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腳傷重,身上又沒有銀錢,這一路從回疆走過,當真是艱苦落魄。牧民豪爽好客,初時還能管他食宿。後來進了青海,瘸腿傷手,衣衫襤褸,便再也沒人把他當作客人,請酒請肉,而是順手施舍殘羹剩飯。李響初時憤怒異常,但後來一想,苦笑一聲,也倒無話可說。
他意氣消沉,別人當他是乞丐,他就真把自己當了乞丐。如此一路向東,在風中穿過茫茫草原,在雪裏跋涉漠漠戈壁,雖然不知前路如何,但幾番寒暑更征,饑渴困頓,卻也不願停下腳步,隻是覺得,能離開天山越遠越好。
後來他在巴顏喀拉山下,得見鄂陵湖和紮陵湖。二湖在湛藍的天空下,呈現出藍寶石一般的光彩,異常絢麗。他不由心折,徘徊許久,又見一條大河由此導出,其靜如凝,其清亦泠,便索性順流而下,逐水而走。
沿途水草豐美,多有牧民施舍,曠野無人時,也大可捕魚獵獸。每日啟程,他朝河裏丟一塊木頭,眼見它載浮載沉,便一路追隨著走下去,直到那木頭漸漸消失在遠方,才停下來喘一口氣。
當日他一時氣勇,怒罵錚劍盟使者;為掌門嗬責,又逼出了他的強勁;反出師門,遭遇追殺,不及細想,便本能地越戰越勇。可是破廟一戰,一敗塗地之餘,他更在鬼門關裏走了一遭,疼痛加上慚愧,後怕摻雜後悔,早已經磨盡了他的銳氣,兼之已近兩年的乞討度日,雖然嘴上還強撐著不認輸,但實際上,他已在自暴自棄了。
這一走,便又是一年多。一年多,那河水凍了又化,兩岸草木枯了又榮。李響頭發胡子都長得老長。一身白衣,更是破破爛爛,沒了顏色。身上的傷雖然痊愈,但是將養得不好,落下了病根,每到氣候變化,手腳筋腱都疼得厲害。
那河流漸漸寬闊,又漸漸混濁,沒有了當日的清澈。李響隱約覺得不對,有次見人時,終於開口相問,這才知道,原來它便是黃河。
想不到自己竟然懵懵懂懂地跟著黃河走了這麼久,李響在幾分驚喜之外,不由更多了幾分苦澀。他親眼所見的黃河的變化,竟如他自己一般,從初時的天山冰雪,一路坎坷奔波,終於淪落為今日的滔滔濁流——黃河尚且如此,凡人又能如何?
這一日,他路過蘭州。適逢其會,於渡口撞見霍家的喜事,原本隻想借機討些喜酒,哪知竟卷進這麼一場是非中來。這場逃婚,別人當是笑話,可他卻瞧得怦然心動。
他本就是個癲狂躁厲的性子,雖然如今消沉頹唐,但骨子裏的憤怒,卻並未消失。那女子葉杏的行事,自私衝動,正對他的胃口。眼見得她大乖常理,踢翻昆叔,輕取霍大,將一個新郎逼得動情曉理,終於如願離去,不由得擊節叫好。
他手腳雖傷,眼力還在。葉杏飛身離去時,旁人或功夫不到,或幸災樂禍,竟都沒有人出聲寬慰——其實彼時葉杏借著衣袖飛舞,已是哭得梨花帶雨……
那一瞬間,李響的心裏突然一痛。三年多來,他頹喪茫然,什麼也不願去想,什麼也不願去做,隻覺天地雖大,自己卻孤零零的好不淒涼。可是,當他看到這個明明很堅強,卻仍然很柔弱的女子時,他心裏卻有一個聲音一直在喊:“去幫她一把!”
去幫她一把。當這個女子為了一個旁人當成是笑話的理由,而放棄了近在眼前的幸福時,當這個女子寧願默默流淚,也不願改變自己的不可理喻的決定時,李響突然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不是現在的自己,而是三年前,那個不管不顧、恣意妄為、窮途末路、眾叛親離的李響。
在那一瞬間,他終於知道,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是並不孤單的,而他當初的決定也絕沒有錯。
所以,要去幫她。要去和她說話。要去結束對自己長達三年的放逐。他不願意這個女子,也如他一般忍受三年,甚至更久的煎熬。他要告訴她,她的做法沒有錯:人這一生,苦樂甘甜,隻有自己能夠判斷,若是自己不開心,那麼錦衣玉食又有什麼味道,仆從如雲又有什麼快樂?
可惜,他這般激動,葉杏卻全無感應,隻覺得眼前這乞丐在霍家騙完吃喝後,又來嘲弄自己,著實的麵目可憎。
“響當當?你跟著我幹什麼?”
