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熱血難涼1》(1)(3 / 3)

那女子突然道:“大嫂,和舒大哥的日子過得,可開心?”

“嗨,哪有什麼開心不開心的……”羅氏臉上稍稍一紅,“咱們女子,哪有那許多的計較,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吧。”

舒老爹哈哈大笑,道:“對嘍!人啊,一輩子就是那麼回事。你老想著它,它就處處為難你。你若順著它,你這日子,苦裏頭也有樂。我這媳婦,比我兒子聰明。”

話音方落,那乞丐便猛地站起,撞動桌椅,幾乎掀翻了茶盞。舒老爹吃了一驚,道:“怎麼了?”

“對不住,我想到還有些事情未辦,這就告辭了。”

舒老爹惋惜道:“這就要走了?不吃了飯再走?”

他平生兩大得意:一為兒子爭氣,香火得續;二為自己高瞻遠矚,勸得兒子迷途知返。因此,最大的樂事便是當著人麵,數落舒秀才。這時乞丐突然要走,頓覺得意猶未盡。

“爹,他們是大忙人。”舒秀才連忙送客,“公務耽誤不得,我送他們出去。”

舒老爹與羅氏頗為不舍,領著小英、小傑直送到門口。那女子握著羅氏的手又說了兩句話,這才告辭。舒秀才要趕酉時的飯局,便也辭了家中,一路陪著走。

走出幾百步,回頭看家裏人都進屋去了,舒秀才才敢相問,道:“你們來我家到底幹什麼?”

那乞丐正色道:“你官當得不稱心!”

“……你們到底想幹什麼?”

那乞丐肩膀一聳,大踏步向前走去。那女子望了舒秀才一眼,微微一笑,快步去追那乞丐。舒秀才不明就裏,心中越發沒底,在後邊猶猶豫豫,不知道該不該追上去再問。

卻聽那女子壓低聲音道:“說好了是朋友的,怎麼到了人家家裏,我便成了你妹子?”

“孤男寡女的,你無愧我無愧,別人總要問東問西,索性認了兄妹,省了許多麻煩!再說,我頭發都白了,叫你一聲妹子,哪占便宜了?”

原來那乞丐日子過得艱苦,故此未老頭白,長發中十根裏倒有二三根白了。

那女子嗤笑道:“丟人而已。”

這兩個人半瘋不癲,胡說八道,舒秀才正不知所謂,忽然路邊大樹後轉出一人,道:“先生……”

那人生得高大,躲在樹後卻沒有一點聲息,這時突然衝出來,暮色裏難辨麵目,頓時將舒秀才嚇了一跳。待到那人走近,方才認出,是日間爭房的大個子孫仲春。

舒秀才正魂不守舍,這一下被嚇得不輕,氣道:“你不回去準備明天的官司,在這裏裝神弄鬼地嚇人幹什麼?”

“我……我……我打聽到舒先生肯定能路過這……”孫仲春訥訥地道,“他們說……打官司得……得給您這個……”他一伸臂,雙手直直地杵過來,掌中也有一個帕子的小包,“先生,買這個地基,再蓋這個房子,我已欠了一屁股債了。我真的拿不出再多的二十兩了。您幫我美言兩句,您幫我美言兩句……”

“其實這個,我不該收,你不該給。”舒秀才循例去拿那個小包。卻聽前麵忽傳一聲冷笑,驟然醒悟,那手登時在半空裏僵住了。

他從這裏望過去,在孫仲春的背後,那乞丐與女子都眼睛不眨地看著他的手。舒秀才雖已接慣了賄賂,可是不知怎的,卻覺得在這兩人的眼前收錢,格外艱難。

孫仲春本見他來拿銀子,已放下心來,可是突然又見他停手,登時慌了,亂叫道:“先生,先生……”忽然間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先生,你幫幫我,你幫幫我……”

舒秀才心中一痛,終於一把抓下,拿起那小包。小包輕輕的,想必也超不過三兩銀子。孫仲春如釋重負,叩頭道:“謝謝舒先生。你的大恩,小的沒齒難忘!”爬起身來,頭也不回地跑了。

茫茫暮色,夕陽餘暉仍悶悶地籠罩著天地。樹梢枝葉動也不動,舒秀才不動,對麵的兩人也不動。可是舒秀才幾乎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兩人麵上的不屑與鄙視。

“既然終是要收,”那乞丐道,“何必假惺惺地說什麼‘我不該收,你不該給’的屁話?”

舒秀才咬緊牙關,將銀子慢慢放入袖中,道:“你不會懂的。”

“是啊,不懂!貪官各有苦衷,百姓盡都懵懂。”

舒秀才深吸一口氣,隻覺得今日受這什麼都不懂的惡漢之氣,已夠多了。終於脫口而出,道:“我已收了被告的銀子,如果不收他的,劉大人哪裏,這個人的官司不用打就輸了。我現在收他的錢,不是想要徇私枉法,而是想給他們一個公平對證的機會!”

