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傻不愣登的日子。

我心如死灰地跟在父親後麵,他扛著沉重的行李,送我去大學報到。我仿佛不是金榜題名,而是即將奔赴刑場。我倔強地認為父親就是兵不血刃的劊子手。

這所大學是某醫科大學,我考出的分數整整比該大學高出53分。

我心儀的學校其實是本市位於風景秀美的珞珈山上的武漢大學。我渴望去那座大學城尋求聞一多先生的足跡,我想讀中文係或新聞係,指點文章,激揚文字。然而,我卻不希望留在父親身邊,我違心地將首要誌願填成了外地一所名校。

有些人注定與你無緣,有些事你終其一生也得不到。

父親私自找了班主任,將我的誌願全部塗改成本市的大學。他希望我成為一名拯救全人類的白求恩大夫,而我連自己都救不了,更救不了我喝農藥致死的母親。

父親背著沉重的行李將我押送到那所大學。他替我辦好了注冊,簽到等一係列繁雜的手續,交學費時他用食指蘸著口水一遍遍數那一疊帶著他體溫的鈔票。

我眼角滾出了不少液體。

他用粗礪的手替我鋪床,套被套,還千叮囑萬囑咐同寢室一位看上去較成熟的室友,讓她一定要照顧第一次“出家”的我。

他離開後,那個室友問我:“我怎麼感覺來送你的是你媽?”

我哭笑不得。

我最終還是留在父親所在的城市,上了一所小有名氣的醫科大學,成天與那些厚重的醫書打交道。我一看到碘酒之類的黑色液體,就會下意識地以為是農藥,好幾次忍不住想嘔吐。

每次讀厚厚的醫書,我總會出現一種幻覺,我的身體被那些醫書無情地解剖到書頁上,從大腦到四肢,從骨頭到血管,我體無完膚。我眼睜睜地看著猩紅的血從血管噴湧出來,滴到地上,彙成一條暗紅的河。

從教室到實驗室,無處不在的濃重的蘇打水味令我窒息。未來我要穿的白大褂不是我夢想的的飄飄白衣,它隻是一個體麵的套子,將我禁錮其中,時刻提醒我要冷若冰霜,不苟言笑。

我天馬行空的一手好書法絲毫不派不上用場,病曆與處方上不需要柳體顏體,在這裏,你所要做的就是,將自己的字寫得比草聖還草。

這不是我幻想的城市。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開始昏天黑地地彈吉他。

“林素素,來一首齊秦的曲子吧。”寢室的妖精們打斷了我惱人的思緒,嘻嘻哈哈地要我這個“文藝女青年”為她們彈吉他。

我當仁不讓地彈了首齊秦的“無情的雨無情的你”,引來一片掌聲,喝采聲。我綻出一個淺笑。我天生就是來當主角的,我永遠不願意湮沒在人海中。

“下麵播出臨床醫學係九九級林素素同學的散文《單車少年》……”

“喜報!熱烈祝賀臨床醫學係九九級林素素同學的《秋了秋天》一文榮獲我校‘秋之韻’征文特等獎……”

“臨床醫學係九九級的林素素同學,一位不願留名的男生為你送上一首動聽的情歌,希望你能明白他的心意……”

林素素的大名被校廣播台揚州炒飯似的反複炒來炒去。我常想,在這所大學我要是打麻將肯定經常贏得盆滿缽滿,我這樣經年累月地被人炒來炒去,不胡才怪。

可是,其實我喜歡門前清。

“看,那個係花!聽說是高分考進來的!”

“長得也一般嘛!學習好有什麼用!”

“聽說被她拒絕的男生有一個排。”

“看她那清高樣,拽什麼拽!”

四麵八方射來的流言蜚語通過各種渠道傳進我耳朵裏,所幸我平日都戴著耳機。

閑來無事我就抱著把破吉他,匹自彈唱。每個黃昏來臨的時候,我都會坐在宿舍窗前,看夕陽西下,夕陽一遠去,我便開始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

