市口,這才停下。
四個騎士分四邊穩住了場子,最年輕的那個,卻停馬在大漢身邊。那大漢這時已背向鐵滾子,麵向群眾跪下。
那年輕騎士在馬上端坐,宣道:“各位長安父老,茲有反王董天命,奉旨發配,路過西京。尊聖上諭旨,須得昭彰其罪,以正天下之風……”這人年紀輕輕,可是一張淡金麵皮,兩眉極重,襯得雙眼中透著一派滄桑意味,果然就連說話也是四平八穩、老氣橫秋。
李響三人混在人群之中,聽得這話也是一驚。葉杏冷笑道:“現在知道是誰在玩人了?”
李響沉默片刻,冷笑道:“果然皇上都是混蛋。”
“兄弟,”舒展卻嚇了個半死,,“要殺頭的。”
那濃眉的青年卻已宣布了那赤膊漢子的罪行。原來此人來曆非小,乃是本朝國壽王的後裔。當日本朝開國太祖打天下時,麾下有一異姓兄弟,與他並肩為戰,出生入死。開國之始,太祖便敕封那兄弟為“國壽王”,因他姓“重”,更賜號曰“江山之重”。
兄弟相約,日後兩家子孫輪流稱帝,怎料太祖駕崩,卻傳位於自己的三子,當時朝中頗有非議,但是國壽王卻從無二話,赤膽忠心,保住了新皇基業。到後來國壽王過世,這件事自然沒有人敢再提,皇家天下,方得以綿延至今。
怎料,到了皇家第十二代、重家第十四代時,皇家漸漸衰微,重家卻出了一個了不起的人物。
此人名為重耀,少負神童之名,讀書習武,莫不舉一反三,又有天生的神力,小小年紀便繼承了祖上的“江山之重,國壽之王”的封號,後來又百戰百勝,西定邊關,更成了國家的柱石。
怎料這人雖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卻兀自不能心甘,偏要因祖上的一句戲言,來爭那皇帝的寶座。終於在前年進京麵聖時,他突然發難,率死士攻入了皇宮,意欲逼宮奪位。惜乎皇上早有準備,一早設下埋伏。皇宮中一場惡鬥後,這重耀終於功虧一簣,兵敗被俘。
他這樣的謀朝篡位,按律本當誅滅九族。可是皇上仁慈,念在他重家大功,竟然一不殺他,二不牽連其他,而隻是將他發配。不過,發配之時卻有其他懲罰:禦賜生鐵千斤,鑄鐵棺一口,殮那攻入皇宮的二百死士的人頭骨灰於其中,澆縫銷棱,令其永世不得超生;又賜重耀草頭為姓,以定其賤民身份,天命為名,以儆重氏子孫。這才令他拖棺奔走,行遍天下,一路感恩,一路思過,教化四方百姓。
那濃眉青年侃侃道來,狀甚得意。這邊李響、葉杏才知道那生鐵的滾子,竟是一口滿含詛咒的百人棺,不由把拳頭握得咯咯直響。舒展心中惶恐,夾在中間,緊緊拖住二人手臂,生怕二人暴起鬧事。
隻聽那濃眉青年繼續道:“如今訴罪已了,欽犯董天命便暫押此處。本城百姓,不論男女貴賤皆可管教他,又分教:一拳一分忠心,一腳一分聖意。各位,不要客氣,請便吧。”說著撥馬走開,與其他四名騎士遠遠觀望。
人群中一時一片靜默。國壽王昔日為國戍邊,勞苦功高,在民間其實頗受敬重,這時雖然落難,也有許多人不忍落井下石。再說他這樣一條天神般的大漢,雖然被鎖住了,又哪有人敢隨便招惹?
良久,人群中才擠出一個小孩,在地上隨便抓了一把,走進國壽王,一揚手,又是土又是沙地撒了過去。董天命跪在地上,微微閉眼,讓過這股煙土,再睜開眼時,麵上仍是淡淡的,全無表情。
那小孩跑開兩步,見國壽王果然不來追打,頓時得意起來,一進一退地挑釁。這下人們的膽子大了起來,便有人將菜市口的爛菜葉、石子,盡都丟了過去。董天命的頭上、肩上眨眼間一片狼藉,卻兀自動也不動,偶爾翻眼看一看人群,神色中滿是不屑。
“住手!都給我住手!”忽然有人喝道。
遠處觀望的騎士微微一驚,其中的年長者微微擺手,示意靜觀其變。隻見人群一分,已現出一個人來,瞧歲數大概不過十七八的樣子,剃了個光頭,頭上又是瘡又是疥的。走進場中,先左右開弓,將那大漢身邊的垃圾踢開,然後蹲下身來,瞧瞧董天命的臉,卻又微微搖頭,歎息著走回人群之中。
“哇”的一聲,一個小孩哭了出來。那光頭少年再走出來時,手中便多了一塊小孩的圍嘴。他來到董天命的身前,仔細替他將臉抹拭幹淨,再瞧一瞧,笑道:“這樣才好嘛!”