“我來告訴你,我很欣賞你的作為,你做得沒錯。”
為了驗證這一句話,李響已不知付出了多麼大的代價。可惜葉杏先入為主,認定了這人不是好東西。
“哦?是嗎?那謝了。”
若她的致謝乃是發自肺腑,那李響自然高興,心願達成之餘,大概也就各走各路了。可惜李響就是瞎子,也看得出她的敷衍。眼見她轉身開路,一著急,已叫道:“喂,別走!”
葉杏猛然回頭,厲喝道:“你還跟著我幹什麼?”
這一問突如其來,李響心裏一翻個兒,惶然道:“我……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當李響說出這句話來時,心裏頓時一空。他對葉杏該說的話已說了,該做的事也做了,葉杏雖然不聽,卻也不能強求。
——那麼接下來他還要幹什麼呢?
——原來他是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幹什麼的,也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麼的!
以前在天山的時候,他的功夫在年輕一輩裏算是好的,那時候,心裏懵懵懂懂地,隻是想要成為大俠客、大英雄。可是為了一時意氣,廢了功夫又斷了後路,現在已淪落成了乞丐,他又能幹什麼呢?
李響一時愣住了。葉杏看他神不守舍,更瞧他不起,冷笑一聲,轉身走了。李響望著葉杏的背影,呆呆出神,突然眼前一亮,搶步上前,一把抓住葉杏的手臂,叫道:“等一下!”
“啪”的一聲,葉杏手如遊魚,滑開了他的拉扯,順勢在他手背上重重扇了一記。這一下雖不是什麼殺招,卻也沒有留情,一下子打得清脆響亮。
李響疼得大叫一聲,退後兩步叫道:“你幹什麼打人……跟我走吧!”
他仍是發自肺腑地提出邀請,可是聽起來卻越來越不正經了。葉杏被他弄得哭笑不得,氣道:“你真當我是嫁不出去了?大善人?”
李響被她沒頭沒腦嗆了一句,稍稍一愣才明白過來。原來這一句“跟我走”,聽來竟像是自己抱著非分之想一般。一時也有些臉紅,連忙擺手道:“你別誤會,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咱們兩個都一樣,都是反骨之才,應該聯合起來,湊成七殺之數,來成大事。”
“什麼反骨?什麼七殺八殺的?”
李響哈哈大笑。方才葉杏轉身的時候,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葉杏的後腦。在那一瞬他的心裏忽地一亮,仿佛關了許久的心門霍然打開。
——反骨!
——七殺!
——原來他的心裏一直在偷偷地想這件事。
當日在那破廟中,救他的紫靴人曾經說過,他是“耳後見腮、腦有反骨”,因此才會反出師門。要想成事,就得再找六個和他一樣反骨背心之人,組成“七殺”。他當時模模糊糊地聽得,卻並沒有太信,後來在那獵戶家養病之時,也曾翻過幾本書,才大概知道,所謂反骨,是指腦後一塊凸出的顱骨。
——傳說中,三國諸葛亮便因見大將魏延生有此骨,而對其處處小心,後來更定下妙計,在自己死後,將其一舉誅殺。
李響根本不信一塊骨頭決定一人命運的事,因此除了對諸葛亮多了幾分鄙薄之外,便對“反骨”一事再也沒往心裏去。再加上也找不見那紫靴人,因此索性連“七殺”,也隻當是一場無稽之談。
可是直到今天,當他看到葉杏那凸起的後腦的時候,他的卻豁然開朗,把一切都串起來了!
原來“反骨”真的有效,那麼“七殺”也一定存在!
七個——像自己和葉杏——這樣膽大妄為、為世俗不容的人湊在一起,會幹出什麼樣的大事呢?
“摸摸你的腦後,有沒有一塊突起的顱骨?那是反骨。”李響興高采烈,“身具反骨者,必定不甘寂寞,興風作浪。你臨時退婚,行事乖張,正是十足的反骨之相。跟我走吧,有人告訴我,如果我能再找到六個人,湊成七殺之數,便可成就大事,這樣有趣的事,你願意摻和麼?”
葉杏聽得一片茫然,上下打量他半晌,苦笑道:“我知道了,你是傻的!”頭也不回地走了。
李響正滿懷希望,見她並不動心,登時驚慌,在後邊大呼小叫,勉力跟上。葉杏嫌他煩,待要施展身法時,一提氣,心肺卻一陣陣刺痛,才知道此前走岔了內息,已受了傷,便使不得輕功。
如此一來,她腳程雖快,卻也甩不脫李響,隻得由他耗著。一女一丐,竟就這樣,順流而下,一直往東而去。
如此走了三天。兩人都是倔強入骨的,彼此之間,竟連一句話都沒有。李響三年沒有動過功夫,手腳僵硬,內息也亂了。葉杏身子漸好,本來早就可以甩掉他的,卻卯上了勁,偏要耗倒李響,腳下隻一點一點地加快。這麼一來,終於給了李響喘息之機,得以一邊趕路,一邊回憶過去的身法、內力。三天以來,腳步從一開始的滯重粘拖,慢慢變得輕盈靈活,到最後二十幾裏時,已是矯健有力,恢複了傷前七八分的水準。
這一日,路上行人漸多,原來兩人兜了個圈子,卻是繞到了蘭州城外。隻見大城崔嵬,行人不絕,不愧為西北雄關。進得城來,葉杏當了幾件首飾,買了一身青色衣裙,這才擺脫半身嫁衣的尷尬。天近中午,她找了家酒樓,上去歇息。李響便在街對麵的牆腳,隨便坐下。
這三天的奔波,於他來說實在辛苦。這時坐下來,隻覺得手腳酸脹,不由愈是委頓。坐了片刻,已有路人在他麵前拋下十幾枚銅板。這時他重拾信心,別人的憐憫於他已無足輕重,接受這些錢財便更是無可無不可。葉杏在酒樓上見他懶洋洋地收著錢,既無羞恥,又不專心,不由越發好奇,就在窗前招手道:“你來!”