那乞丐哈哈大笑道:“好一個公平對證!原來,公平是要經過兩次不公平才能得到的麼?”

“官場之事,便是如此!”

“那你從一開始,連第一個人的銀子也不要不就好了?”

“我不要可以,”舒秀才低吼道,“可是那銀子不是給我一個人的!我擋人財路,與整個衙門為敵,我的日子怎麼過?況且,若是他們沒有銀錢孝敬,明日開堂,劉大人就直接給他們個雙輸,讓贏的脫層皮,輸的丟下半條命。我在這受賄,起碼可以讓二人當堂對簿,保得贏家利益、輸家性命!你根本什麼都不懂,憑什麼來教訓我!”

他這一番話說出,卻讓那乞丐一愣。那女子定定地看著他,眼中似有淚光閃動。舒秀才一口氣說出這許多,隻覺得多日來的委屈湧上喉頭,嗓子哽咽,再說不出話來。知道這裏再不能多停,推開二人便走。

走了十幾步,突然背後那乞丐叫道:“喂!你既然在衙門幹得不開心,幹嗎還在裏邊耗著?”

“不耗著……又能怎樣?”

“走啊!離開那兒呀!”那乞丐叫道,“人生在世,不過兩萬餘日,若是每日苦撐苦挨,強顏歡笑,活得有什麼意思?男子漢大丈夫,縱不能建功立業,起碼也該活得灑脫自在。走了罷,別處另有一番天地!”

舒秀才一愣,“哈哈哈”冷笑不止,自顧去了。

忽然那乞丐放聲而唱——

江湖好!長天任鳥飛,闊水憑魚躍。臨風快意,江山如此多嬌!

江湖好!強中自有強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波瀾平地起,自古英雄正年少!

江湖好!恩仇快意,天理昭昭!

縱千萬人棄我、鄙我、笑我,我有寶刀!

此去千裏人心,隻手公道!

這歌言辭粗淺,可是其中自有豪邁意味。舒秀才回過頭去,隻見如鉛暮色裏,兩條人影模糊著望著他。其中一個衣衫襤褸,另一個長裙窈窕。二人雖然渺小,但是站得穩,立得定,微風輕起,拂動衣袂裙角,二人便如禦風飛舞一般,自有一番傲人風采。

舒秀才回過頭來,眼中熱辣辣的,已有淚水滑頰而下。背後仿佛有尖刺紮來,令他再也忍受不住,撒腿就跑。這樣的天色,眼前的路已然難辨,他這樣深一腳淺一腳地狂奔,終於讓迎麵而來的疾風吹幹了眼淚,也平靜了他的心潮。

在這樣的夜裏,太陽已經落下,月亮還未升起,舒秀才瘋狂地向黑暗深處跑去,想要逃離那兩個噩夢一般的男女,逃離自己不想要再想起的一切。

珍饈樓乃是蘭州城最大的酒樓,六層的樓子,雕梁畫棟,一層二層招待酒席吃喝,三層四層便是賭坊,五樓專為雅閣招待貴客,六層卻是關黑虎自己居住,養了兩個姘頭。這樓子因背後有黑虎會撐腰,又有吃有賭,因此買賣極其興隆。

舒秀才趕到時,酒樓已是上座時間,燈火通明,人聲鼎沸。過了片刻,劉大人的轎子也到了。關黑虎接出來,將他們迎上五樓的雅閣。

這關黑虎身高九尺開外,生得虎背熊腰,膀闊三停。他年輕時嗜賭,左手三指都曾拿來抵債,隻餘姆、食二指,因此曾有個綽號叫作“七爪虎”。接了二人上樓,卻見座中還有兩個本城富商,一者姓張,一者姓王,另有日間去過衙門的金算盤花五,在旁陪坐。

劉大人寒暄兩句,看那兩個富商出現在此,實在覺得有些奇怪,道:“關兄,好好的這般破費——咱們不是要商量,對付那毆傷周兄弟的一對惡人麼?”

舒秀才心中“怦”的一跳,偷眼去看關黑虎。卻見關黑虎哈哈大笑,道:“這等小事,還值得什麼商量?我黑虎會的手下已在查了,不出兩日,管教那兩人恨爹娘生他們出來。咱們今日相聚於此,隻是要商量些買賣。”

劉大人笑道:“商量買賣,卻非下官所長了,隻怕徒勞往返,白賺了關兄的美酒珍饈。”

關黑虎哈哈大笑道:“這事非得劉大人幫忙不可。你若袖手旁觀,我這生意隻怕難以做成。”

這時眾人已開始吃喝,劉大人心中大致有了個估量,道:“哦?”

“卻要勞煩大人,開出兩張批文。”

“請講。”

“這第一張批文,乃是占地的批文。”關黑虎眉飛色舞,“我這買賣,需得要些土地。若劉大人能批下來,那黑虎會上下,可是感激不盡。”

“這卻不難,隻不知關兄要占地多少。”

“城南五泉山,方圓百畝,卻要將甘露、掬月、摸子、惠、蒙五泉劃入其中。”

五泉山一向是本地勝景,寸土寸金,關黑虎如此獅子開口,劉大人不由猶豫起來。

“這可難辦了……不知關兄打算做什麼買賣,要下如此血本?”

