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熱血難涼1》(1)(1 / 3)

卷一 救世主

棄徒李響

我不會輸!

我沒有錯!

我不相信!

李響向前一搶,雙拳搗出,正中兩個天山弟子的小腹。那兩人長聲慘叫,倒飛出去,乒乒乓乓地撞倒了好幾個在外包圍的追兵。同一時間,他的背上也挨了兩劍。劍鋒劃破肌膚,李響向前一滾,雖然閃開要害,但血卻已經浸透了衣衫。

他一咬牙,雙手一按,壓下迎麵踢來的一記重腳,順勢站起身,回肘一擊,又撞斷了一人的鼻子。“鏘”的一聲金鳴,他已拔劍出鞘,劍光閃動,天山絕技如天河倒泄般地濺開。

“遊天隼”李響,本是天山派這一代弟子中的翹楚人物,這時勢如瘋虎地拚命,登時將一幹同門盡數逼開。可是他實在太累了,從天山派逃出來七天,大戰小戰不下五十場,他幾乎是在不眠不休地與師父、與天山派、與整個江湖進行著車輪戰。

他的眼前一陣陣發黑,耳朵裏縈繞不去的隆隆鳴響越來越大,周圍那些師兄弟的動作,好像是越來越慢了,又似乎是越來越快了。李響用力抹了一下眼睛,眼皮上黏糊糊、濕漉漉的,不知道是汗還是血……

忽然,清嘯一聲,一條人影帶著森森寒氣,裹著金色碎雪,遊龍一般自廟外飛入。長袖卷處,如鞭如網,猛地將李響長劍奪去。李響猝不及防,身子也被拖動,踉蹌一下幾乎摔倒。眼前人影晃動,李響突然間清醒了許多。

“師父!”

他大叫一聲,上步出拳!

這一拳首先打中的是天山派寒石老人的“飛鶴袖”,柔軟的長袖幾乎承受不了半點力量,隻是一圈一圈地繞上了李響的手腕,又一層一層地裹住了他的手臂、肩膀。如果是別人,拳上的勁力一定會被長袖上綿綿不絕的纏力化掉。但是李響不同,一被掣肘之後,他的拳頭反而更快、更猛,在自己的力量被化去之前,他已經衝破了飛鶴袖的封鎖,來到了寒石的身前。

“砰!”寒石老人袖中藏掌,硬接下了自己六弟子的一拳。拳掌相交,地上的李響踉蹌後退,空中的寒石老人,卻一個空翻,向後飛起。

“嚓”的一聲,那條纏住李響的長袖,被從寒石的肩上,硬生生地扯了下來。李響右腿猛地向後一撐,借著這一拉之力,穩住了身形。半空中的寒石卻失去了平衡,“騰”的落地不穩,不僅右膝跪地,就連被扯去袖子的右手,也須得在地上一撐,才沒有倒下。

寒石在地上一頓,刷地抬起頭來。

他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者,長須銀發,道骨仙風,隻是那赤裸的右臂膚色慘白,因為突然暴露的涼意,而起了一層戰栗。他看著李響,這個曾被他寄予厚望的年輕人、剛才向他凶猛揮拳的弟子,這時正站在離他七步之遙的地方,左手擺著防衛的架勢,右手拖著斷袖,無力地垂在腰側。

——剛才那一下對拳分袖,隻怕是已將李響的右臂,拉得脫臼了。

寒石站起身來,拍一拍手上的土,冷笑道:“李響,你輸了!”

李響咬著牙,腮邊的肌肉生硬地突了出來,也不知是痛,還是恨。

“師父,我沒有輸。你這樣逼我……我永遠不會輸!”

有弟子脫下自己的長服,遞了過來,寒石穿上。師徒倆四目相對,空氣變得更為凝重了。

這裏是一座破廟,因為方才打翻了香爐,香灰揚了滿天。房頂上漏下來的幾柱陽光,穿透空氣中的香灰顆粒,仿佛金梁玉柱一般,頂天立地。大雪山裏冷冽的空氣,將人的火氣一點點地刮去了,寒石老人勉強平複了心緒,沉聲道:“李響,跟我回去。麵壁一年,為師可以既往不咎。”

李響死死地盯住師父,頭慢慢地從左邊擺到了右邊,又從右邊擺到了左邊。寒石很熟悉弟子的這個動作,這是李響在非常認真地搖頭。

“師父,我沒有錯!我更不需要你們的原諒!”

“你沒有錯?”寒石恨得眼角直跳,“你在大庭廣眾之下,侮辱盟主的使者,頂撞掌門,反出天山……天山派的臉麵,都被你丟盡了,你還敢說沒有錯?”

“錚劍盟成立七年,‘錚然拔劍,蕩盡妖魔’的宗旨早就忘了,反而成了各門各派爭權奪利、相互傾軋的綠林官場。墮落至斯,我天山派為什麼還要同流合汙?”

這弟子脾氣剛直,寒石倒也知道,聽他這麼天真,苦笑道:“李響,且不說錚劍盟宗旨如何。如今他們人多勢眾,天下使劍的盡皆膺服,我小小的天山派,又豈能抗拒?更何況,我們加入錚劍盟,不過是一個名分上的事。天山自安於一隅,錚劍盟以後還真的管得了咱們麼?”