李響微微一愣,便即微笑站起,一瘸一拐地進了酒樓。酒樓的夥計待要攔他,卻有葉杏出聲相邀,隻好讓他上去。好在蘭州城溝通關外,一般的粗人、髒人也不在少數。
李響大大咧咧地來到樓上,形容邋遢,一眾用飯之人盡皆掩鼻,亂拋白眼。但葉杏、李響誰是在乎別人眼光的?葉杏道:“坐!”李響便坐下。葉杏道:“吃。”李響也不客氣,開懷大吃。
卻見葉杏已點好的飯菜相當豐盛,顯見是早有請他上來之意。
蘭州往來蕪雜,又以西北的牧人、山陝的漢人為多,因此飯菜多以肉、麵為主。這時隻見桌麵上葉杏點的是:駝峰炒五絲一客、平夥手抓羊肉十斤、黃河金椒魚一尾、韭黃雞絲、百合桃、釀皮子、千層牛肉餅,外加拉麵兩大碗,白酒一壇,果然都是些結結實實的玩意兒。
兩人也不多說,各逞大胃。李響固然勇猛,葉杏居然也不甘示弱。不一刻,二人如風卷殘雲般,將一桌酒菜吃了個幹淨。
李響吃得桌前一堆碎骨,長長籲氣,道:“吃飽真好!”
葉杏打個酒嗝,端的不斯文,苦笑道:“還是這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說到這,卻不說下去了。
李響微笑道:“怎樣?”
“你少管閑事!”葉杏將最後半杯酒倒入口中,低下頭來時,冷笑道,“我來問你,反骨七殺什麼的,到底是怎麼回事?”
李響精神大振,便將自己反出天山、為人所救的事原原本本地都說了。說到那紫靴人的言語時,葉杏眉毛一挑,道:“古人有言,頭無惡骨,麵無好痣。常人的頭骨,均為善相。怎麼會有什麼反骨生出來?”
李響拍桌讚道:“因為腦後凸起的反骨,根本就不符常理!它憑空多出,乃是一塊孤立之骨。具備之人,莫不心腸狠毒,野心旺盛,所以我才反出天山,為師門不容;所以你才大鬧霍家,幾乎毀去霍二。這天下間,一定還有許多我們這樣的人,如果我們找到他們,湊成七殺之數,你想,到時候,會有多麼熱鬧啊!別人看到我們時,會是什麼樣的臉色?”
他說得眉飛色舞,葉杏卻嗤笑道:“就這麼簡單?你真的相信所謂的相學之說?”
“反正好玩,為什麼不信?本來我是不信,可我遇見了你,我就信了!”
葉杏臉一紅道:“那紫靴人到底是誰?”
“我不知道!”
葉杏皺起眉來,道:“就算我和你結伴,那麼其餘五人在哪?可有個方向?”
“我不知道。”
葉杏沉下臉來,道:“那我們要完成的大事又是什麼?”
“我不知道。”
葉杏被他氣得更飽了,冷笑道:“一問三不知,就是說你了!你既不知道讓我們湊人的幕後高手是誰,又不知道我們要找的人姓甚名誰、身在何方,甚至不知道,湊齊了以後我們能幹什麼……響當當兄弟,你是打算讓我這麼稀裏糊塗地跟著你,去幹這種不知道哪輩子才能完成的莫名其妙的事麼?”
“我雖然不知道前邊的路該怎麼走,”李響微笑道,“可我卻知道,天山的路,我不想走;霍家的路,你不想走。既然不能回頭,那何不先朝前走著再說?”
“你真是瘋了!”葉杏歎道,“好吧,就算這樣。可是那反骨之相真的可信麼?後腦突起?你看那邊那人——”
她輕輕一指,李響順她手指望去,隻見不遠處有一大桌人正喧嘩飲酒,其中一人背對二人而坐,一副文士打扮,後腦上的頭骨突起,將帽子都頂得有些變形了。
“那麼凸起的後腦,那他應該也是反骨之人了?你說他有什麼野心?他有什麼不容於人的?”
李響沉吟道:“他應該有的……”
“好!”葉杏截口道,“反正我也沒什麼事,就和你賭了。你若是能勸得他傷人壞事,現出反骨之性,那麼刀山火海,我都隨你去!”
