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於聽了,木然了。從來沒有人像於小荷這樣分析問題,這是一個很新穎的角度。他曾經自以為自己對賈雯雯是了解的,現在看來他了解得還真是不夠。他仿佛突然就明白,為什麼賈雯雯不肯和他辦手續了。其實她內心裏是多麼渴望和他在一起啊,她不止一次地說:“要是和你生活在一起就好了。”
“那我們結婚吧。”他也不止一次地回應她。
“不,”她說,“煩死人了。你沒聽說一句話,‘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嗎?”
她大笑起來:“還是愛情好。”
他當時覺得她有時讓人捉摸不定,是個心口不一的多變女人。
當然,他喜歡她這樣的小性格。可現在聽了女兒這樣的話,覺得賈雯雯其實內心考慮得很多,很深,很複雜。
“要學會放手,”於小荷說,“有時越掙紮,越痛苦。”
老於理解女兒的好心,但是他不會照她的話去做。他必須堅持。讓他感到高興的是,於小荷仿佛戀愛了。那個小夥子好像是她的高中同學,也是N大畢業的,隻是專業不同。小夥子在一家律師事務所,收入相當不錯,隻是忙,忙得很。
“忙是好事,”老於說,“忙才有前途。”
於小荷居然還去看望了賈雯雯,這讓老於越發意外。賈雯雯也被感動得不行。兩人說了半天,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居然都哭了。
“你們說了些什麼?”老於後來問賈雯雯。
“女人的事……你們男人不懂的。”
老於承認,這的確也是事實。
6
讓人意外的是朱江在坐了好多年的冷板凳之後,才幹了一年多,又被調到了縣劇團去了。縣劇團當然不好幹,那是一個操心勞碌的苦差事。照年齡來說,他去了劇團也沒兩年好幹,就要退休了。朱江很不願意,卻又無可奈何。他既然是組織上的人,就必須服從調動。
老於過去和朱江並沒有多深的個人交情,但到這時卻是有些同情他的。當年老韓退休時,他應該是自然頂上的,但卻意外地來了趙廣貴。這趙廣貴一屁股坐下來,就幹了十多年。老於發現這個朱江雖然沒有什麼才能,倒也不是一個壞人。他隻是努力地在這個文化係統的機器裏,做一個按時守分的齒輪。在當副館長之前,他一直在基層文化站當站長,而趙廣貴來後,他基本是個無聲無息的人,完全被趙廣貴所籠罩。
這些年裏,最出息的應該是小李。老於剛到館裏時,小李還是館裏一個做行政的,也是以工代幹的身份。小夥子帥,精明,做事活絡。很快他就被派到了省裏的文化幹校學習,轉成了正式的國家幹部,然後又去了黨校學習了半年,回來後就被提拔成了副館長。
他之所以能提拔得那樣快,當然是得益於趙廣貴。而趙廣貴之所以提拔他如此賣力,自然又是因為文化局相關領導的授意。而文化局的領導之所以一心要栽培小李,當然是因為他有“背景”。
老周一直是不服氣的,他一直渴望自己能混個副館長幹幹。雖然說副館長才是個股級,可是那到底也是一個官嘛。作為全縣的著名作家,不要說他幹一個副館長了,他連文化局長、宣傳部長都是可以幹的。他覺得他有足夠的才能。縣裏的官們,他接觸得太多了,並不認為自己的才能在他們之下。他眼裏看到的縣長們,也不過就是那樣。而當官的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全館裏唯一能和他一決高下的,也就是於一心了。