“師父,那是他們管與不管的問題麼?是我們點不點頭的事啊!”李響降頭低下,一手按著胸膛,仿佛那裏正被一柄劍刺著、剜著,“隻要我們說一聲‘同意’,喊一聲‘蕭盟主天下無敵,一統江湖’,那麼我們自己最清楚:從那一刻起,天山派膝蓋著地,再也不是天山派了……”

“你這孩子,怎麼如此不知變通!”

寒石一聲怒喝,李響到底閉上了嘴,可是眼神之中,卻越見絕望。

“變通……嗬,變通!”這傷痕累累的青年,再次開口,眼中已有淚光,“這世上什麼都變通得來麼?師父,所謂江湖,若是不能一舟一劍、逍遙來去,反要仰人鼻息、看人臉色……則雖然天下無敵、自負俠義,又有什麼味道呢?”

他到底是聽不進人勸告。寒石仁至義盡,也再不能違抗掌門的命令,終於喝道:“好,!既然你這麼執迷不悟,我就當沒有你這個弟子!李響,從今日起,你不再是天山弟子,天山派的功夫,這就留下來吧!”

他兩臂一張,神鷹一般飛身撲上。李響向後退了一步,他的右手還是動彈不得,可是左手卻在這一退中蓄滿了力量。眼見寒石撲到,他大喝一聲,道:“開!”

便已一拳,轟了出去。

這一拳,來得正、去得直,光明磊落之中,頗帶著魚死網破的決絕。

寒石大叫道:“好!崩雪拳!”

崩雪拳乃是天山鎮派絕技,一拳擊出,可柔碎飄雪,剛裂冰河,可是也因為太過霸道,以致有傷天和,所謂“崩雪如飛,拳去不歸”,於人的陰陽二氣都有大害。故此,天山派曆代練成者,寥寥無幾。李響天資聰穎,又行事偏激,性格恰與這拳法對路,因此年紀輕輕就練到了五成境界。

用了這拳,就證明他要和師父,鬥到底了。

寒石白眉斜挑,右手攢如鷹喙,沿李響的臂下斜穿而過,到了肘彎,猛地一啄,崩雪拳的拳勁登時散開。寒石的左手早到,再在李響的腋窩處猛地一擊,李響大叫一聲,左臂關節也被卸掉了。

李響向後退去,可是寒石老人卻如蒼鷹搏兔,追擊不放。李響退了三步,退無可退,足下猛地一定,身子向後一仰,頸如繃弓,頭如弦箭,一記頭錘正待發出,寒石的左腳卻已踏上了他的左膝,右膝抬起,正正地撞在了李響仰起的下巴上。

李響的身子,斜斜向後拉直,脊柱上“哢”的一響,整個人登時如散了架一般,再發不出一點力,直挺挺地摔了下去。

寒石飄然落地。方才這三式“鷹追”,正是天山派用來清理門戶的秘技。

李響倒在地上,眼前金星亂閃。給師父一腳挑在肋下,身不由己地翻了個身,麵朝下地趴著。寒石伸手一抄,他身後一名弟子的長劍“刷”地脫鞘而出,落在了他的手裏。

長劍一送,輕輕點在李響的肩胛上。

“李響,這是你最後的機會。跟我回去,向掌門、盟主使者賠罪,然後麵壁思過,咱們仍是師徒!”

李響艱難地側過頭來。方才寒石的那一記膝撞,早令他口鼻處血肉模糊。他呼呼喘息,血沫隨著他的呼吸,一層層地噴在地上。

“師父……‘趨炎附勢’、‘委曲求全’……我小的時候……你怎麼不教我這些處世之道……”

寒石一窒。回想起來,在李響小的時候,自己教他的,原盡都是些“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殺身成仁,舍生取義”、“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雖千萬人吾往矣”之類的道理。

——為什麼,當他還是個柔弱孩童的時候,自己要教他成為一個敢作敢當的偉丈夫。

——而當他身懷絕技的時候,自己卻想要讓他變回一個唯唯諾諾的軟骨頭?

他對這孩子的疼愛從未改變,可是好心為他指點的兩條明路,為什麼分歧會這麼大?恍惚間,寒石心頭大痛,一陣迷茫。

李響的大師兄趁機過來,一邊托住寒石握劍的手,一邊勸李響道:“小六,你便認個錯又有什麼關係?師父年紀這麼大了,你忍心把他氣成這樣?”

“我沒氣他,”李響咬牙道,“我說的,都是實話。”

寒石又驚又怒。掌門逼他逼得太緊,李響逼他逼得太緊,他一個半生習武的老頭子,可怎麼來分辨是非利害?終於將牙一咬,喝道:“這樣大逆不道的好徒弟,我沒本事教出來!”

——還是要按照門規辦事吧,隻要有規矩在,一切事情都可以變得很簡單!