關黑虎哈哈一笑,道:“這便需要劉大人的第二張批文了。我要開的買賣是——”他賣了個關子,一字一頓地道,“妓、院。”

此言一出,除了那金算盤,登時舉座皆驚。

那張富商道:“關兄一座珍饈樓,已是日進鬥金了,怎麼如今還有這等興致,開什麼妓院?”

“珍饈樓一天能賺幾個錢?”關黑虎哈哈大笑,“賤買貴賣而已。這就知足了,那都是糊塗蛋!當年春秋爭霸,管仲怎麼給齊國掙錢?開窯子賣姑娘,才是最快的!下血本調教幾個紅姑娘,再找幾個詩人來寫上百八十篇酸文,誰窮就請誰!妓院靠什麼呀?靠的就是才子佳人救風塵啊!名聲出去了,嫖客跟著就來了,你砸進去多少錢,翻一番直接就回來了!咱這回投個十萬兩的銀子,多了不敢說,我保證一年再掙一個十萬回來!”

“真的?”那張富豪聽得心動不已,全沒想到自己方才也被劃歸“糊塗蛋”之列。

關黑虎正色道:“我說的可是金子啊!”眼見眾人並不太信,不由得意,詳細算道,“我跟你講,蘭州地處要塞,每年出入不下二十萬成年男人。咱讓他每十個男人每月光顧咱一個姑娘,每個姑娘我們每月抽五兩銀子的過夜費——這五兩銀子乘二十萬再除以十再乘以十二個月,不多不少正是一百二十萬。”

“按現在的金銀比價,”那王富豪兩眼圓睜,“十萬兩黃金綽綽有餘。”

關黑虎拍桌道:“沒錯!”

“可是,”劉大人提出異議,“每個姑娘每月抽五兩銀子是不是太多了?”

那花五道:“關爺方才所言,隻是說這一行本小利厚。實際上,如果我們要開青樓,是不應以量取勝的。天下男子千萬,過蘭州者如過江之鯽,我們隻要能抓住一百個就夠了。”說著摸出自己的金算盤,架上一副老花鏡,劈裏計算,運指如風。瞧來胸有成竹,不愧是專業人士。

張富豪失望道:“一百個?”

“不錯,”金算盤微微冷笑,“不過這一百人,帶給我們的利潤會比二十萬人更多。”

“聽他的!聽他的!”關黑虎興致勃勃,大叫道,“他媽的,每次聽他說到這一套,老子就興奮得睡不著覺!”

眾人果然都屏息凝神。那花五清一清嗓子,道:“妓院的取勝之道,其實便在妓院的定位。想掙窮人的錢,那都是糊塗蛋!”

眨眼工夫,在座眾人再次變身糊塗蛋,卻仍然不覺。

“首先,我們的妓院一定得選最好的位置,卡著絲綢之路,包下整個五泉山,雇山東魯家的磚木師傅,建就得建最高檔的青樓。步輦直接進屋,保護客人麵子;接受提前預訂,幫你節省時間。單間最小也是方圓百步,夠你敞開了玩樂。床鋪最差的也是紅檀木,讓你打著滾的折騰。什麼大家閨秀、小家碧玉、貞節烈女、蕩婦嬌娃、南國佳麗、北方大妞、本地特產、域外金毛,各種口味咱都給他劃拉齊了。樓後有粉蝶撲園,樓裏邊有鴛鴦戲水池。樓子裏站一個資深龜公,太陽穴上貼膏藥,特猥瑣的那種,嫖客一進門,甭管是不是熟客,上來都點頭哈腰:‘爺,您可久了沒來啦?’一口地道的奴才腔,倍兒有麵子!

“頂層上專辟一層潘安雅築,集中帥哥猛男,一年光招待女客就得幾十萬銀子。各層再專配養生房,有郎中二十四小時候診,就是一個字兒:貴!一顆金槍不倒丸就得花個萬八千的!進來玩的不是大官就是名流,不是西域巨賈就是一方豪客,你要是個單一有錢的土財主,都不好意思跟人家打招呼。”說到這,花五停一停,笑問道,“你們說這樣的窯子,一晚上得收你多少錢?”

這話卻是在問舒秀才。舒秀才咬牙笑道,道:“我覺得……我覺得怎麼著也得五十兩銀子吧!

那金算盤大笑道:“五十兩銀子那是成本,一百兩金子起,你別嫌貴還不打折!你得研究嫖客的心理,你想啊,願意掏五十兩銀子來玩姑娘的人,根本不在乎再多掏五百兩。什麼叫男人你知道嗎?男人就是隻要有女人在場,不管買什麼東西,都隻買最貴的不買最好的!所以,我們開妓院的口號就是,不求最好,但求最貴!”