老於印象裏老周是一直發牢騷的,尤其是他從海南或是深圳回來後。聽上去,他都是在為當時的老於打抱不平。可是,老於當時是無奈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多寫歌,寫好歌。這是他唯一的反抗手段。老於想不通的是為什麼這個小李在當上副館長後對他極不友好,甚至比趙廣貴表現得更加明顯。
“你真是傻啊。”老周一語點破,“他是趙廣貴的人,隻有通過打擊你,才能進一步地得到趙廣貴的信任啊。奴才,一向比主子表現得更惡毒的。”
老周在館裏算是元老了,對現實也就越來越不滿。有時他甚至對文化局的李局長都不太客氣,背地裏罵過許多回,更不要說小李了。
“這小東西,現在也來指揮我們,神氣活現的。我才不尿他那一壺呢。”全館裏,也隻有老周一個很少叫小李一聲“館長”。
“他媽的,真應了那句俗話說的,‘屌毛生得比眉毛晚,長得卻比眉毛長’。我們在館裏這麼多年也沒提,他一個小東西,提拔得倒是快,蹭蹭地往上躥。”老周罵起人來,一點也不斯文的。
館裏的人都知道他的牢騷,但他一點也不忌諱。
朱江走了,大家猜測應該是小李副館長上位了。本來趙廣貴離開的時候,小李副館長就以為那位置是他的,可是,被朱江坐正了。而現在朱江既然又走了,那就肯定隻能是他的了。
讓老於意外的是,有天文化局的文局長找他談話。在這之前文局長已經來館裏好幾次了,分別找人談了話。原來的李局長已經退休了,文局長是從宣傳部剛調來的。文局長和老於認識多年了,卻並沒有什麼私交,隻是場麵上的客套。文局長說,組織上經過認真考慮,想提拔他為副館長。老於聽了,有點恍惚。雖然他對職務並沒有多大的渴望,但還是被感動了,畢竟組織上是好意。
“我不太合適啊。”他很謙虛地說,“我對這個一直不是很在乎的。”
文局長說:“我們知道的,你是個業務人才,很優秀的作曲家。你在館裏也工作這麼多年了,有豐富的從事群眾文化工作的經驗,工作認真,做事踏實。組織上對你是充分了解的。我們也知道你的一些情況,過去是有機會留在省裏的。不過回來也好。”
“文化館的工作你是熟悉的。這兩年客觀上班子的變化比較大,原因比較複雜。老同誌裏,反複權衡,大家一致認為你是不錯的。也進了一些新人,可是現在還頂不上來。你是專家級的,館裏需要你這樣的人。”文局長極為坦誠的樣子。
老於有點暈,不過他答應會認真考慮這事。他真的不是很想接受這樣的職務,畢竟如果他對當官有興趣,當初他就不會從省城回來。一個副館長對他而言,甚至比雞肋還不如。如果老周知道,他會怎麼想?當然,這件事他不會對任何人說的,除了賈雯雯。
“可以當啊,”賈雯雯說,“為什麼要拒絕呢?既然現在的新局長看重你。”
“現在和過去不一樣啊。”她說。
“你真的不應該回來的啊,”她說,“留在省城多好啊。”
她一直是為他惋惜的。
老於不覺得,尤其是現在,做過了就不反悔。他決定回來是一個很重要的決定。如果他不回來,她現在這樣子誰來管?老於進一步想到,如果自己真的當了什麼副館長,就不可能像現在這樣逍遙。他經常要去宣傳部或是文化局裏開會,參加政治學習。他還要在館裏組織各種學習,還有別的雜事。這樣一想,他就堅定了想法:不幹!