——更何況,以李響的性子,也許身子廢了,才活得長久些。”

那大師兄見師父下定決心,自己也不由得急出了汗,跪下來對李響叫道:“小六,你懂事點行不行?他是你師父,你是他徒弟!”

“師父,”李響大吼道,“其實你也知道我沒……”

突然間劍光閃動,寒石老人終於借怒下手。長劍一抖,碧色如風,在李響雙腕雙踝上一走,血花就已濺開。李響大叫一聲,身子一挺,複又栽倒在地。寒石老人把劍一抖,一柄長劍寸寸碎裂,“叮叮當當”地落到地上。

“從今天開始,天山派再沒有你李響這麼一個人物!”

天山派的弟子們,看著和自己朝夕相處的李響倒在血泊之中,一時一片靜默。

“以後有再敢違背蕭盟主、掌門人的,李響就是他的榜樣!”

大師兄垂淚叫道:“師父!”

“你難過什麼?”寒石冷笑道,“這位李少俠有通天徹地之能、震古爍今之智,你何德何能,替他掉淚?還是說,你想和他一樣,也想跟我這師父,講講道理?”

大師兄垂下頭來,終於慢慢站起身,來到了師父的身後。寒石便率領一群鼻青臉腫的弟子,揚長而去。

孤零零地倒在地上的李響,已然失去了知覺,隻是身子偶爾還微一抽搐。在那一劍的華彩中,寒石老人已經挑斷了自己最得意的弟子的手筋腳筋。門外寒風呼嘯,李響,曾經的天山派少年才俊,江湖人稱“遊天隼”的李響,從這一刻起,已經是一個廢人了。

時光流淌,廟裏再沒有一點聲音。從房頂上漏下來的光柱已經歪了很多,也明淨了很多。其中一道靜靜地照亮了李響皮開肉翻的手腕,一片雪花落在那一道深深的劍傷上,一半已經融入凝血裏,一半兀自晶瑩地招搖在陽光中。

突然,一隻手探進光柱裏,拾起了那隻軟綿綿的手腕。半晌,有人輕輕歎了口氣,又將那手腕放下了。

這一下觸動傷口,李響身子一抖,疼得醒了過來。

“現在後悔了吧?”那人道。

李響循聲望去,視線穿過灰色的光柱,根本看不清光柱後那人的相貌。隻見那個人半個肩膀和一條腿都乍現在光暈裏,朱袖紫靴,紅得炫目。

“你……你是誰?”

那人的聲音聽來忽近忽遠,讓人捉摸不定:“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誰?你已不是天山弟子,十幾年所學也一並付諸東流,天下間再容不下你——那麼你是誰?”

李響的身子一動,腫脹的臉上雖然滿是血汙,但那個人還是清清楚楚地看到:李響在笑。

“我是誰?我是李響……李響……”他闔了一下眼,在這樣狼狽淒慘的時刻,忽然想到了寒石以前和他開的一句玩笑,“我是……我是‘木子李,響當當’……”

那人不料他還能如此倨傲,不由微微一愣。

“李響,你現在後不後悔?”

“你要是來殺我……就快點動手;你要是來教我做人……就趁早滾蛋!”

他出言不遜,那人翻倒越發讚歎,道:“果然是少年意氣,不知好歹。”

李響哼了一聲。突然覺得兩肩劇痛,原來那人已繞到他的身後,為他接上了關節。接著左臂一麻,他已隔著皮肉,摳住了他的斷筋——一麻過後,便是劇痛,那痛已非常人所能承受,李響大叫一聲,再次昏了過去。

忽明忽暗,李響浮在一片沉沉的虛空中,四肢不能動彈,雙眼看不到光明,身遭卻有一個聲音縈繞。那聲音仿佛不是他耳朵聽著,而是在冥冥中響起,穿透了他的整個身體。

“李響,你耳後見腮,腦有反骨,不甘寂寞,注定不能見容於師門。如今你人單勢孤,雖有大誌,不成大事,須得要再尋六個與你一樣的反骨背心之人,合成‘七殺’之勢,以應天命,方可一踐你的野心。手腳我幫你接好,天地為爐,萬物為炭,你是神兵利器還是頑石殘鐵,將來能掀起什麼樣的浪頭,做給我看吧。”

李響奮力睜眼,模模糊糊地看到,那紫靴人的身影閃出廟門,慢慢融化在了門外的白光之中。外邊隱約傳來了一聲馬嘶,旋即馬蹄聲如暴雨般從地上湧起。李響心頭一鬆,再也撐不住,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意識。

逃婚葉杏

黃河進入甘肅,水麵變得又寬又急,濁浪滾滾,吼聲隆隆,如同懶龍翻身,聲勢驚人。時值初夏,驟雨初歇,兩岸新綠,又是一派生機盎然。

距蘭州城七十裏,有一處渡口。因為連日大雨,已封了兩日,不能渡人。到了這時,已在兩岸各積了百多名的渡客,個個心焦不已,吵吵嚷嚷,催著船夫開船。

五月的天氣,上午的陽光漸漸有了熱度,可是給這喧騰河水一吸,燥熱中又沁著絲絲涼意。那些曬得黑黑的船夫們,一個個笑嘻嘻的,望著滾滾河水,也不說開船,也不說不開。

忽然間,北碼頭上已來了幾個青衣後生,七手八腳地在十幾棵垂柳掛上了喜帶。翠枝紅綢,交相輝映,煞是好看。渡客們兀自新奇,已有南碼頭的船夫唱問道:“張小乙,霍大官人家的喜事,還是今日辦麼?”