李響一愣,笑道:“好!就這麼說定了!”
葉杏笑滋滋地將酒杯舉起,仰起頭來,最後一滴酒在杯沿上躊躇片刻,滴落在她的嘴角。葉杏“呀”了一聲,伸手一抹,道:“三天為限。”
兩人正說話,忽然便聽有人拍桌子罵道:“臭要飯的!你他娘的指指點點,說什麼呢?”隻見在那文士的同桌,斜對麵卻有一條大漢趁醉站起,捋袖道:“臭得跟豬一樣,大爺不來趕你,你還敢說老子壞話!”
原來兩人在指點那文士時,卻也將坐在一條線上的他也捎上了。那醉漢喝多了酒,正想要抖抖威風,見二人送上門來,機會哪能放過?當即過來挑釁。那邊桌上都知好戲上演,登時有人轟然叫好。
那反骨文士慌忙站起身來,想要阻攔那醉漢,道:“周兄、周兄……”
“舒先生你坐下!”那醉漢冷笑道,“此事你與你無關!你若插手,小心兄弟跟你翻臉!”
那文士期期艾艾,眼珠在雙方身上亂轉,最後還是坐了下來。
李響看一眼葉杏。葉杏似笑非笑,把玩著筷子,卻把頭低下,擺出一副“與我也無關”的模樣。李響歎一口氣,回過頭來,拱手道:“這位朋友,我們方才談話,並未涉及尊駕,還望你不要多心,氣著了自己。”
葉杏低笑道:“脾氣挺好啊!”
那醉漢卻是個專門來找茬的,看李響低調,更是得寸進尺,“啪”地甩了一個酒杯,罵道:“你娘的,老子明明見你和這小娘們兒嘀嘀咕咕地說爺的壞話,這時不敢認了麼?不帶種的小子!”
“朋友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隔著那麼遠與人吃喝說笑,還能注意著我們這兩個閑人的說話,”李響滿麵堆笑,道,“而且還能聽到我們自己都沒說過的壞話,這樣的本事世間罕有,當真當得起一個字——”
他的態度如此卑謙,那醉漢心中鬆懈,隻顧著在夥伴麵前得意,全沒注意李響的最後一句,語氣已然變了味道。
隻見李響一邊笑,一邊翻臉,道:“賤。”
他流浪三年多,所受屈辱也算不少,本來涵養、耐性都已進步,可是這時找著葉杏,忽然間,卻似以前的方剛血氣,又都回到了身上。三年來因委屈偷生而攢在心底的怨氣,在這一刻突然爆發出來,一腔血呼啦啦地燒得滾燙。
那邊桌上的人本以為他懦弱可欺,哪知這時竟然率先發難,那一字判語振聾發聵,頓時全愣了。那醉漢反應稍慢,停了一下才回過味來,怒吼一聲,搬椅子捋袖子,就要撲上來。
忽然樓梯上有人叫:“那臭要飯的呢?膽子不小,敢在蘭州城裏搶食,反了他了!”
人隨聲到,已有幾個潑皮漢子搶上樓來,一上來,先就瞅著了那站著的醉漢。
領頭的一個便叫道:“原來周七哥也在!七哥,有人未經咱們黑虎會的許可,就在蘭州要飯,弟兄們說是上這來了……”一回頭瞅見李響,大喜道,“在這呢!”
他搶步上來,手裏一柄匕首,“噔”地插在桌上,怪笑道:“兄弟,膽子不小啊,來咱們這,菩薩也不拜一拜,就敢吃貢?收成不錯啊,館子都下上了,沒說的,給咱們分點紅吧?”原來是本地勒索乞丐的流氓,特地來找李響的晦氣。
李響裝傻道:“什麼菩薩?什麼收成?風調雨順,上香許願麼?”
“你沒經關爺允許,就敢在蘭州要飯,活膩歪了不是!”那潑皮被李響撩撥得火大,正待動手教訓,一轉眼卻看見葉杏,登時色心大起,淫笑起來,“看你傻乎乎的,妹子長得可真標致。算啦,大爺不與你計較,就讓你妹子陪爺玩玩吧!”一伸手,他便搭住了葉杏的肩膀。
這回輪著李響低下頭來,竊笑不已。葉杏哭笑不得,她一肚子邪火已憋了數日,如今既有不知死的來捋虎須,哪裏還能客氣?當即嫣然一笑,款款站起,輕輕伸出兩臂,搭在了那潑皮的肩上。
那潑皮色授神與,半邊身子都酥了,隻道自己又帥又猛,不用強的,就有人送上門來。回頭與夥伴們擠眉弄眼,哈哈大笑,才笑兩聲,突然肩上一緊,整個身子被扳得向前一衝,下邊葉杏膝蓋早起,端端正正地撞在他下體要害之處。
笑聲登時轉為慘號,那帥猛潑皮蜷成個鍋裏蝦米,倒在地上又翻又拱。
李響笑道:“叫得難聽。要飯的你們都盤剝,給你個盤子舔舔!”