他這麼一篇洋洋宏論,早已將一眾土包子說得傻了。良久,劉大人帶頭鼓掌,張王二人熱淚盈眶,道:“關兄誌存高遠,果然是人中龍鳳。我二人出錢入股,鼎力支持。”關黑虎哈哈大笑,那金算盤更加得意,又說了好多匪夷所思的點子。一時間推杯換盞,賓主盡歡。

一番周旋,天近子時,眾人才盡興而去。劉大人自有轎子送走,舒秀才便自往家中行去。

此時夜已深,街上黑咕隆咚的不見半點燈火,月色薄得如兌了水一般。舒秀才踉踉蹌蹌地走了一裏多地,感到一陣陣惡心。他方才代劉大人喝了不少酒,這時候胃裏翻騰,分外難受。隻好停下來,摸到路邊。一手扶牆,一手去摳嗓子,手指在嘴中微微一攪,登時“哇”地吐了出來。

這一吐,直吐得他眼冒金星,渾身虛汗。等到站起身來時,越覺兩腳發軟,胸悶欲裂,隻得扶著牆,一步一步地往前捱。

“怎麼喝成了這樣?”

身旁香風起處,有一人扶住了他的胳膊。舒秀才回頭看時,依稀便是那日間見過兩次的女子。

“怎……怎麼是你?”舒秀才嗬嗬傻笑,“你還不快……快逃?關黑虎在抓你們了……抓你們!”

那女子皺眉道:“你喝了多少酒?”

“你別管……你別管!”舒秀才神誌不清,忽然又哭起來,“蘭州城的老爺們在談大事……談……談開窯子的大事……”

他少時頗負才名,又有報國之誌,怎料三次科舉不中,便淪為一時的笑柄。頹唐年餘,受盡白眼,這才收拾脾氣,夾起尾巴,娶妻生子,成為劉大人的幕僚。幾年來睜一眼閉一眼,他見慣了世態炎涼、官場黑暗,阿諛逢迎、收賄受賄、顛倒黑白、草菅人命,或曾親力親為,或已熟視無睹,若不是今日又被老父提起,恐怕他自己都已忘了曾經的抱負。

可是再怎麼認命,如今日這般官、商、黑道坐在一起,商量開窯子賣姑娘的事,仍是他此前無論如何,都無法想象的。乍一遇上,隻覺荒誕可笑,可是仔細一想,卻不禁悲從中來。想到自己寒窗十載,一心想要追隨聖賢,行那“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大事業,可如今卻淪落到要開妓院的地步——甚至連這開妓院,都是別人說了算,而他隻能跑腿幫忙,怎不似那妓院的龜公,賤上加賤!

忽然間,舒秀才掙開那女子的手臂,躬身向前迎去,諂笑道:“爺,您可久了沒來啦?爺,您可久了沒來啦?爺,您可久了沒來啦……”

他一聲聲地向黑暗中並不存在的嫖客問好,直問得那女子毛骨悚然,罵道:“你做什麼?想嚇死人麼?”

舒秀才哈哈大笑,道:“開一座大……大的妓院,把天下都裝進去!大家都來嫖!大家都被嫖!你也嫖我也嫖他也嫖,你被嫖我被嫖他被嫖!大大的妓院,活到老嫖到老!生命不息,接客不止!”

話雖說得顛三倒四,可是其中的憤懣卻令那女子無言以對。

這般跌跌撞撞地走,快到家時,舒秀才才漸漸安靜,腦袋一頓一頓地開始打瞌睡。女子把他拖到門口,將他拍醒,道:“記著我的話。”

“什……什麼話?”

“人生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女子歎息道,“凡事需要念著一個‘忍’字,記住:忍得一時,過得一世。”

“……忍?”

“以後你會明白,這世上其實並沒有什麼不能忍的。你家中妻賢子孝,別人羨慕還羨慕不來呢。”那女子深深看他一眼,微微一笑,轉身離去了。

舒秀才瞪著她離去的方向,半晌才搖一搖頭,回身叫門。羅氏快手快腳地迎來,將他扶進屋中,見他醉成這樣,不由嗔怪道:“怎麼又醉成這樣?”

舒秀才掙開她的手,四仰八叉地攤在床上,若有所思,道:“娘……娘子,你……你說我是誰?”

謎底便是資深龜公。可是羅氏見他神誌不清,根本懶得理他,去取了手巾來給他抹臉,笑道:“擦擦臉便睡吧。”

舒秀才讓她隨便擦洗,突然大笑道:“睡著了……我睡著了!”將身子一挺,在床上打個撲騰,大聲吟道:“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渡鏡湖月……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他丟三落四地來背李白的《夢遊天姥吟留別》,背到最後一句“安能摧眉折腰……”

突然間醒悟,竟咬住了舌頭不說,做個鬼臉,斜著眼睛來看羅氏。

一番吵鬧,舒老爹、小英、小傑都醒了,揉著眼睛來瞧熱鬧。舒秀才見人多,更是來勁兒,手舞足蹈,咿咿呀呀,翻來覆去地要從頭背起。羅氏按他不住,對著公公無奈道:“不知怎麼喝得這般高興,跟個小孩子似的……”

“許是有什麼喜事了吧?”舒老爹笑道,“可能劉大人給他安排缺兒了?天姥……嗯,這個地方是哪?倒不知道肥不肥。”

羅氏喜道:“那敢情好!”