那叫張小乙的後生將手攏了個喇叭,答道:“是啊!大爺說,喜事不延期,天晴是好日。午時操持拜堂,這就讓你們都過去喝酒呢!”

渡客們隱隱覺得不妙。果然,兩岸的船夫大聲歡呼,北碼頭的都棄船登岸,南碼頭的卻爭先恐後地過河,全不載客。渡客們開了鍋,又叫又罵,船夫之中有人道:“各位客官,玉水山莊霍大官人家辦喜事,既然賞臉招呼了咱們,誰敢不去?去了必會吃醉了酒,回來也渡不了人。你們再等一天,明天咱們說什麼也渡大家過河。”

北碼頭有渡客氣急敗壞,口不擇言地罵了起來,道:“霍大官人?霍大官人是什麼東西,他辦喜事,憑什麼不讓咱們過河!”

“想在黃河上走,霍大官人的名頭,你還是要尊重些。”那船夫笑道,“人家坐鎮金龍幫甘肅龍爪堂,手底下三十一家渡口,有錢有勢,黑白通吃。霍家十七路分波叉法,更是罕逢敵手。說句難聽的話,人家要不算東西,你老哥就更不值錢了。”

那渡客登時閉嘴。他的夥伴怕船夫記仇,連忙岔開話題,道:“那這喜事,敢是霍大官人娶親?”

“不是,霍大官人五十多了,這回是他二兒子大喜。”那船夫正要走,突然想到一事,道,“霍家向來大方,這回的喜事一定會大派酒肉,各位反正是過不了河,何不過去湊個熱鬧,添點喜氣?我可聽說,這新娘子大不一般,乃是江湖中有名的美女。傳說霍二公子七擒七縱的手段都用上了,這才降住了這匹胭脂馬,不看白不看啊!”

這船夫口才太好,誘之以酒肉在先,動之以美色在後,一眾渡客中,登時有一小半為之心動,跟著他便走,隻留下一些實在急著渡河的,在碼頭上徘徊不去。

自碼頭向西一路上坡,行得三四裏的樣子,便是霍家的玉水山莊。隻見那一片占了半座山的宅院,張燈結彩,富麗堂皇,人聲鼎沸,門庭若市。外表粗豪的綠林人士與斯文排場的官家代表,進進出出,倒也融洽。人人臉上,都是一片喜氣洋洋。

那一群船夫與渡客並沒有資格進院,便隻在外麵的蘆棚下看熱鬧。未幾,便有霍家的家丁,抬了酒肉出來,就在蘆棚裏開始了流水席。

甘肅民風淳樸,更兼霍家財大氣粗,因此酒肉都做得十足。凡來道一聲喜的,不管老少貧賤,一律發酒二斤,方肉半斤,喜糖滿把。這般豪邁,登時引來如雲的祝福,搶酒搶肉的隻怕沒打破了頭。百年好合、早添貴子、白頭到老的賀詞不絕於耳,十幾個派酒派肉的攤子,一時被擠了個水泄不通。

渡客之中,卻有一個跛腳乞丐,擠了幾次都擠不進去。眼看又一撥的酒肉就要告罄,不由急了,突然間向後一退,鼓掌高聲唱道:

“嗨!黃河邊上好風光,霍家公子忙拜堂。八方賓客齊相聚,人人高興喜洋洋。看新娘,賀新郎,今天晚上鬧洞房。都說舉案齊眉好,從此家中恩愛長。相公我衣入時否,娘子喂我蜜糖漿。轉到來年二月二,添個娃娃來尿床。三翻六坐爬八月,春秋來去讀書忙。夫唱婦和百事旺,忽忽財源達三江。待到兒子中皇榜,此處改名狀元鄉。狀元爹,狀元媽,白頭到老把福享。永結同心在今日,且把喜訊傳四方!”

這人好一番急智,一段落子唱下來,雖沒什麼奇巧翻新之處,可是妙在一氣嗬成,竟沿著兩位新人的一輩子祝福了下來。中間“相公”、“娘子”兩句,更變聲反串,端得滑稽有趣。一幹粗人哪見過這個,登時轟然叫好起來。有家丁笑嘻嘻地分了他雙份的酒肉,這乞丐作揖領了,一瘸一拐地退到一旁坐下吃喝。

他方才起來唱歌時,眉飛色舞,滑稽可笑。可這時坐下,背對著人群,一口一口地喝酒時,卻極見疲態。隻見他滿麵汙垢,瞧來也不算多老,唯其兩眼茫然,鬱鬱寡歡,麵上毫無喜怒之色,仿佛一下子便與那爭吃爭喝的喧囂,再沒有絲毫關係。