賈雯雯瘦了,比過去瘦了不少。她明顯比過去虛弱多了。除了正常的服藥和打針,每過半個月,她還要進行一次化療。大多數時候她都是獨來獨往。這是一件很不簡單的事情,沒多少人能挺得住,但她做到了。她拒絕老於的陪護。老於能做的,就是在她化療的時候,每天來探視一次。
“你不用每天跑,真的。”她努力地笑著,笑得也很虛弱。
這樣又經過了九個月,她似乎處於一種相對停滯的狀態。雖然沒有看到有多明顯的好轉,但是也並沒有向壞的方向發展。最讓老於不能接受的是,她拒絕再去住院治療了,因為她突然發現是她的前夫在支付住院的所有費用。她氣壞了。那一次她甚至衝著老於大喊大叫,把老於關到了門外,怎麼也不讓他進去。
事實上老於一直也沒動用她前夫的那張卡,而是把它轉交給了賈雯雯的父親。她父親也是猶豫了很久,還是退了回去。他應該是知道他女兒的脾氣的。但後來她的前夫還是和醫院裏的人大概是有了什麼協議,她住院的費用都是被悄悄地結算掉的。她自己當時應該也是糊塗的,每次醫生都對她說最後是社保統一結算,所以她也一向沒問過。直到半年前,老於在醫院裏意外地又遇到了她的前夫。
“我經濟上幫她一把,沒問題的,一點小意思。隻要她身體好好的,錢不是問題。”他說,“兒子跟著她呢。”
老於那天多少有些感動,覺得她前夫也還是個不錯的男人。雖說他的出發點也還是為他兒子考慮的。可是,天底下哪有完全不自私的男人呢?他能做到這樣,也算是不錯了。可是,當他告訴賈雯雯時,她立即爆發了。
“我哪怕立即就死,現在就死,也不會再要他付錢。我不要他的錢,讓他和他的錢有多遠滾多遠。”她憤怒到了極點,那爆發的脾氣簡直就是雷霆萬鈞。
老於後悔極了,後來越想越後悔。他真的不應該告訴她。不管他後來如何求她,她就是不願意再回到醫院治療。是的,他幾乎是在哀求她了,可她隻願意在家裏服藥。的確,沒了她前夫的幫助,她的經濟狀況早已經用山窮水盡來形容了。老於好幾次想出點錢,都被她拒絕了。她就像一口荒廢幹涸了的井,已經打不上來井水了,可是又還能在井底沾上一些潮濕。她的生命也是這樣嗎?
他心裏難受得很。
7
文件突然就下發了,老於成了文化館的副館長。
大家向老於表示了祝賀,小李副館長也特意向老於表示了祝賀,還專門在藍之海酒店擺了一桌。可是,老於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他知道小李副館長心裏是不高興的,因為局裏遲遲不下文解決他的正職,反而把他提成副館長,分明是要他的難堪。老周心裏肯定也是不爽的,因為他認為他早應該解決副館長職務了。
也不知怎的,慢慢大家就說到了賈雯雯的病情。他們都是知道她的存在的。他們都認為老於是個長情的人,同時多少也有點不能理解。什麼名分也沒有,他怎麼就願意做出這樣的犧牲呢?他們覺得老於最後可能什麼也得不到,隻有神傷。可是,他們也不能說得太直接,隻是言語間透著那種再也明白不過的意思。
老於不願意和他們多談,因為這是他的私人領域。別人怎麼能理解他的感情呢?每個人對生活、對情愛的態度都是不一樣的。他愛賈雯雯,他甚至寧願得病的是自己。
陳麗麗本來對老於的做法很讚賞,她認為老於才是一個真正的好男人。後來大家說起外麵的情人關係,她就激憤起來。說在婚姻之外的男女關係,都是耍流氓。大家早就知道她的男人原來在鄉鎮就是有情人的,調回城裏到財政局當了一把手,權力比過去更大,自然也少不了情人。但她這樣一罵,又引起了老周的多心。她不僅罵所有的女人,更罵所有的男人。老周覺得這麼多年來,她對自己並沒有消除仇恨。他和她是好過,又分手了,但分開的責任並不全在她。
老周覺得她現在因為自己的男人當了“二縣長”,就很有些頤指氣使。他是不吃她的“官太太”那一套的。就算她是官太太又怎樣?他又不是不知道她在床上的作態。她難道不知道自己過去也出過軌嗎?怎麼一轉眼就罵人呢?老周慢悠悠地說:“那也不見得的。馬克思在燕妮之外,也是有情人的。這種事,很複雜。”
“那都是胡說八道。”陳麗麗現在對老周所有的話,都一概不能同意。
小李副館長為了不使他們的爭吵升級,就告訴大家一個消息,說縣裏剛來了一位掛職的副縣長。
“誰?”