小英、小傑見爺爺與娘親這般歡喜,也一個個地拍手直跳,叫道:“哦!哦!爹爹有喜嘍!”吃羅氏兩個鑿栗,鬧成了一團。

卻見舒展又爬上桌子,手搖蒲扇做瀟灑狀,曼聲吟道:“桃花塢裏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賣酒錢。酒醒隻在花前坐,酒醉換來花下眠;半醒半醉日複日,花落花開年複年。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車塵馬足富者趣,酒盞花枝貧者緣。若將富貴比貧賤,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將貧賤比車馬,他得驅馳我得閑。”這背的又是唐寅的《桃花庵歌》。

舒老爹笑道:“這又是什麼文章?”

舒秀才醉眼乜斜,瞧了瞧一大家子,從桌上跳下地來,撲到床上扯過被子蒙了頭,含糊叫道:“別人笑我忒瘋癲,我笑別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做田。”羅氏氣道:“這是發的哪門子瘋啊!”一陣拉扯,舒秀才隻是包住了頭不動,未幾,居然打起鼾來。

羅氏扯不動他,舒老爹也懶得管他,便由他去了。舒老爹自回房休息,羅氏卻與兩個孩子到隔壁去擠。

也不知過了多久,舒展被大被捂醒,爬起身來時,頭上滿是汗,再不醒隻怕要把自己生生悶死了。雖隻睡了一下,頭因此疼得更加厲害,但卻已清醒許多,便找了涼茶來喝。這時屋中隻有他一人,孤燈如豆,他枯坐於桌邊,隱約還記得方才之事,想到一家大小歡欣鼓舞的樣子,不由得悲從中來。

舒老爹雖然為人精明,但終究沒怎麼念過書;羅氏是舒老爹相中的媳婦,自然是規矩人家的姑娘,女紅、德行都好,卻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認得;兩個孩子還不懂事,這一家子雖然三代同堂,瞧來盡享天倫之樂,可是舒秀才卻隻覺得孤單寂寞。

便如今日,他是哭是笑是喜是悲都無人能看透,可叫他如何不寒心。

爹要的是防老的孝子,娘子要的是養家的丈夫,孩兒們要的是撫養他們的爹爹,可是這些身份中又有哪一個是真正的他?這些身份下的人若不是他,而換成隔壁的王二麻子,是不是一樣皆大歡喜?有誰,要的是真正的他?不是別的什麼任意一個麵目模糊的人,而是他——舒秀才!

舒秀才越想越是悲涼,以手支額,三十來歲的人竟在這夜裏,抽抽搭搭地泣不成聲。眼淚一顆顆地砸在桌上,很快汪了一片。他便以指沾淚,在桌上寫道:“不如歸去!”

——不如歸去!

他幾乎就想要迎著這融融月色,走出屋子,離開這個已經生活了三十來年的家。

——往哪裏去?

——何不把萬水千山走遍!

隻是,他又想到了這個家。雖然看似王二麻子便能頂替他的位置,可是畢竟現在王二麻子也有自己的家要照顧,恐怕分不出身。這個家還離不了他,還等著他的月餉來供養。前賢教誨說“父母在,不遠遊”,他又怎麼走得開?

他又想起了那一丐一女,他們曾經邀他出走。可是他們為什麼這樣灑脫,為什麼這樣無牽無掛?那乞丐,破衣爛衫不減其驕;那女子,明豔顏色不拘其誌。他們都有江湖可去,他們又都有朋友可依。隻有他,一個衙門裏的小師爺,孤零零地在這裏一個人哭。那女子叫他忍,是啊,忍,不忍又能如何?

忍,忍,忍!天下不平何其多?睜一眼,閉一眼,自有青天老爺審!

忍,忍,忍!聽天由命莫鬥狠。陳塘關,三太子,鬧海哪吒也自刎!

忍,忍,忍!是可忍,孰可忍!此可忍,彼可忍!怨可忍,怒可忍!風平浪靜全憑忍,飛黃騰達更需忍!

古今將相誰不忍!草民區區敢不忍?便是一時破壁去,淺灘蝦戲忍不忍?一去江湖多風雨,此處安樂方是本。

如花美眷,膝前稚子,高堂白發,錦繡前程,忍——忍——忍!

舒秀才隨心亂唱,唱到悲處,伏案大哭。

舒秀才在家裏胡思亂想的時候,葉杏正回到她與李響投宿的客棧。她送了舒秀才回家之後,又找了個地方,喝了半斤酒,這才回來。客棧自然早已落栓,葉杏也不叫門,輕輕地逾牆而入,回到自己的房門前,正待開門,忽然後邊燈影閃動,李響從隔壁出來,不悅道:“你幹什麼去了?”