遠處的天,藍得像要把人的視線永遠地吸進去,幾片碎雲在高天裏流動。風想必很大,雲流得很急,被撕碎的一片兩片,絲絲縷縷地落在身後。

突然之間,霍府門前的三十六掛長鞭同時炸響,震耳欲聾的鞭炮聲、紛飛四濺的紙屑青煙、撲麵刺鼻的硝磺味道裏,迎親的隊伍吹著嗩呐輕飄飄地來了。

霍二公子十字披紅,騎著白馬,押著喜轎,在兩旁如潮的祝詞中翩然而至。一群半大仆童將大把的彩紙撒向花轎和他,飄飄灑灑,落英繽紛。霍二雙手抱拳,左右行禮,眉梢上掛著喜紙,正如畫中走下的美駙馬,春風得意,氣宇軒昂。

這時霍府已近,吹鼓手們喊了個號子,將攢足的勁頭和壓箱底的功夫,一起抖了出來。本已高亢的喜樂驀地在不可再高、不可再快之處又再高了、快了,狂喜得竟似帶出了幾分淒厲。

那乞丐也站起身來,一手扶樹,一手提酒,應付似的來瞧熱鬧。從這裏望去,那紅轎,那白馬,那被繽紛而下的彩紙包圍的霍二公子,仿佛近在眼前;可是因為一切聲音都被鞭炮聲、鼓樂聲、頌詞聲蓋住,所以霍二口唇張合,卻沒有一點聲音,整個人竟如廟會上的皮影一般不甚真切——就這樣和那喜轎從人們麵前走過,進到霍家大院去了。

院中又是一陣鼓樂喧囂,外邊的閑人有的還趴在門口看熱鬧,有的便散去了。那乞丐歎一口氣,又自坐下,慢慢喝酒。他酒喝得極快,肉和糖卻幾乎不動,哪知才喝到第二壇,忽有一個家丁從大門裏擠出來,飛步趕到,問:“剛才唱曲兒的是你吧?你怎麼唱的來著?”

這人聲音極沉極響,餘音嫋嫋。原來那霍家主事之人聽說他唱的曲子,口彩不壞,便派了一個金嗓子的家丁前來學習,好在一會兒拜堂時助興。

乞丐於是便將唱詞說了,雖然是即興之作,再說一遍時頗有詞句的不同,但總算是差不多。怎奈那家丁嗓子雖好,記性卻壞,乞丐教了兩三回都沒學會。耳聽院中鼓樂聲又起高潮,那家丁抓耳撓腮,突然間下定決心,撲上來捏著乞丐的衣襟聞了聞,略略點頭,便劈手奪過剩下的那半壇酒,往自己袖子上倒。

那乞丐心疼,大叫道:“喂!喂!”

卻見那家丁左袖一揮,將乞丐的垢麵擦出個人形,右袖一揮,又將乞丐的亂發勉強綰定個形狀。上下打量,道:“還不壞,你跟我來!”原來是自暴自棄,決心推薦這乞丐親自去唱了。

兩人擠回霍家大院,新人已開始拜天地了。那家丁急急忙忙找著管事,打個商量。那管事的是個獨眼老人,遠遠瞧了瞧乞丐,點了點頭。那家丁又擠回乞丐身旁,恰在此時新郎新娘交拜完畢,正要喝交杯酒。

那下人一推乞丐道:“開唱開唱,看你的了。”

那乞丐倒也是見過大場麵的,當下兩手一分,越眾而出,放聲高歌起來。隻見他一瘸一拐地走,一聲一笑地唱,雖然音色不如那家丁,可是卻勝在格外的灑脫自在。後邊是一雙新婚璧人共結連理的成喜,前邊是一個風塵異人遊戲人間的亂唱,一場婚宴的氣氛,一瞬間已到了高潮。

可是便在這好事將成之際,突然卻傳來了一聲意外之音,如沸騰的油鍋裏突然刺進了一根冰淩,將一切全都毀了。

有一人輕輕地、猶豫地,但卻是清清楚楚地說道——

“我……我不嫁了!”

說第一個字時她還語帶躊躇,說到最後一字時,已是義無反顧。人們被這一聲弄得剛一愣,就見正端著交杯酒的新娘子,猛地把酒杯往托盤上一放,一把手扯下了自己頭上的喜帕。

——原來那說話的人便是她!

交杯酒喝到一半,新娘子卻突然間決定不嫁了,還自己扯下喜帕來,這般駭人聽聞的事,可沒有人聽說過。偌大一個院子,鴉雀無聲,有一隻酒杯摔下地來,“啪”的一聲脆響,碎片四濺,“叮叮當當”地跳出好遠。

那新娘子摘下頭上的鳳冠,也放在交杯酒的托盤上,對新郎說道:“守業,對不住!”