然後順手將圍嘴扔掉,掄起右拳,重重地打在大漢的腮上。
“這樣才順手嘛!”
這一拳幾乎集中了他全部力量,便是董天命這樣的赳赳大漢,也被他打得頭一歪。李響臂上肌肉一緊,幾乎就要發作。舒展大急,幸好旁邊葉杏道:“別衝動,晚上再來。”
於是三人慢慢向後退去。場中董天命吃了光頭一拳,抬起眼來,將他微微一掃,肩膀一動,似是冷笑了一聲。那光頭向為本地一惡,見他膽敢輕視自己,登時更加來勁,左一拳右一拳,將這不能反抗之人,好一頓暴打。
這時連舒展都看不過眼了,道:“人家又與他沒有私仇,何必這樣過分?”
葉杏黯然道:“他敢這麼打國壽王,以後在混混裏,也能揚名吧?”
李響冷笑道:“重耀一口唾沫都能釘死他,可笑這小人猖獗。”
三人終是強壓怒火,掉頭去了。
找了家客棧投宿,潦草吃些晚飯,三人早早歇息了。舒展又氣又怕,心中又有些期待,翻來覆去睡不著。他好不容易迷糊了,忽聽身邊窸窸窣窣的,睜開眼來,恰好梆鼓聲動,正是寅時三刻,往窗外看,天正是最黑的時候。
李響已收拾得利落。舒展猶豫道:“真要去救那董天命麼?謀反犯上,他確實有罪的。”
“那人便是罪大惡極,殺了他也就是了,如何這般羞辱於人。”李響將腰帶紮緊,道,“我就是看不慣將人踩在地上的做法。既讓我見到,就絕不可能裝沒看見。這事太過危險,你不用跟著來。”
“你這是什麼話?”舒展將他一把拖住,“我若怕事,還跟你們出來嗎?”
隻見李響麵上,連平素總少不了的陰沉沉的笑容都已欠奉,道:“這次的事情,非同尋常。押解重耀的五個人,瞧來個個堪列高手。既為五人,又是兄弟,難說會不會有什麼絕技暗藏。我與葉杏此去,自顧不暇;你的功夫,恐怕隻會礙手礙腳。”
他因覺得“董天命”那名字傻到可以,故仍是叫國壽王的原名。
“可是……”舒展心灰意懶,頗為沮喪,“那我們怎麼會和?”
“我已打探清楚,長安近日是寅時三刻開城門。要不然,你就先到東城外等候,我與葉杏不管得手與否,都去與你會和。”
舒展想了想,隻好點頭。李響出門而去,到隔壁叫了葉杏,接著房頂上瓦片輕輕一響,自是兩人上房而走。舒展愣了愣,抓了三人總共打起的一個小包袱,挎了鋼刀出門。
隻見月色皎潔,旅店東牆放著一架牛車,車轅高翹。他便沒有叫門,踩著車轅,爬牆出去。
且說李響、葉杏,躥房越脊,逼近那菜市口,心中的激憤也達到了巔峰。
他們平生最看不得的,便是恃強淩弱,折磨別人。那董天命若是被當街梟首,二人隻怕會一笑而過,可如今,皇上為了以儆天下,竟然將董天命四方示眾,更令宵小不斷加以折辱,登時激起了二人的俠義之心。
到得十字街口,二人隱身民居之後,隻見空蕩蕩的菜市口上,亮著一團火光。有兩個值班的守衛正坐著烤火。旁邊的牆根下,三輛馬車帷幕低垂,看來是輪流休息的所在。
仔細一看,那生鐵棺上露出了一顆人頭,原來董天命正背靠鐵棺,沉沉酣睡。
“我去引他們過來,”葉杏低聲道,“你在暗中偷襲,務求一擊而中,先將這兩個守衛拿下。”
李響一愣,斷然道:“不行。”
“那你有什麼辦法?”
“我沒有辦法,”李響搖頭道,“但是我絕對不會再讓你去冒險。你一個女子,蘭州一戰失手被擒,至今想來,我仍然後怕。”
葉杏聽得一愣,麵上一紅,冷笑道:“女子便怎樣?那時你不來,我也未必就逃不出去。”
兩人正在爭吵,忽然那兩個烤火的守衛卻一起站起身來,喝問道:“什麼人?”
李響、葉杏隻道是被人發現了,對視一眼,凶性大發,便要起身硬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