那潑皮也真怪,立刻不號了,隻嗚嗚地叫。眾人看時,隻見他兩腮尖尖鼓起,一張嘴扯得又闊又平,模樣煞是可愛。原來在方才那一刹那,李響已塞了個碟子進他口中。碟子邊緣光滑,易進而難出,那潑皮又痛又急,又摳又吐,上下忙亂,竟是無論如何也弄不出來。
兩個人出其不意,下手無情,後來的潑皮及先前的周七哥一夥,都是大驚。
周七哥叫道:“這人是來鬧事的,弟兄們抄家夥!”
呼啦啦一陣響,兩撥人已將李響、葉杏包圍起來,手中長的端的,倒有一大半握有短刀、袖棍。
“這就動刀子了?”李響冷笑道,“沒王法了麼?大庭廣眾的,要殺人麼?你們也不怕人報官?”
“官?對啊!官!”那周七哥寧笑道,“舒師爺,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你這官府裏的人,還是不要看見為好。您先請,回頭我再找你喝酒。”
那反骨文士慌得把手亂擺,道:“周兄、周兄……”
李、葉二人這才看清,原來他大約三十來歲,長得白白淨淨,眉宇間盡是書卷之氣。
“讓你走就走,不然濺你一身血!劉大人那兒,回頭我去交代。”
那舒師爺猶豫半晌,終於一跺腳,道:“你們……你們……多少也有點分寸!”便逃也似的下樓了。
葉杏望著他的背影,歎了口氣,道:“這樣的人,你還說他有反骨?”
“先別說他了。”李響眼看一眾無賴圍攏,心中沒底,苦笑道,“我已經三年,沒跟人動手了。”
舒秀才從樓上逃下來,兩條腿又酸又軟,也不知是喝多了酒還是被嚇壞了。來到街上,猛地給陽光一晃,幾乎站立不住,踉踉蹌蹌地衝到了街對麵,扶牆一站,頓覺得腹內倒海翻江,“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樓上那兩個人如何了?
——他們怎麼敢去與周七衝突?
舒秀才竭力控製自己,不要去想。黑虎會在蘭州城裏橫行已久,也算訓練有素,當真動起手來還是有分寸的。前街的鐵匠大胡,逆了他們的意思,關黑虎說要他的一手一腳,果然便隻砍了一手一腳,並未傷他性命。
——所以隻要那兩人不要強自反抗,到最後,大概也就是一頓飽打吧,不會要他們的命,也不會落下殘疾。
——隻要他們別反抗。
舒秀才抬起頭來,樓上傳來“乒乒乓乓”的打鬥之聲。周七是黑虎會的一員悍將,下手最黑,他幾乎能夠想象那兩個外鄉人被他打得滿臉是血、跪地求饒的樣子。那種景象即使已經多次見過,也仍令他喘不過氣來。舒秀才用力把自己從牆邊推開,掙紮著正想離開……
“哢嚓”!
忽然間,那酒樓二層的閣窗碎裂,一條人影倒飛而出,撞在欄杆上稍稍一停,正要站住,從那破洞中,卻又飛出一條青影,單腳起處,正蹴在那人的心口。
那人怪叫一聲,撞塌了圍欄,紮手紮腳地飛出樓去。人還在空中,尚未落下,樓內又射出一條灰影。隻見這灰影速度之快,直在身後留下一道道殘痕,閃電般追上先前那人,鐵膝擺開,如泰山壓頂,“嘭”地磕在他頭上!
那人如遭雷擊,流星墜地般,砸下地來。
舒秀才一閉眼,那人“轟隆”一聲摔在地上,哼哼唧唧地起不來。舒秀才心中一痛,不知是那二人中哪個遭了毒手。閉著眼睛待要走,忽然被人扳住了肩膀。
有一個人森然道:“官老爺!舒先生!酒樓有人公然行凶,你就這麼走了?”
那聲音,卻不是周七。舒秀才戰戰兢兢地睜開眼來,隻見身前一人,蓬頭垢麵,臉如金紙,竟然就是方才酒樓上的乞丐。微風過處,他手腳上亂纏的那些碎布條,簌簌抖動。原來他方才所見的灰影之後的殘痕,就隻是這些布條罷了。
“好你個當官的,”那乞丐怒氣衝衝,“你的朋友要打人、要殺人,你就當沒瞧見麼?”
舒秀才慌得把臉別開,不敢看他。
“我有功夫倒還沒事。若是不會功夫,今日怕不死在他們手上?蘭州城中,這便是你們為官的王法麼?”
舒秀才理虧,又有些害怕,道:“我……我……”卻哪裏還能說出一句話來?身子發軟,不知不覺,已不是那人扳住他的肩頭,而是被那人提在手裏了。
“你怎樣?你為什麼要當官?你結交惡霸流氓,坐視歹人行凶,一見有事,唯恐逃之不及——你還想怎樣?你讀的聖賢書哪去了?你現在的作為,和盜賊何異?與畜生何異?”