她一句說完,便已跳至院中。半空裏將吉服脫下,信手甩給旁人,隻穿一件月白的中衣,火紅的喜裙,就往外跑。院落兩邊密密麻麻地擺放酒桌,擠滿賓客。門口到喜堂,紅毯上倒還有起步餘地。這新娘便助跑兩步,縱身躍起,想要從門樓上逃走。

大門下的眾人一片驚慌。想要散開時,大家卻擠在一處,幹脆動彈不得了。駭然仰頭,隻見半天裏一朵紅雲高高飄起,忽又急急落下。“哎呀”一聲,有一人臉上端端正正添了個腳印,兩眼翻白,卻是那女子半空借力,恰好踩在了他的臉上。

那女子一個筋鬥落回地上,身子滴溜溜地一旋,提起裙角往腰間一掖,皺眉道:“昆叔,我不想和你動手。”白衣紅裙,淡妝薄怒,當真當得起“明豔不可方物”幾字。

卻見門口人一分,有一人分人群進來,道:“少夫人,什麼事這麼急,連大門都不肯走了?”正是那管事的獨眼老者。

原來這老者方才正在院中招呼客人,忽見新娘悔婚,連忙躍起阻擋。二人半空中掌力對掌力,他的金鼇手端得了得,登時將新娘震下,而自己卻因事起倉促,身法不穩,一個筋鬥翻出院外後,這才回來。

那新娘哪裏還有時間跟他廢話?眼見他還在與閑人推搡,突地拔身而起,又想逃走。這一回那昆叔卻更有準備,眼見她雙肩聳動,跳得便比她還快,在半空中左手一晃,右手已扳在新娘肩上,喝道:“少夫人,下去!”

人影晃動,兩個人落下地來。那新娘變招極快,肩膀向下一沉,避開了昆叔的擒拿,右足飛起直蹴老者脛骨。昆叔飛身避開,新娘身子一旋,背對於他,踢起的小腿反著一收,竟以腳後跟反掀他的膝蓋。她這招變得大是古怪,雖然背心空門大露,但勝在變化匪夷所思,昆叔一時竟不能應付,又往後退了一步。

此時兩人的距離便已拉大,那新娘猛地一伏身,背對昆叔。這一伏身,她彈起的腿便又有了發力餘地,猛地一蹬,一條腿嘣得直直,如長槍直刺,蹬向昆叔的小腹。

昆叔大叫一聲,再也閃不開,唯有吸氣含胸,才勉強避開這一腳。可是那新娘一腿撐地,蹬出的一腿,居然還能借腰力倒旋而起,“啪”的一聲,到底是踢在了他的下巴上。。

“砰”的一聲,昆叔摔倒在地。那新娘一式四腳,姿勢曼妙,尤其最後一腳,由身後起勢,中途旋腰變向,在空中劃了好圓的一個圈子才落地,瞧來不像功夫,倒像舞蹈。

“好!”

一片死寂當中,隻有一聲喝彩,冒冒失失地炸響。眾人看時,正是那唱歌的乞丐。新娘氣不打一處來,可是終究不敢耽擱,待要再逃,突感背後殺氣凜冽,不由吃了一驚,身形凝固,不敢妄動。

卻聽一人笑道:“弟妹,你既已進了我霍家的門,又豈能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新娘慢慢轉過身來,道:“大哥。”

在她眼前的,正是霍家的大少爺,霍承德。

忽然有人哇哇大叫,又撲起身來。原來昆叔雖被這新娘一腳踢倒,但那新娘因貪圖招式巧妙,後麵三腳全憑腰上發力,因此勁道不足,幾乎沒有傷到他。

那霍大公子伸手一攔,道:“昆叔,我和她來說話!”

這老者對霍家忠心耿耿,少東家既已發話,麵皮雖然難看,卻也不能再撲上去。當下吹胡子瞪眼,站到一邊了。

霍承德笑道:“弟妹,進去把交杯酒喝完,咱們還是一家人。”他身為霍家少主,見多識廣,能謀善斷,這時開口說話,言語中自有說不出的威儀。

“大哥,對不住了,我不嫁了。”

她來來回回隻是這一句話。霍承德隻覺得火撞頂梁,怒道:“什麼不嫁了!霍家哪一點委屈你了?對不起你了?如此大庭廣眾,你要我霍家顏麵好看!”

新娘低下了頭,原以盤好的長發有幾縷滑下,在她腮邊輕輕拂動。

“對不起,霍大公子,我葉杏今日,無論如何也不能進你霍家的門。”

原來她是姓葉的。隻是這回,她連“大哥”都不叫了,顯然此事已更無挽回餘地。

霍承德雙眉高高挑起。他生得白麵修身,原本頗有玉樹臨風的模樣,可是這時生起氣來,平日頤指氣使的威風抖開,登時如同凶神惡煞,喝道:“反了你了!”

江湖人行江湖事,金龍幫勢力雖大,敵人卻也不少。為了防止大喜之日有人鬧事,他倒是也一早就有準備的。這時雙手向後一抄,已在腰後拔出兩管銀叉,倉啷啷一劃,喝道:“不給你點教訓,你不知道霍家家法的厲害!”跳過來便動手。

霍家祖上原是黃河岸上打魚出身,祖傳的叉魚術乃是一絕。經過曆代淬煉,魚叉由長變短,練成了十七路分波叉法。技成以來,已不知有多少好漢,如遊魚般斃命叉下。這時霍守業使來,隻見銀光閃動,霍霍生風,果然是攻守兼備的絕技。

葉杏騰身閃過兩招,叫道:“大少爺,你讓我走,我葉杏一輩子念著你霍家的好……”

“嚓”的一聲,裙角卻是被霍守業一叉挑破了。葉杏麵色一寒,道:“你放尊重些!”