葉杏吃了一驚,回頭看見是他,鬆了一口氣,道:“我……我沒事……”

“你說謊。”李響歎了口氣,“你去見那個秀才了。”

葉杏一愣,隨即勃然大怒:“你跟蹤我?”

“我沒有。我隻是在舒秀才家門外等他,想要再勸他。可是卻看見你扶他回來,更勸他安於現狀。我們是打了賭的,你這是在作弊。”

燈火被他的氣息吹動,飄忽不定,照得他臉上忽明忽暗,看那表情竟是極為生氣。

葉杏聽他這樣說,放下心來,也覺有愧,垂首道:“你別去找舒秀才了。算我輸,我跟你去湊‘七殺’。你別再逼他了。”

“為什麼?”

“你又為什麼去蠱惑他?”葉杏黯然道,“他的生活在常人看來,已算得美滿。我們這樣拉他出來,對他到底是禍是福?你是孤家寡人,我是伶仃一個,我倆來去自由,想怎樣便怎樣,大不了潦倒落魄橫死街頭,可是舒秀才卻不同。他有家的,有爹、有老婆、有孩子,他若走了,那一個大攤子,誰來支撐?更何況他一個讀書人,手無縛雞之力,你把他放到江湖裏,三兩天就被人砍死,你我自負俠義,卻這樣把人家弄個家破人亡,你覺得有意思麼?”

李響一滯,上一眼下一眼地瞧她,良久才道:“你——居然很賢惠。”

他想了半天,居然想到這麼一個,看似與葉杏八竿子打不著的詞來說她。葉杏麵紅耳赤,道:“我聽舒秀才說,龍爪堂的關黑虎和知府劉大人,居然打算合作開一家獨步西北的大妓院……哼,你們這些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李響莫名其妙地被罵了個幹瞪眼,正待辯駁,葉杏卻已摔門進房了。那油燈被風一扇,終於滅了。李響在黑暗中默默地站了一會兒,然後才踢踢踏踏,摸黑回房去了。

第二日一早,舒秀才醒來,驚覺自己竟是伏桌而眠的。這時腰酸背痛,隻見桌上亂七八糟的水痕,紛紛寫道:歸去、不如歸去、何不歸去……羅氏已在收拾,舒秀才怕心事敗露,連忙把袖亂擦。卻見羅氏視若無睹,端了洗臉水,走過來道:“好好的床不睡,偏睡桌子。”

舒秀才這才想起,妻子到底是不識字的。

早飯後,他便如常到衙門點卯,王富與孫仲春果然各帶人證、物證前來告狀。舒秀才猛地想到孫仲春的銀子還沒遞上去,連忙找個機會先跟劉大人說了。劉大人微笑著點頭,笑得頗為詭異,道:“舒先生,你呀,讀書讀得腦袋都僵了。”

舒秀才呆呆地不知應對。劉大人笑道:“這房子在哪,你不知道?東城五泉山。這房子以及方圓百畝,自今日起,都賣給關黑虎了。每戶補貼二十兩銀子,安排他們走路就好了。”

舒秀才大吃一驚。這邊劉大人已自升堂,果然三言兩語便斷了案子:王、孫兩家所爭房基已歸官有,所爭差價純屬無稽之談,二人各杖責十棍。就此結案,前後不過半盞茶的時間。

“大人,”舒展兀自難以相信,道,“五泉山的土地,即使今日收回官有,可王、孫二人相爭時卻還屬私有,這般杖責,他們怕有不服。”

劉大人哈哈大笑,道:“舒先生,若是你來告狀,我自然不敢如此草率,怎麼也不會讓你如此輕易抓到把柄。可是今日告狀的乃是王富之流,大字不識,蠢如牛馬。我一頓棍子下去,他還敢有什麼懷疑?舒先生啊,為官之道,看人下菜,你還是不得其中三昧。”

舒秀才一時無言以對,眼前浮現,盡是孫仲春、王富行賄時的緊張忐忑。

接著府衙趕製了文書告示。還不到中午,劉大人便親自帶隊前往五泉山,召集地保居民,宣布五泉山收為官有。五泉山一地,本是蘭州勝景,風水又好,許多人生於斯長於斯,如今被官家突然收了去,登時一片哀鳴。捕頭老宋把鐵鏈子抖得嘩啦啦直響,一點一點地把騷動壓了下去。

劉大人也並不給眾人多想的時間,當即命人抬出銀子,備好名冊,讓到場之人上來畫押領錢。一眾百姓雖不敢反抗,但一個個盡往別人身後躲去,盼著能晚簽一刻,多在此地待上一刻。

那些事自有衙役、賬房運作,劉大人與舒秀才等卻隻要監督著就好了。一眾人站在高台之上,忽然劉大人笑道:“舒先生,你說這百姓像什麼?”