這乞丐越說越氣,提著舒秀才又搖又晃,又猛地一推,將他推倒在地,冷笑道:“唯唯諾諾、猥猥瑣瑣,人家都說‘百無一用是書生’。今日一見,名不虛傳……”正飛足欲踢,後邊那青衫女子將他拉住了。
舒秀才臉羞得通紅,在地上滾了一身的灰土,帽子也掉了,慌慌張張地撿起來,扣在頭上,連滾帶爬地逃了。
這邊葉杏冷笑道:“響當當,你不是要勸他造反?怎麼隻顧罵他!莫不是已經對他死心了?倒也難怪,這人早被聖賢書、處世經、官場故事,打磨得沒有了棱角,我看你怕是無處下嘴了。”
李響目送舒秀才狼狽萬狀的背影,道:“我正是因為他還有希望,才這樣罵他。”他回過頭來,微微發笑,“他還沒有變成一個廢物,你知道嗎,當我罵他的時候,他難過了!”
“那又怎樣?”
“還知道心裏疼,那就說明這個人……還沒死呢。”
那方才被二人聯手踢下樓來的,正是周七。這時他掙紮著撐起身,道:“你們……你們就快死……”一語未畢,已被葉杏便看也不看的反身一腳,又踢得倒了。
街上圍觀的人遠遠地圍著一個圈子,酒樓二層垮掉的欄杆晃晃悠悠、提心吊膽地掛著,鼻青臉腫的打手們探頭探腦地觀望,周七渾身腳印,趴在地上。
“你不是說你三年沒動手了?”
“誰知道武功也像高利貸,放著不管,也會越變越多。”
“這身打扮,也敢算賬?”
“……姑娘太太,行行好啊!”
兩個人說說笑笑,並肩而去。打了該打的架,罵了該罵的人,他們很久沒有這麼開心了。
舒秀才一口氣跑出半條街,喘得上氣不接下氣。路旁有一條小巷,他一頭撞進去,靠著牆一點一點地溜坐於地,隻覺得一顆心跳得都要蹦出喉嚨來。
方才那乞丐的辱罵,這時回想起來,兀自令他耳朵滾燙,氣憤難平。那人算個什麼東西?說周七是惡霸流氓,他們不也是在當街鬥毆?能把惡霸流氓打得滿地找牙的,除了更狠的惡霸流氓還能是什麼人?還說什麼聖賢教化,他滿口汙言穢語,隻怕連讀都沒有讀過!說什麼百無一用,殊不聞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麼?
舒秀才越想越惱,憤憤地撣掉身上的塵土,整理衣冠,從小巷出來,往衙門走去。
他今年已經二十九歲,人說三十而立,如今身為蘭州知府劉大人座下師爺的他,也算事業小成。十年前他屢試不第,便在家中私塾授課,不久經人引薦,進衙門做些文書事務。謹小慎微,從不出錯,兩年前終於得劉大人青眼,成為親信幕僚,雖然手中沒有實權,可實則已成為城內有頭有臉的人物。
這一路走來,頗有路人向他招呼問好。舒秀才不時拱手還禮,笑聲朗朗,在衙門裏做事久了,這些表麵文章早已習慣。
未幾來到府衙,與值班的衙役打過招呼,便來到劉大人書房,幫他處理些瑣碎的公文。才一坐下,酒勁翻騰,在腹中盡數化作了瞌睡,隻困得他頭沉如鐵,太陽穴直跳。可是公務繁忙,他唯有捏一捏眉心,泡一壺濃茶,強打精神繼續下去。
看了一個時辰,將今日的大小公文打理完畢,才要歇歇,忽然劉大人急匆匆地趕來。舒秀才小吃一驚,奇怪今日大人的午睡怎麼醒得早了?
卻見劉大人氣急敗壞,道:“舒先生,中午你見著龍爪堂的周七了?”
“是啊,”舒秀才連忙回答,“大人不是讓我與他多多走動,中午我們……”
“那周七被打,你也在場,怎麼不盡早跟我說一聲?現在關黑虎差人來問,你讓我怎麼說?”
舒秀才腦中“嗡”的一聲。在這蘭州城中,黑虎會的勢力極大,堂主關黑虎本是外家高手,於九年前成立“黑虎會”,官府幾番清剿,都不能如願。這些年來,黑虎會外抗金龍幫的滲入,內與官府勾結,劉大人在任上這些年,黑虎會儼然已經成為蘭州的第二個朝廷。
劉大人深諳得過且過的為官之道,私下裏早與手下說明,蘭州想要安定,非龍黑虎會點頭不可。到了今年,形勢格外清楚,劉大人不斷與關黑虎示好,以身作則,與黑虎會共同進退。今日舒秀才在路上偶遇黑虎會頭目周七,被他拉去喝酒,也便是此一緣故。
怎料一場吃喝之後,憑空殺出李響、葉杏兩人,將周七打了個半死。舒秀才又羞又氣,在路上還懷恨於心,回到衙門被人一打岔,卻不知怎的忘了個幹淨,這時被劉大人提醒,登時白了臉。
“我……我……我忘了……”
“你忘了,”劉大人怒氣衝衝,“這麼大的事情你也能忘了?還想讓我放你下去做事?”