“趙館長家的老二,趙靜。”
第三章
(2014年5月—)
1
賈雯雯的身體狀態似乎越來越差了。
老於抽出更多的時間來陪著她。隻要她提出什麼願望,他總會盡量滿足她。五月的天氣開始暖和了起來,她說她想來海邊看看。
他找了一輛車,就帶著她來了。
田野裏一派生機勃勃。
油菜花一片金黃,燦爛得無邊無際。他們打開了車窗,讓風吹進來。很熟悉的泥土的氣息,很熟悉的花香。空氣裏還有一股淡淡的糞肥的味道。
“真好,”她說,“天氣熱起來了。”
“油菜花開得好,要敗了,地上已經掉了不少花瓣。”他說。
“天氣熱得快,後麵會變天。”他說,“要是下一場雨,這些花就全敗了。”
車子開在鄉下的小路上,顛簸得厲害。他們看到了廣闊的灘塗。灘塗不遠處有一道海堤,越過堤壩,外麵就是大海了。他們坐在堤壩上,海風撲麵而來,有一股海腥味。大海是渾黃的,在陽光下閃耀著白花花的粼光。
“你帶我出海去看看吧。”她說。
“不行,你會受不了的,會暈船。”他說。
“不會的。”她顯得很自信。
“我去坐船,到海裏去看看。”她依偎在他的身上,目光裏充滿了期待的樣子。
新港鎮那邊的民宿居然都住滿了,外地來這裏看花海的人太多。他們隻能住到北邊的那個小鎮子,住宿的條件差一些,但是這裏的海邊似乎更幹淨一些。他們租好了船,約定了第二天半天的價錢。
半天和一天沒區別。
民宿裏還算幹淨。從小樓的二層窗戶向外看,就能看到大海。
灰蒙蒙的一片大海,無邊無際。有船在遠處駛過,毫無聲息。他們相擁著,靜靜地看著。很長時間他們一句話也不說,隻是那樣相擁著,感覺時間從身體裏流過。
晚上他們吃了晚飯,在海邊漫無目的地走著。
四下裏漆黑一片,不遠處小鎮上的燈火就顯得越發明亮。他們走在一邊不算很寬闊的灘塗上,泥沙鬆軟。這一邊是老於所不熟悉的,他過去從沒來過這裏,雖然和新港那邊距離很近。從這片灘塗再向前就是河口了。河口那邊的淺灘很短,一百米不到就是大海。
他們能聽到海水的聲音。海風裏的腥味很重。兩人依偎著,走著。
賈雯雯說她過去看過青島的海、浙江舟山的海和海南海口的海。那裏的海和這裏的海是不一樣的。那裏的大海是蔚藍的。這邊的海是渾濁的,有大片的灘塗。隻有看過這裏的海,才知道海和海是不一樣的。這才是完整的關於大海的印象。
“向裏麵開一百裏,海水也就清了。”老於說。
“嗯。”
這半年,賈雯雯瘦得有些厲害,反複化療讓她很痛苦。但她從不說。他能感覺到。
夜很黑,西邊的天空掛著半鉤淺月。繁星點點。“這裏的星星比城裏的亮一些,”她說。“海邊的空氣好,”他說,“要是在船上看,那星星會更亮一些,因為海裏一點燈火也沒有。”“明天你要把我帶到大海裏看看。”她說。
“好。”他說。
他要滿足她。
老於是明顯感覺到賈雯雯的變化的。她比過去傷感了許多。這麼多年的病痛折磨,她對生命的感悟肯定是異於常人的。她對許多事情變得比過去更敏感。她對老於說得最多的,就是自己欠了他的。“如果有下輩子就好了,”她經常這樣說,“下輩子我們一看對眼了,就不要猶豫。”
“好。我們不要再鬧別扭,一點也不猶豫。”
“你說會有下輩子嗎?”