“尊重?”霍守業冷笑道,“等你進了洞房再說吧!”

這一句話說得極為惡毒,葉杏本已麵沉似水,不由更是冷若冰霜,突然間發出一聲清嘯,縱身上前,反攻過來。

這一動手,卻有些怪異:霍承德的銀叉虎虎生風,卻再也沾不著葉杏的一片衣角,也不見她如何閃躲,那銀叉就隻在她身邊兩寸之處輕輕滑過。賓客之中,有那眼力尖的不由奇怪,難道這霍大公子嘴上說得凶,手上卻在留情麼?

他們亂猜,霍承德自己卻是有苦說不出。分波叉法始於霍家先祖叉魚的經驗,魚在水中時,因為水波眩目,位置總與人眼所見,有所偏移。因此分波叉法在對敵時,發力都往後移了幾寸。

這種打法,無形中將對手的閃避也算入其中,因此往往能一擊奏效。可是這時,葉杏對他叉法中的奧妙竟似洞察於心,招招搶攻,盡在霍承德銀叉力道未發之際,破招拆招。這麼一來,霍承德銀叉上的威力,竟沒能發揮出兩三分來,而變得漫無目的,如雜耍一般。

此消彼長,二人高下立判。鬥到分際,霍承德雙叉於胸前一錯,葉杏左腳起處,卻於不容交睫的一瞬間,踏在了他雙臂相交之處,一下逼住了他雙手,同時右腳飛起,橫踢他的耳門。

耳門為人體要害,挨上一記,輕則昏厥,重則喪命。葉杏這一腳不同於方才鬥昆叔時的巧招,而是蓄足了力的旋踢。霍承德閃避不及,心中一涼,閉目等死。

“住手!”

喜堂之中的新郎官一聲大喝。葉杏身子一震,那一腳登時收回。

霍守業——霍二公子——一步一步地走了出來。他臉色慘白,腳下輕浮,這突如其來地打擊,顯然已經令他心如刀割了。

“我告訴你我霍家叉法的厲害,就是讓你來傷我家的人麼?”

葉杏對他滿心愧疚,道:“你……你讓我走吧!”

“為什麼……你給我一個理由!”

霍守業兩眼赤紅。這樣的羞辱,確實不是常人所能忍受。葉杏側過了臉去不敢看他,低聲道:“是我的錯,是我對不起你……我……我害怕了……”

一言既出,霍守業麵上越發沒有血色。後邊又羞又怒的霍承德卻哈哈大笑,道:“你害怕?你害怕什麼?我霍家還能把你吃了不成?弟妹,你長得這般標致,還怕見公婆麼?”

“我怕……我怕他唱的歌。”

新娘子伸出手來,玉指輕抬,指尖上一點豆蔻,直指人群邊上的乞丐。全院人的眼光齊刷刷地望來,乞丐吃了一驚,騰地向後一跳,叫道:“怪了!關我什麼事?”

霍承德閃電般將那乞丐的唱詞回憶一遍,確定其中並沒有什麼詛咒凶言。不由更是惱怒,道:“人家唱什麼了?有什麼值得你怕的?百年好合、夫妻恩愛、早得貴子、望子成龍、白頭偕老……哪裏不對了?”

“我怕……我便是怕……我這輩子真的如他所唱的一般,幸福美滿、平安康樂……”

霍守業身子一顫,垂下頭去。

“你傻嗎?”霍承德全然不解,“幸福美滿、平安喜樂哪裏不好了?別人想求都求不來!”

“是啊,是很好……”葉杏苦笑道,“好得他一個外人,一個乞丐,都知道我的下半輩子一步步會怎樣——可是這樣一早便知道了結果的日子,還有什麼意思?”

此言一出,大出眾人意料;有心之人,個個都是一愣。

“平安喜樂,幸福美滿,固然是人生樂事。可是若是一輩子波瀾不驚,是不是也太無趣了?我若嫁到霍家,以霍家的勢力,隻怕要我來做的,便隻是尊貴享樂的少夫人而已。嘿嘿,‘畫眉深淺入時無’……難道,我以後幾十年的時間,就隻在這些瑣碎無聊的事上打發光陰麼?籠中鳥,池裏魚,衣食無憂,真的就是幸福喜樂麼?為什麼我想起來的時候,隻覺得心裏空空蕩蕩,沒個著落?”

“你……你一個女子不相夫教子,還想做什麼?”