“關……關老大來了麼?”
“他來了,我還能有空教訓你?”劉大人狠狠瞪他一眼,“是他座下的金算盤花五,跟我好一頓糾纏。”
舒秀才這才鬆了口氣,才想說兩句好話,前麵又有差人來報:“南城王富狀告街坊孫仲春占其房基,兩人正在前頭扭打。”
劉大人一屁股坐下,道:“我都累死了,舒先生你去看看!”
舒秀才心中雖然忐忑,但到底不敢違逆,便來到了前邊的大堂上。一高一矮兩個布衣漢子正鼓目相向,見舒秀才來,那矮個問道:“怎麼來了個先生?”高個的也道:“不是要升堂麼?”
“升堂?”舒秀才皺眉道,“一兩銀子的驚堂費備好了麼?”
自古的官司,有理無錢莫進來。蘭州城裏一旦升堂,無論輸贏,一兩銀子的驚堂費都需先交了。那兩個人聽了,登時都低下頭來。
“到底為何事爭執,全都給我從實招來!”
那大個子道:“有什麼好說的,這個人,我已經給清了銀子,他卻來訛我!”
那矮個叫道:“什麼給清了?什麼給清了?你還差著二十兩呢!”
兩人竟便在舒秀才麵前推搡起來。舒秀才喝道:“住手。”兩人還在推搡。舒秀才又叫:“住手。”兩人依然在推搡。舒秀才叫道:“拿下!”
這才有兩個衙役跳過來,將二人分開,兩個人手臂被擰住,四條腿還亂踢。那大個腿長,在小個的胯上蹬了一腳。小個大叫一聲,一腳飛起,卻把腳上的鞋子射出——沒打中大個,卻落在了舒秀才懷裏。鬧了好一會兒,終於將兩個人強行按住,這才問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那小個的王富家,在城中五泉山上,有幾間房的地基,去年年初,賣與鄰居大個的孫仲春。隻是孫家並不如何富裕,一時湊不起全額,便分批交付。孫仲春家四月動工,六月時房子已然建成,當日答允的五十兩銀子的地基款也陸續付清,可是王富手裏扣著最後一張房契,卻遲遲不給,說還要再加二十兩才行。孫仲春與他對質,王富卻說孫仲春的銀子不是一並給的,過得太久,拖拖拉拉的這大半年裏,五泉山地價上揚,水漲船高,房基也已漲了二十兩。
兩人說話粗俗,又不懂規矩,不停彼此搶話,這麼一點事,中間也吵了三四回,當真是纏夾不清,舒秀才聽得頭大如鬥,大歎其氣。這案子雖是簡單,但卻微妙,誰都占些理。他有心調節,讓雙方各退一步,但那兩個人卻拗得厲害,均不同意。
舒秀才想了一會兒,終究是想不出什麼辦法,隻得道:“你們兩家本是鄰居,低頭不見抬頭見,往日感情想來不錯,何必為了區區二十兩銀子撕破麵皮?這件事我記下了,你們今天回去,再談談。若是能私了,那是最好,若是不能,你們明日就來打官司吧。回去把房契、地保、證人都找好,找個先生幫你們寫份狀子,明天再來!”
孫仲春張口欲言,可是訥訥了幾聲,終是沒有說話。王富在旁邊瞧著,轉過頭來罵道:“姓孫的,咱們堂上見!”
兩個人才憤憤地去了。
王富落在後邊,見孫仲春出門,忽又跳到舒秀才身邊,摸出一個手帕的小包,道:“給各位大人買包茶葉潤喉。”說著便往舒秀才手裏塞。
舒秀才攤開了手,托著那小包,正色道:“其實我不該收,你不該給。”
“大人辛苦!應該的,應該的!”王富賠笑道,“大人,小人也知坐地起價原是不該,可是小人老母病重,家中已無積蓄,唯有指望靠著房基多討些藥錢。劉大人那裏,還請先生美言幾句。”一邊說,一邊逃也似的,退出了門去。
舒秀才將手帕包放在桌上,展開一看,裏邊是兩錠一兩的銀子。舒秀才將其中一錠納入懷中,另一錠留在桌上,起身道:“各位兄弟分了吧。”便離了大堂。
再回到書房,卻見劉大人雙腳搭在桌上,臉上蓋著一塊帕子,竟然睡著了。他不敢打擾,便輕手輕腳地搬張凳子,夾了本書,到院子裏去坐。先前他泡的茶已涼透了,便一口氣喝了個幹淨,頓覺得口舌生津,精神一振。
看了會書,漸覺沒意思,便懶懶的出神。不知不覺,竟又想起午間的那兩個人來。
因為事情過去得久了,心中那些突兀的驚恐淡去,這時再回想當時情景,就有了些不同。那乞丐雖然消沉落魄,但眼皮掀起時,雙目亮如閃電,仿佛直要看穿人的心肺,口中所罵的言辭,似乎也不無道理;那女子容顏秀麗,可是修眉尖頜,唇邊總帶著些嘲弄般的冷笑,舉手投足間英氣逼人。
這兩人的行狀,與他平日所見的黑虎會的江湖漢子頗有不同,可是那不同就在他嘴邊,卻偏是說不出來,隻覺得似乎極為吸引。讓他這時想起,竟難以因那當街的羞辱,而再去怨恨他們,反而莫名地生出親近之意。
不知不覺便到了申時,劉大人伸著懶腰,踱出房來。舒秀才連忙起身相迎,將王富的一兩銀子奉上,道:“王富與人爭房,其情可憫,大人明察。”劉大人伸手接過,在手裏掂了一掂,塞入袖中,道:“關黑虎酉時在珍饈樓擺了酒,你也來吧。”
舒秀才應道:“是。”想了想,又道,“我回家說一聲?”