老於想了想,安慰說:“有的吧。我相信會有的。”
“我一定要忍住,不喝孟婆湯。這樣我好記得你,認出你。”
老於說:“據說那時很渴,孟婆湯很香的,會忍不住要喝的。”
“那我這輩子要把水喝夠,爭取到時不喝。”
老於樂了。
“你也要忍著不喝,萬一我沒忍住了,你不要喝。你要在下輩子記得我,如果我認不出你來,你要對我窮追猛打。我下輩子還叫賈雯雯,你要還叫於一心。”
“好。我們說定了。”
那個晚上他們就這樣相擁著。他們有太久的日子沒有肉體上的親近了。“你太不值了,”她不止一次地說,“我現在是一個殘廢女人了。你不應該這樣辛苦的。”
“別胡說。”老於總是打斷她。事情很奇怪,原來她身體健康的樣子,他總是要不夠她。一晚上他幾乎是不停地要做,做也做不厭。他的能力讓她驚訝不已。可自打她病倒後,他的性欲仿佛也消失了。老周有次也問他,是不是和賈雯雯還有性關係。對於他的回答,老周很吃驚。
“你可以到洗頭店或者洗浴中心去轉轉啊。”她總是這樣半真半假地提議。
他很驚訝於她這樣的提議。
“我沒有那樣迫切啊,為什麼要做那種事呢?”
老於是真心的,對於自己欲望的消失,他歸咎於自己的年齡。
也許到了他這樣的年紀就應該消失了,他想。消失了也挺好,他可以更好地和她相處。他隻要能擁抱她,親吻她,甚至是照顧她,和她說說話,心裏就滿足了。肉體上的欲望,更大程度上是取決於內心的欲望。他喜歡她撫摸他,撫摸他的胸膛,撫摸他的大腿和手臂,撫摸他的臉……
他在她的撫摸和親吻下,能夠入睡。她像一個催眠師。隻有躺在她的身邊,他感覺自己才是踏實的。有時他會想起他們的過去,想起過去的許多甜蜜。可這個晚上,他忽然湧上了一種強烈的欲望。它就像海潮,從很遠的地方奔襲而來,一浪比一浪凶猛。他為這洶湧而來的欲望,感到有一些羞恥。是的,他是不應該有的,在她身體這樣的情況之下。他很小心,努力地不想觸碰她的身體,不想被她發現。可是,她似乎還是在他的控製得非常小心的呼吸中,感受到了異樣。
“你……想要了?”她小心地問。
他不說話,隻是用力地摟緊了她。
她的手是那樣綿柔,小心地撫摸著他。
“你想看看我嗎?”她突然問。
他有點沒聽懂她的意思。
床頭燈亮起時,他看到她赤裸了上身,胸脯上空無一物,隻有兩道明顯的疤痕。在那一刻,老於的心在顫抖。他緊緊地抱住了她。這是她第一次對他這樣坦白裸露。他當然是記得她的乳房的,過去是那樣飽滿。她對自己的乳房,曾經是那樣驕傲。她有一對漂亮的乳頭,大又嬌豔。而自從第一次把右乳切除後,她在他麵前就再沒裸露過上身。偶爾做愛,她也是穿著內衣。哪怕她睡到天亮都可以不再穿上內褲,卻從不解下胸罩。
“傻瓜,”他說,“我愛你。”
“可是我已經不是過去的我了。”她幽幽地說,“早不是了。”
“那也沒關係。”他說,“我也愛現在的你。”
“你過去不是說自己是獨奶嗎?”他甚至開起玩笑來,試圖化解她內心的陰雲,“現在很坦蕩的,像個小男孩。你的性格是不是像一個調皮的小男孩?也可能你前世就是小男孩呢。”
“太醜陋了。”她說。
“不醜。”
“你過去喜歡它們的。”她說。
“是啊。”
“現在它們沒有了。”
他不想讓她再說下去,他就親吻她。他的舌頭尋找著她的舌頭。他聽到她發出了一聲輕歎,然後倒了下去。“關掉燈。”她說,緊緊地摟著他的脖子。他在她的身上感覺自己要開山辟路,要摧毀他麵前的所有阻礙。而她是那樣光滑,就像是一條剛從水裏撈上來的魚,在他們中間充溢著滑滑的忘情的黏液。他仿佛在一瞬間回到了十多年前。她也是十年前的賈雯雯,陌生又熟悉,熟悉又陌生。他是沉寂得太久的冷火山,重新被激活了。她是冬眠醒來的小野獸。她哭泣,她熱烈,她咬他,她歎息。她是一片沼澤,他就是一匹奔馳的野馬。她要把他吞沒掉。她是潮濕的深井,他就是鎬頭,他要在她的深處掘出新的泉水。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她咬他,發出的聲音聽上去是那樣貼近,又是那樣遙遠。
他有些擔心她的身體能否經得起這樣的暴風驟雨。
“愛你,愛你。我愛你。”
她緊緊地抱著他,不放。
2
老於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可是賈雯雯卻是那樣堅決。
“天氣不好,”他說,“海裏的風浪肯定大。不去了吧?要不我們再等一天,等天氣好了,我們再去。”
“沒事的,”她說,“我就要去看看。”
“我從沒到海上去看過。”她說。
老於知道她其實是一晚上沒合眼。他不明白她為什麼沒睡。半夜裏他去衛生間時聽到她有窸窸窣窣的響動。“你還沒睡著嗎?”