葉杏微微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目光清澈。

“若我也是個小家碧玉,一輩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沒見過世麵,大概也就認命了,說不定還要暗地偷笑。可惜,我已經走出來過了。萬裏行路,百態人情,那樣的廣闊天地,充滿了意外,更讓我快樂。”葉杏坦然望向霍守業,道,“霍二,你很好。我不能嫁給你,是我福薄。過去幾年,你和我江湖仗劍,同甘共苦。我本來以為,憑著你對我的恩情,我也能像其他女子一般,收斂自己,安安分分地和你過日子。然而來到你家,這半個多月循規蹈矩的日子,卻已然讓我不堪忍受。待到這位朋友的歌聲響起,我……我終於怕了,那樣的日子,至少現在,我不願意過!”

幾百人都為葉杏的這番話驚呆了。自古以來,三從四德,哪裏會有這般瘋癲不知理的女子?便是偶有拋頭露麵跑江湖的,最後尋著個歸宿,也就歡天喜地了。

可是霍守業卻知道,這絕非她逃婚的托詞。

畢竟,他是最知道她的。五年前,他對她一見傾心,便是因為她身上,那自由自在的氣質。這五年來,他追隨著她,走南闖北,風餐露宿,親眼看過她有多堅強,又有多不甘寂寞。他小心翼翼地陪著她、哄著她,終於給這小野馬套上轡頭,牽回家來……可是現在卻發現,自己終於還是沒有辦法駕馭她。

“那……那你這是要去哪裏?”

“我不知道。”葉杏喃喃道,“我無父無母,本來就沒有什麼地方,是我非去不可的。以後的日子,大概還像以前一樣,隨處漂泊……要不然,你也跟我走吧!”

葉杏說到這裏,眼睛忽地亮了起來,道:“我們過去的五年,不是很開心嗎?同遊同醉,同笑同哭,你不是還想要去挑戰蕭冷劍麼?我們一起去啊!”

說到未來,她手舞足蹈,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會死的……”霍守業嘴角顫動,笑容才泛起,卻又抹平了,“那是我的醉話而已……蕭冷劍神劍所向,連狄幫主都要讓他三分。我……我練上一輩子,也不配做他的對手……”

——蕭冷劍,正是號令天下用劍之人的錚劍盟盟主,一身劍法,號稱百年最強。

葉杏神色一黯。

“我不是小孩子了。”霍守業柔聲道,“我知道有的事情,我可能一輩子都無法做到了。霍家的買賣,金龍幫的事務,實在太多,我大哥一個人難以支撐;爹又新近中風,要人照顧。以前我小,現在我必須留在家裏,分擔些責任了。”

“是了,”葉杏退後一步,“你……你終究是有家的。”

“別再說了!”霍守業轉過了身去,不再看她,道,“你……你走吧。”

他竟真的要放任新娘逃婚。霍承德急道:“弟,你……她都已經和你拜過堂了,這般說走就走,我們霍家,以後還有何麵目見人?”

“哥,麵子算什麼。堂堂霍家,走了個媳婦,就能讓人笑麼?”

霍守業將胸前十字披紅扯下,頹然扔了,道:“葉姑娘,此去江湖多有坎坷,一路珍重!”

話說到這,再也無法繼續。葉杏黯然轉身,正待離去,忽然霍承德道:“慢!”

葉杏腳步一停。隻聽霍承德道:“什麼時候累了,你就回來歇歇。我這弟弟雖然無福娶你過門,但霍家,卻永遠當你是自己人。”當事情確已無法挽回時,他倒也能通情達理。

葉杏道聲“多謝”,掩麵縱身,出門而去。

“各位,新娘子跑了,喜酒是沒有了,”霍承德向賓客大笑道,“美酒卻還飲之不盡。各位朋友大可放懷暢飲。”

“哥,”霍守業低聲道,“謝謝你。”

霍承德斟酒的手微微一抖,低聲笑道:“年輕啊!”

年輕又如何?年輕便如何?誰還年輕?年輕何罪?霍承德卻並沒有說。

葉杏飛步奔出了霍家莊,往東南而去,走了數裏,便見黃河攔路。濁水嗚咽,恰如她心中五味雜陳,翻騰不息,她心緒激動,自然氣息紊亂。勉強再走幾步,眼前已經一陣陣發黑,急忙尋了塊河邊大石坐下。

她方才被逼婚時,一力掙紮,現在得以自由,反而又念起霍家的好來。想到方才不過片刻,自己便親手斬斷了一段姻緣,錯失了眼前的幸福,雖然不曾後悔,卻也悵然若失,眼望河水跌宕起伏,一時恍惚出神。

忽然有人笑道:“葉姑娘,我尋你尋得好苦!”

葉杏回頭來看,在她身後不遠,站著一人,一身破爛衣衫,手腕、腳腕上亂七八糟地纏著些難辨顏色的布條,正是方才婚宴上唱歌的乞丐。

葉杏本就有些煩躁,這時見了這逃婚之源,不由得把火氣都發在了這人的身上,皺眉道:“你是誰?你跟著我幹什麼?”

“在下天山棄徒李響。”那乞丐微笑道,“李,是木子李,響,是響當當!”

醉裏舒秀才

那乞丐正是李響。他當日反出師門,為師父寒石所傷,破廟中,幸得一紫靴人所救,後來又被一個獵戶撿到家中將養,兩三個月動彈不得。意氣沉沉,挨了小半年,便留書致謝,逃出了天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