“隨你。那你就自己去,酉時,莫遲到了。”
舒秀才連聲答應,收拾一下書房,急匆匆趕回家去了。
舒秀才的家,坐落在城北,與衙門之間,約有兩盞茶的路程。家中老父尚在,母親卻於兩年前過世了。舒秀才成親九載,妻子羅氏溫柔賢淑,堂前一雙兒女,女兒小英八歲,兒子小傑五歲。兩個孩子見舒秀才回來,大呼小叫,上來抱著他的脖子打吊兒。
舒秀才嗬嗬大笑,將兩個孩子悠了個圈,這才將他們扯開。屋裏羅氏迎出來,舒秀才笑道:“今晚不用等我吃飯了,衙門裏有應酬。”
羅氏正笑著,聞言一愣,道:“那你的兩個朋友怎麼辦?人家大老遠來了……”
舒秀才也是一愣,道:“朋友?”
就聽裏屋有人笑道:“大嫂,不礙事,我們兩個坐坐就走。”
那聲音很是耳熟,舒秀才越發納罕,急忙進去看時,隻見屋中老父,正陪著兩人飲茶。那兩人一為女子,一身淡青的衣裙,一是男人,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又纏了滿手的布條。他仔細一看,竟是就日間酒樓上,痛打周七一行的一女一丐,隻不過那乞丐不知何時已洗淨了衣服,又修麵綰發,這時瞧來,除了衣裳破爛些,倒也算是儀表堂堂。
舒秀才腳下一軟,不明白這兩位煞星為何竟窮追至此。
那乞丐卻已站起,搶上前抱住舒秀才,大笑道:“舒大哥,可想煞小弟了!”在他耳邊輕道,“我不惹麻煩,你也莫生事。”
舒秀才戰戰兢兢,敷衍道:“你……你們怎麼來了?……怎麼沒提前說一聲……”
“一別經年,正好我與義妹重過蘭州,因此來與舒大哥一見。恰好大哥不在,我們便與老伯聊了兩句,老人家剛才還說到,舒大哥自幼便有經世報國之才,代言蒼生之誌。如今困頓蘭州,也隻是權宜之計罷了。”那乞丐一番謊話,說得極為利索,隻是說到舒秀才的抱負時,目光閃爍,滿是嘲弄。
舒秀才腦中“嗡”的一聲,勉強道:“哪裏……哪裏……”
“嘿,年輕時不知天高地厚,有什麼不能說的?你那時掂不清自己幾斤幾兩,把將科舉的卷子當成了上書的奏章,洋洋萬字曆數本朝積弊,到頭來被主考朱筆除名,名揚蘭州的故事,我都告訴他們啦。”
舒秀才麵色一紅一白,道:“少不更事……慚愧慚愧!”
“本朝建國二百餘載,滿朝上下,日益懈怠。舒大哥有見地、敢說話,本是男兒作為。”
舒展臉色大變,把手亂擺,道:“不要亂說,不要亂說,傳出去要殺頭的……”
舒老爹也笑道:“你別哄他啦,我這兒子,長到這麼大,才算懂了事——我舒家哪有那樣的福氣,生個文曲星出來?踏踏實實過日子吧,如今媳婦也娶了,孩子也生了,將來請劉大人幫忙,捐個一官半職,不也是光宗耀祖,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舒秀才額上冒汗,道:“是……是……”
“這人呢,一輩子哪來的那麼多想法?平平安安的,舒舒坦坦的,就是最好。什麼封侯拜相、齊家治國……那不是咱們小老百姓能想的。”
“是!是!”
那乞丐眼珠骨碌碌地盯著父子二人,雖不說話,但瞧來老大不服。那女子一直不曾開口,隻是低著頭,捧著茶,嘴角一絲微笑。屋中雖然父慈子孝,但氣氛卻尷尬異常,羅氏甚是乖巧,趁機過來斟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