他問。“沒事。”她說。他重新上床抱緊她,想哄她入睡。“你睡吧。”她說。他聽到她說話的聲音有些不太對。“你感冒了嗎?”
他問。“嗯……可能吧,有點著涼了。”她說。
第二天早晨天色還很暗,老於突然從夢裏驚醒,一睜眼,發現她的一雙眼睛正對著他,打量著他。
“你還沒睡?”老於心裏一緊。
“不礙的,”她笑了笑,“我要好好地看看你。”
“老頭了,還有什麼好看的。”
“你不老。”她說,“你還年輕呢。男人在你這年紀不算老。”
兩人都決定出門了,她突然說:“等一下,我要塗個口紅。”
他笑了,心裏想:她怎麼倒突然講究起來了呢?她過去一向是並不太講究的,尤其是不愛口紅。
她描得是那樣認真。每描一下,還左右側著臉認真地打量著。
一下她就精神多了,漂亮又性感。“好看嗎?”她問。
“好看的。”
也就是才出去半個多小時,海上的風果然就大了起來,浪頭也越來越大,船顛簸得越來越厲害。船不大,是租來的。她在船上卻鎮定得很。船已經遠離了海岸。他們是回望不到小鎮的。海水是黑的。天空與大海之間是灰蒙蒙的一片,雲層越來越低,黑黑的,壓到海麵上來。他們看到了遠處黑黑的雲層裏的閃電,猙獰的,像是凶猛怪獸不時齜露的尖牙。
“回吧。”他說。
她不說話,隻是看著海麵上不斷湧來的浪頭。那些浪頭一浪追趕一浪,一浪壓過一浪。它們變得猙獰起來,就像一群在海麵上奔跑的惡狗,互吠著,撕咬著。
“回吧。”他催促著。
“看一看。”她說,並不看他。
她就定定地坐著,看著遠方一望無際的浩渺海水。
“你不暈船嗎?”老於對她的鎮定覺得不可思議。
“真大,”她歎息說,“這大海真大。”
“人在這海上就像一隻螞蟻。”他說。
“你唱首歌給我聽吧。”她說。
他笑了,他不會唱歌。是的,雖然他會譜曲,但並不會唱歌。他的嗓音條件不好,最多算是哼。是的,許多旋律是他在心裏哼唱的。
“我要寫一首歌給你。”他說,“將來專門給你寫一首。”
“好啊,”她說,“你說話要算數的。”
“那是的。”
“回吧。”她說。
她話剛說完,天上就砸下了雨點來,就像是他們突然置身在瀑布裏。海麵上白茫茫的一片了,不隻是潮湧,還有雨點。他們聽到了聲音,這聲音甚至大過了海水洶湧的聲音。
一切都來不及後悔了。他們應該早點就回撤,現在是來不及了。雨水從天而降,瞬間他們就被雨水澆透了。小船在激烈地顛簸,海水不斷地衝刷著甲板,甚至湧進了船艙。柴油機在轟響著,馬達開足了,拚勁它全身的力量想逃逸。可是海水把小船像一隻炒豆一樣地顛來簸去。
“你抓緊我,抓緊我!”老於大喊著,嗓子都破了。
聲音是撕裂的。
她的臉特別蒼白,頭發濕濕地貼在臉上,雨水順著頭發流進了她的眼裏、嘴裏。她似乎說話都有些困難。他則死死地握緊舵,感覺虎口都在震痛。他是無懼的。這種場麵對他來說不算什麼,他曾經經曆過的比這凶險得多。他是擔心她。
“真好。”她突然說。
“什麼?你說什麼?”他一愣。
“真好。”她搖晃著說。
小船努力地掙紮著,往回去的路上掙紮。大海卻把它扯來扯去,試圖要把它重新拉回到大海的深處。雨水很涼,海水也很涼。
“不好,”他說,“好什麼好?應該早點回去的。”
她突然搖搖晃晃地要站起來。