舒秀才向下望去,隻見那麼多的人一個個縮頸垂頭都不上前,卻又都不敢逃走,隻是慢慢地擠成一團,心中一片茫然,猶豫道:“古人說……百姓如水……”

“水?哈哈,聖賢的話,聽聽就算了,”劉大人笑道,“他們若是真的明理,又怎會一個個忍饑挨餓?其實老百姓不過是供養我等父母官的家畜而已。你看眼前這些,我都已磨刀霍霍了,他們也隻是擠成一團,想把別人推出來,好藏著自己。愚民可治,便是如此。嘿嘿,什麼百姓如水,水可載舟,亦可覆舟,要我說,百姓如雞,可以清燉,亦可紅燒。”

眼見下邊半天了都沒有一個人出來畫押,他不由煩躁,叫道,“王富何在?孫仲春何在?讓他們兩家先來!”

下邊衙役得令,立刻便有了目標,如惡虎擒羊一般,撲進人群,抓了兩人出來。兩人後邊又各有家人被帶出,拖拖拉拉便拉出了兩隊人。到了畫押處,最前邊的王富與孫仲春把雙拳抱在懷裏,無論如何都不敢伸手,旁邊衙役拉了幾下,不見效果,便拳腳齊上。一時間慘呼、怒吼、哀號不絕於耳。舒秀才不忍再聽又不能不聽,不忍再看又不能不看,隻覺得冷汗滾滾,一顆心幾乎要炸開了。

就在此時,忽聽有一人叫道:“狗官!我花二錢銀子,買你爺爺的墳地!”

隻見兩條人影如飛而至,外邊的官兵還不曾回過神來,已被他們一路踏著肩膀、頭頂奔進場來。老宋大吼一聲,抖鐵鏈來迎,倏忽間大吼第二聲,已被其中的女子踢得倒飛而起,跌進摸子泉去了。

另一個男子已撲到毆打王富、孫仲春的一團人處,從上而下,居中插入戰團,拳腳起處,疾劃兩個圈子。隻聽“乒乒乓乓”之後是一片“哎喲媽呀”,十幾個衙役已如鮮花怒放般,躺了一片。

兩人一舉解決各自阻礙,來到場中,其他兵士待要撲來,給那女子眼神一瞪,已覺後脊發涼,不敢稍動。那男子穿得破破爛爛,狀如乞丐,這時怒指劉大人,喝道:“狗官,你收了這五泉山想要幹什麼?別以為你的壞事沒人知道,你想暗中支持關黑虎在這開妓院辦窯子,傷天害理!”

這事原本甚為機密,他們竟然知道。劉大人吃了一驚,道:“這……他們兩個是誰?”

舒秀才卻已認出這一女一丐,隻覺熱血上湧,一時間張口結舌,竟說不出話來。便在此時,忽有一人叫道:“就是他們,別讓他們跑了!”人群後的樹林裏,已湧出百餘身穿黑衣的黑虎會會眾,當先一人鼻青臉腫,正是周七。

原來龍關黑虎為防備有人不服官威,反抗滋事,因此今日專派人手,於暗中幫助劉大人強收五泉山。果然半途變故,來了敵人,那周七眼尖,認出這二人便是昨日痛毆自己的一女一丐。立刻眼睛都紅了,這才發聲喊,率眾衝出。

“啪”的一聲,那乞丐一拳打倒周七,喝道:“人證在此,狗官還有什麼話好說!”

黑虎會會眾蜂擁而至,那女子如穿花蝴蝶,在人群中穿梭往來,雙足如風,每每於槍林刀網、間不容發處之處,一蹴而出,盡往人膝蓋、小腹等下三路招呼。黑虎會會眾中者立倒,倒下就慘叫哀號,令人膽戰心驚;那乞丐卻不時跳起,高起高落,拳頭腳尖盡往人頭、頸、肩、胸上打,挨上的人倒也不呼痛,多數是直接暈倒。

這些混混多數沒正經學過武藝,平素隻憑著人多勢眾橫行無忌。可這時碰上這兩個高手,登時處處都是破綻,人人不堪一擊。那二人以寡敵眾,兀自大占上風,不到一頓飯的工夫,便將龍黑虎會打得潰不成軍,剩下十幾個機靈的,落荒而逃。

劉大人也早就跑了,此地百姓正要家園淪陷,忽然又出現了這般變化,完全不知吉凶,隻敢在遠處立著看。那一女一丐大獲全勝,站在一眾蠕蠕而動的混混中間,相顧而笑。

“你真的三年沒和人動過手了?”

“怪了!”李響握拳道,“很多招式,我已經打得似是而非了,可是怎麼好像真的比三年前還厲害呢?”

“沒羞!說你胖,你就喘了!”

兩人說說笑笑,飄然去了。

舒秀才扶著劉大人一路小跑,逃出老遠,才敢鬆口氣,整飭隊伍。劉大人坐轎回府,不一刻,關黑虎就已得報趕來,問明情況,怒氣衝天地去了。劉大人傳下令去,蘭州城四門緊閉,定要叫那二人插翅難飛。

舒秀才在一邊看著,心中不知怎的,竟在為那二人擔心。眼見蘭州城內已成龍潭虎穴,猶豫再三,終於道:“大人,那兩人功夫不差,與他們硬拚,隻怕會兩敗俱傷,不如放他們走路——到時候他們不在了,我們再去收五泉山不是省事?”

