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15年歲末—)
1
這年冬天的雪真大,一場接一場。整個縣城幾乎要被大雪埋了,到處是雪。連小河裏、溝裏都盛著雪,就像是大鐵鍋裏的炒麵似的。炒焦的地方,略顯淡黃。
文化館裏又有了新的人事變動,小李館長調走了,去了下麵的一個鄉鎮當鎮長去了。他高興極了。這是他一步非常重要的人生跨越。當一個鎮長,可比在文化館裏當一個館長強多了,甚至超過了當一個文化局長。據說他能走到這一步,和趙靜縣長有很大的關係。新館長是新華書店的程經理,和老於倒也是老熟人了。老於提出過幾次想辭掉這副館長,但都沒獲得同意。有史以來,在縣裏官場上還沒有人提出辭職的,隻有搶著要官的。雖然副館長這職務不算大,但想當的人也還是有的。
兒子現在和老於幾乎是經常性地發生衝突,兩人互相看著不順眼。老於是看著小於不找工作不幹活,卻沉迷在電腦裏,也不知道在搞些什麼名堂。小於是覺得老於管得太寬,不過就是在家裏吃點幹飯嗎?而且隻是一天兩頓。老於也不會燒什麼菜,都是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糊弄著。有時,兒子甚至到他外公家去蹭飯。甚至,去徐愛珍那裏吃飯。
他有他的生活方式,老於憑什麼要幹涉呢?小於是想不明白的。工作總是要找的,但並不在一時啊。如果他隻是在縣裏隨便找個企業去上班,那他還要考大學幹嗎?他不是農民工,隨便找份苦力活就行了。他要找的工作,必須和自己的學曆是相配的,要符合自己的心理預期。他不能苟且。
有個晚上父子倆差點動手了。老於半夜醒來上廁所,看到小於的房間裏還亮著燈。那時大概已經是淩晨一點多了,老於突然就發起了火。夜裏不睡,早晨不起,這根本就不是正常人的作息時間。
他敲門提醒,卻發現兒子反鎖了。他用力敲,兒子猛地拉開門,直視他。兩人對峙著。
“你要幹什麼?”
“你為什麼還不睡?”
“急什麼?我想睡自然就睡了。”兒子說。
“晚上不睡,白天不起。你這是正常人過的生活?”
“我有我的生活。”
“你這樣的生活正常嗎?”老於怒吼著,他感覺到了兒子的力量正施加在門上,想把他頂出去。他就用力地想把門縫擠得更大,但卻發現兒子紋絲不動。
“天下就你的生活是對的?”兒子語帶譏諷,“你怎麼不做個全國模範呢?”
麵對過去小學初中的兒子,老於還能動手。可是,現在老於不敢了。他沒有任何勝算。鬥爭的結果,一定是自己輸得很慘。即使他占了上風,他也還是個“失敗的父親”。
老於心裏犯愁,這樣下去,父子如何長久相處?
他一時真的沒了主張。
陳麗麗出手幫忙了,她說她丈夫和科技局比較熟悉。她聽說最近科技局要招人,現在可以進。看於新桐,各方麵的條件都是合適的。於是,老於就趕緊張羅了一個飯局,請了她丈夫和科技局的領導坐了一桌。老於那天喝醉了,醉得一塌糊塗。陳麗麗的丈夫特別能喝,酒量很大。而他喝一杯,卻要老於喝兩杯。老於不敢反對,隻能從命。既然財政局長都出麵了,科技局的局長隻能是同意的。但這事終究是要縣領導同意的,但正常情況下,問題不會太大。
老於對陳麗麗是感激的。
兒子對這份可能出現的工作也是滿意的,不管怎麼說,這是一份體麵的工作。雖然一開始進去時,隻是事業單位的身份,但可以調劑到公務員崗位上來。
就在農曆二十那天下午,程館長告訴老於,說老館長趙廣貴去世了。趙廣貴生病的事,老於是早就知道的。他從退休以後,身體就不太好。他不愛運動,整天悶在家裏。大兒子趙平出事,對他是個不小的打擊。也不知道怎麼的,得了一次腦梗後就變得老年癡呆了,也就是帕金森病。按說他那個年齡,還不到得老年癡呆的時候。等趙靜回到縣裏掛職時,他已經不認識人了。
“現在就是趙縣長在守著,比較辛苦。”程館長說,“趙館長是我們過去的老館長,我們館裏應該出麵,派幾個同誌幫著值守一下。”
老於不吭聲。
老周看著老於的臉,有些意味深長。
“對的,對的,這是應該的。”老周說,“但這事你們領導同誌去就好了,派其他人就不合適了。”
程館長聽了,覺得很有道理。畢竟這事是體現了館裏對老館長的尊重程度,而且趙靜是縣裏的領導同誌,死後的殊榮是一定要給的,給得越充分越好。
“這樣吧,今天於館長你去,明天晚上我去。”程館長沉吟了一下,很是深思熟慮的樣子。
老於像是被燙了一樣,本能地提高了嗓門,大聲說:“我不去!別派我,別派我,我不可能去的。”
程館長的臉上就現出非常驚訝又疑惑的表情。
陳麗麗趕緊打著圓場,對程館長說:“會的會的,於館長一定會去的。”
老於被陳麗麗拉到了外麵。陳麗麗有點急了:“老於你瘋了啊,這事怎麼能拒絕呢?要是傳到趙縣長的耳朵裏,他會怎麼想?
這點情分都不講,新桐還要不要進科技局了?”
“這老東西早死早好啊,他過去害了多少人啊。”老於激憤起來,“不去,我不可能去的。”
“看看,大藝術家的脾氣上來了吧?這事還能意氣用事?該妥協的時候一定要妥協的。你不為自己,也要為兒子著想啊。現在這種機會,上哪裏去找?這次是一個很好的機會,錯過了就永遠錯過了。”陳麗麗說。
老於不知道陳麗麗說的是兒子進科技局的機會,還是他去守靈討好趙縣長的機會。這兩者其實是一回事。但她要是說的守靈的機會,那就去他娘的吧,他才不要呢。可是,如果他不去守靈,也許兒子進科技局就真的沒機會。
大雪紛紛揚揚。
老於那天一個人在文化館樓下的那個操場上走著,不停地一口接一口抽著煙。他走著,打著圈,像一隻孤獨的拉磨的驢子。
雪,落了他一身,頭上也是白的,像是纏了一隻白孝巾。
2
老於和老周兩人去為趙廣貴守靈。
守靈是本地的風俗。
他們和趙副縣長、夫人握了手,說了些安慰的話,讓他們回去休息,他們來替班。靈堂裏安靜得不行,趙廣貴的遺體被白布覆蓋著,一動不動。燭光微微搖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