“坐下,快坐下!”他大吼起來,“不要命啦,快坐下。”
又一個浪頭打來,老於趕緊拉住了她。海水劈頭打在了他的身上,當他回頭再看時,已經不見了她的身影。他仿佛看到了一個黑黑的影子被洶湧的回浪迅速地卷走,不見了蹤影。
老於的手腳一下就涼透了。
3
老於無論如何都不能原諒自己。
他幾乎要崩潰了。
他是那樣絕望和無助,卻沒有任何辦法把她救回來。她消失了,永遠地消失了。她甚至吝嗇得沒有在陸地上留下一點骨灰。他報了警,也請了鎮上的許多漁民去搜尋她的遺體,還到新港鎮那裏找了周老大,聯係了許多條船去搜尋,可是卻一無所獲。
海麵上什麼也沒有。
老於像丟了魂。
他怎麼也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她這一死,他真是百身莫贖。
這對他完全是滅頂性的打擊。
在她留在民宿的那隻包裏,他看到她隨身帶著的一些東西,幾件衣服和小藥瓶。他看到了一個筆記本,裏麵有幾頁紙,寫滿了,應該算是她的遺書。有給他的,也有給她的父母和兒子的。
老於:
我走了,謝謝你!這麼多年來,特別感謝你的陪伴,此生是無法相報了,希望還有來世。如果有來世,我們一定不要錯過。這世真是欠你的太多,有點愧對你。你其實早應該抽身離開的,但你卻一直陪著。你有權得到更好的生活。我就要看到大海了,真好。我願意到大海的深處去。如果你再夢到大海,你就不用再怕了,我會陪著你。
人都要走的。我已經拖得太晚了,連累了不少人。生命裏有許多殘酷的東西,我不想讓你們看到太多殘酷。我是溫暖的,我也感受到了你給我的許多溫暖。是命運,讓我們錯過了。希望我們來生不會再錯過了。你要記得我。如果有奈何橋,我一定會回頭看你,看你最後一眼。我把你的樣子刻在心裏,永遠也不會忘。我不喝孟婆湯。我要記得你。如果有來世,我要在人群裏一眼就認出你,再不會放手。
我過去真是太傻了,太輕易地放手了。我也太任性了。我為自己的任性付出了代價。這代價太大了,我把我自己傷了,也把你傷了。我還傷了我的父母和我的孩子。我不喝孟婆湯,我要記住這世的一切。我要記住我們過去所有的時光,隻有快樂,隻有甜蜜。
我很想自己好起來的。如果我能好起來,我一定會義無反顧地嫁給你。
有一段時間我天天做夢一樣地幻想著。我一遍又一遍地夢想著,我好起來了,很健康地和你生活在一起。但我失敗了,抗不過命。
對過去我很知足,隻有心存感激。我幸福過,甜蜜過。感謝有你。這事是我自覺的選擇,你不要自責。此事和你完全無關,也希望我的家人們或好友不要為難你。真的感謝你,萬分感謝。你達成了我的心願。這是我最好的結局。你要振作起來,好好生活。你的餘生還很長,你隻有好好地過下去,我在世界的另一邊才能安心。
你要保重自己,為了你自己,也為了你的孩子。希望真的有來生,來生相見,好好相愛。
…………
信很長,寫了好幾頁。老於的眼淚把筆記本的紙張都打濕了。
看來,她是早就準備好了的,隻是沒對他說。對她來說,或許是一種解脫。但是,他卻時時刻刻地意識到自己是一個罪人。他最後悔的,就是沒有堅持和她結婚。他是要求過的,可是她總是推托著。她是希望健康地嫁給他,哪怕她當時隻是擁有一半的乳房了。