“你懂什麼?”劉大人衝衝大怒,“他們這種出頭鳥,最是可恨。你今日饒了他們,明日去五泉山時,百姓定然聒噪!對付這種壞榜樣,我們斷不能姑息手軟,不然,一呼百應,日後你想要重立規矩,那可是難上加難。”

他說這話時惡狠狠的,麵上肌肉抽動,如惡鬼附身一般。舒秀才追隨他兩年多,都未曾見過,心中不由害怕,退了一步。劉大人回頭冷笑道:“所謂希望,就像是火苗,你第一腳不踩滅它,它很容易就著起來了;你踩滅了它,它就再也沒戲唱了!這兩個人來得好啊,我與關幫主定會好好炮製他們……他們的命,一定可幫我確保蘭州,十年不亂!”

那笑容陰森恐怖,舒秀才隻覺後脖頸一涼,兩條腿竟然忍不住戰栗不已,急忙扶椅子坐下,這才不曾失態。

於是這一日,劉大人坐鎮衙門,一支支令牌傳下,調配城內官兵,端得稱得上運籌帷幄、決勝千裏。另一邊關黑虎的龍爪堂也四處出擊,不斷有消息報來,與劉大人互通有無。

一支支命令發下,一條條消息報回。劉大人眼中精光四射,便如賭紅眼的賭徒一般,完全沉浸在瘋狂中。舒秀才越來越是忐忑,坐立不安,一顆心如油煎火烹,苦不堪言。

劉大人正調了一個百人隊前去四方街堵截,命令發出,心理稍稍放鬆。回頭瞧見他的反應,不由奇怪,問道:“你怎麼了,不舒服?”

“不、不、不……不知道,”舒秀才慌張道,“大概,從沒見過大人如此英明神武,不覺激動。”

“胡說八道。”劉大人大笑。雖在罵他,但臉上卻笑嗬嗬的,顯然已被他一記馬屁拍中。

舒秀才也是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如此惋惜。他與那兩個人原本素昧平生,乞丐見了兩次,兩次都在罵自己,那女子見了三次,卻隻在第三次時,模模糊糊地與自己說了幾句話。這兩人的生死,他有什麼關係?況且,如今的局勢,蘭州城兩大力量齊動,他一個小小的師爺,手無縛雞之力,擔心又能有什麼用?

可是他的腦中雖然這樣開脫,一顆心卻仍然無法從那兩個人的身上離開片刻。那乞丐,落拓剛烈,那女子,溫婉灑脫,兩人痛毆周七時的談笑,五泉山邊的痛罵,對他說的兩番截然相反的言語,莫不令他心亂如麻。在那看來迥然不同的兩人身上,有一種共同的東西,在強烈地吸引著他……那是什麼?如果他不能夠想明白,恐怕這一輩子,都要寢食難安。

圍剿二人的好消息不斷傳來:城南城隍廟裏發現二人行蹤;黑虎會打草驚蛇,那二人往城西逃去。趙統領率領軍隊截斷二人去路;弓箭手建功,那男子傷於肩,女子傷於腿;兩人殺開一條血路,再度脫逃;關黑虎率眾趕到,四方街上包圍二人;二人大戰關黑虎;趙統領、魏統領率部趕到,四方街飛鳥難入。

那消息越來越明確,越來越讓人坐不住。劉大人興奮得來回踱步,舒秀才卻隻想衝出門去,親眼看看。

到了黃昏時分,又有差人來報,道:“大人!四方街混戰已有結果,那女子吃關幫主重拳,倒地被擒,那男子卻趁亂走了。”

“好!隻要抓住一個,另一個就不怕他飛了。”劉大人意氣風發,大笑道,“那女子何在?”

那差人躊躇道:“那女子……關幫主說她打死打傷黑虎會不少人,因此要帶她回珍饈樓,今晚好好……好好享用!”

“這樣說起來,那女子果然長得頗為標致……”劉大人搖頭歎息,笑道,“哈哈,哈哈!當時離得雖遠,我卻沒有看錯!可惜,可惜!哈哈,哈哈!”

卻聽身後“嘩啦”一響,回頭看時,原來是舒秀才臉色慘白,癱倒在太師椅上。

“舒先生,你又怎麼了?”

“我……我……”舒秀才勉強笑道:“我放心了……我嚇壞了……”

劉大人心情正好,隻道他這一天緊張過度,如今聽到強寇被擒,這才鬆了勁,故顯虛脫之態。笑道:“沒出息!好啦,你早點回家吧,讓你媳婦燙壺酒,給你壓壓驚。”

“謝……謝大人!”

舒秀才也覺得在衙門,實在待不下去,勉強回了一句,便起身告辭。卻聽劉大人還在安排道:“須防備逃走的那廝,殺個回馬槍。待趙統領、魏統領回來,讓他們歇息、用飯之後,輪班去珍饈樓布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