我害怕黃昏,黃昏讓人感到蒼涼,滄桑。我天真地想用音樂留住夕陽。每次彈到最後,我都會以一曲哀傷的《我有一段情》作為結束曲。

這幾日黃昏,一個男人被我定格在落日的餘暉裏。直覺告訴我:這個男人也許會在我生命中繪下深重的色彩。

他時常站在我的窗口,我彈多久他就站多久,有時候我將《我有一段情》彈完,他還呆立成一棵鬆。

我很想詢問他到底是誰,質問為何他竟然長期免費欣賞我的個人獨奏而不花分文,拷問他聽了我的吉他有何感想。

我將幾十萬個為什麼壓抑在心底,我以勝利者的姿態堅信總有一天這些謎底會揭開。

我以足夠的耐心等待最後的爆發。魯迅老先生說: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先開口的那個人,必是自取滅亡。

先愛上的那個人,最後必定傷得心絞痛,胃穿孔,腸潰瘍。

我被他當成一道風景,後來,我每天欣賞他這道來曆不明的風景。

“林素素,快點,再不來就遲到了!”同寢室的女妖們高喊著,我慌亂地對鏡貼黃瓜,直到拈掉臉上殘留的最後一片黃瓜,才活蹦亂跳地和妖精們趕往實驗室。

黃瓜黃瓜我愛你,你可以讓我青春張揚的臉龐激情洋溢,你可以讓我不至於變成老妖婆老巫婆天山童姥。

一路上都在想著黃瓜,以至到實驗室門口了,還在高聲對一女妖說:“小妖,明天記得買五斤黃瓜!”

滿實驗室的人們都齊刷刷地注視著我,仿佛我姓黃名瓜。我吐了吐我自認為可愛的舌頭,嗖地溜回到自己座位上。剛坐定,一抬眼,一道銳利的光直射而來!是他!那個偷聽我吉他不付錢的男人!他正佇立在德高望重的老教授旁邊,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

他也正緊盯著我看。

四目相對。

我挑釁,他回應。

他反挑釁,我複回應。

我們的目光反複碰撞了幾百回合,彼此眼波流轉,難解難分,勝負難分。

老教授開始介紹他,他才不得已將目光收回,開始佯裝一本正經,我卻竊笑不已。

彼此本是同路人。勿需太多的語言,勿需時間證明,隻一刹那的眼神交會,便能洞悉對方的一切。

老教授的介紹令我大吃一驚:他竟是全國某知名外科老教授的嫡傳弟子,得意門生,目前正在本校讀博。

一個多小時的課程我聽得雲裏霧裏,我的魂魄早已附到那個得意門生身上了,或者說,是他在我身上靈魂附體。我一直盯著他看,盯到他不好意思仍不肯罷休。

我看清了他臉上有幾粒痦子,幾顆青春痘,幾個小斑點。

我詫異,他的左眉上有一小處斷痕,竟和我的一模一樣。

我驚歎,他微笑時略微上揚左嘴角的習慣,也和我的一模一樣!

看他時,仿佛在照鏡子。

我仔細搜尋著和他的每一處細微的相似點,似乎這樣就能將我和他的距離拉近一點,似乎這樣就能和緣份攀上親戚。一想到這裏,我不禁左嘴角微微上揚。

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不期然的,他竟站在我課桌邊。

他深邃的眸子似一汪清泉,瞬間注入我幹涸冷漠的心。隻這一瞬,他便將我看透,俘獲。

他輕輕低下身,撿起我掉在地上的MP3,放在我桌上,轉身走上講台。

我的課桌上淩亂地堆積著的幾本書,兩袋已拆開的零食,讀了幾頁的小說,還有被他拾起的MP3,旁邊是一個窘迫的我。

我的思緒又習慣性地神遊四海。

我不是個好學生。在進入這所醫科大學之前,我還算一個三好學生。我雖逃學,遲到,曠課,成日同一幫社會青年混在一起,但成績總能保持在班上前三名。

進入這所非我所願的大學後,我開始放任自流,破罐子破摔。專業課考試勉強過關,但每次都離紅線僅幾步之遙。反正夢已經破碎了,沒有了夢想,我隻剩一具沒有靈魂的僵屍直立行走。

我是怎麼了?我昔日的夢呢,我的理想呢,我的英特納雄納爾呢?我的青春呢?

想起那個得意門生,我驀地就心生自卑了。人家已經是個名博了,而我還隻是一介默默無聞的小本科生,一株自生自滅的野草。

忽然之間,本來和他平行站立的我感覺自己驀然退到千裏之外。他是如此遙不可及。一條莫名的溝壑倏地橫亙在我和他之間。

距離產生美。我再看他時,竟有一種朦朧之美。月朦朧,鳥朦朧,他朦朧,我朦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