表麵上她是堅強的,甚至還是快樂的,可是她內心裏已經絕望得不行了。她在前五年裏,還是滿懷了信心的。可是,病魔把她又一次擊倒了。這後一次,讓她完全絕望了。所以,她對前夫的幫助表現得特別決絕。
她沒了,老於也一下子失去了方向。
4
這年的秋天,兒子於新桐回來了。仿佛隻是一轉眼的工夫,他成了一個大小夥子。
他長得很壯,有一米八三的個頭,一頭濃黑的卷發,唇上還有了一抹黑黑的胡子。他在畢業後經曆了在外地城市一係列的碰壁後,還是沒能找到合適的工作,回到了縣裏。老於有些不開心。現在身份的限製沒有了,戶籍的限製沒有了,他的文憑雖然不算好,但也是有的,到哪裏不能找一份工作呢?可是,他居然回來了。
回來也是可以的,畢竟是縣城。能在縣城裏找份工作也不錯。但是,於新桐卻和他前段日子裏一樣,有些失魂落魄。他對尋找工作好像完全不上心,每天都會在下午到街上去晃蕩一圈,穿著一身的牛仔和臭不可聞的運動鞋,什麼正事也不幹。更多的時間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在電腦上打遊戲。他不知道兒子頭腦裏想的啥。幾年不見,他們父子間的關係有些生分,疏遠。雖然過去的大學四年裏,他在寒暑假是回來的,父子間也有交流,但和現在的感覺完全不一樣。如果說過去相當長的時間裏,他們是父子關係,到了他讀大學時,是一種朋友關係,現在兩人在一起卻更像是一種敵對關係。
雖然兩人沒有言語上的衝撞,可是意識裏卻相當緊繃。老於感覺到了壓力,相當大的壓力。這時的兒子是叛逆的,如果他反抗起來,自己一定不是他的對手。雖然兒子現在還是依靠他的,但是自己卻是被動的一方。
“你應該找點事做,”他對兒子說,“可以暫時找一份工作,先做起來。要是不合適了,以後再說。”
“能找什麼合適的工作?”兒子反問他。
老於一時語塞。
“一些企業裏,都可以先幹起來。縣裏那麼多的企業,總是需要人的。”老於想了想,用商量的語氣說。
“縣裏能有什麼好企業?我能去幹什麼?”
“什麼都可以幹,這樣也是積累經驗啊。”
“你以為我是當年的你啊?什麼都能幹。”兒子回得是那樣決絕。
老於知道和他對話是很困難的。兒子是想要一份更體麵的工作,比如說是分到縣委縣政府的機關裏,可是以他的這種身份和能力,怎麼可能幫到兒子謀來呢?他連將兒子安排在文化係統的事業單位裏,都是不可能的。
比較而言,倒是賈雯雯的兒子對他很有禮貌。有天在縣中正好遇上了他,那小夥子衝他一笑,甚至是有些靦腆地叫了一聲“伯伯好”。他也長大了,眉眼像媽媽。
於小荷從原單位辭職了,又換了一份新工作。她比過去忙碌了,回來明顯少了。偶爾他們視頻通話,老於發現女兒長得漂亮了。女大十八變。當然,也許她並沒有長得更漂亮,隻是在大城市裏生活得久了,氣質是不一樣了。
“應該談對象了,”他說,“不要拖了,拖了不好。”
“知道啦,這事你就不要多操心了。應該有的,一定會有的。”女兒說。
老於是有點操心。明顯地,過去的那個男朋友並沒有談成。至於是誰的原因,老於也不好多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