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2 / 3)

“回家了。”他說,“我們回家。”

她一直看著車窗外的景色。

“人還不如草木。”她突然說。

“為什麼?”

“你看外麵的草木,每年枯了,第二年還能返青。人要是沒了,就永遠沒了。”

他聽到了她輕輕的歎息:“傻,人和草木怎麼能一樣呢?草木無情。所以,不管返青多少年也是沒意義的。”

鄰居們都看到了,賈雯雯是被於一心抱上樓的。這就等於說,他們如今是一對了,雖然並沒有去進行合法的婚姻登記。

在這個縣城裏,於一心在人們的眼裏顯得有些怪了。熟悉的或是不熟悉的,都認為他是一個怪人,怪得不能理解。明明可以留在省裏提成副處級幹部,卻偏要回到文化館當一個普通館員。好不容易終於離婚了,卻和一個得了癌症的女人好上了。這個女人還被切了一隻奶子,那得有多醜啊。一個女人要是被切了子宮,外表上還看不出。可是,切了一個乳房,外表上就會有一道很大的疤痕。他看了不覺得恐怖嗎?他為什麼要娶一個這樣的女人呢?以他現在的條件,找一個大齡的未婚姑娘也並不算難。要知道現在的於一心不是過去的於一心,他現在有錢。

是的,於一心最近這些年積攢了一些稿酬。有人請他寫歌,有歌唱演員,也有企業請他寫廠歌。在縣城的文化人裏,他算是有錢的。而這些年裏,來縣城打工的外來人口中不少是未婚女性。他要有心,不愁找不到年輕漂亮的。

“沒必要吧?”老周對於一心這樣的做法也是不解的,“你這樣對她已經很好了,但沒有必要非要娶她嘛。她這種病說不好的,長的也能拖一二十年,短的一年半年的。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你不是人財兩空?”

“就算隻有一天,我也要娶她。”於一心說。

當然,他也就是這樣一說。他知道,他必須等她身體慢慢地恢複。他要好好地辦一個儀式,他要和她拍結婚照,要宴請親友。他不可能隻是悄悄地和她領個結婚證就住在一起,這是對她的不尊重。

他相信她會好起來。

他要和她一起戰勝病魔。

“我會耽誤你的。”她並不覺得他這樣的想法是個好提議。

她不想讓自己成為別人的閑話。她會成為他的負累的,也一定會的。她要做的不是和他結合,而是如何抵抗病魔。她希望自己能好起來,她還想有一天要工作,掙錢,撫養兒子長大。這是她一個做母親的責任。她知道這樣一定會讓於一心失望的,但這也是為他好,她想。他終有一天會理解她。

“我不適合你了,”她說,“我現在這樣子,真的。”

“別說傻話了。”

“真的,我已經很滿足了,”她是真心的,覺得於一心為她所做的已經超過了她的期盼,她不能要求更多了。

於一心不管,他願意等她,守著她。

第二章

(2011年—)

1

縣城的擴張越來越厲害了,外圍幾乎又擴出了一個新的縣城。

街上比平常更熱鬧,人更多,車水馬龍。街上的店鋪裏播放著各種流行歌曲。於一心覺得現在的許多流行歌曲是他聽不懂的。有些歌星才流行沒多久,別人告訴他這已經落伍了。歌星們走馬燈似的。賈雯雯有次向他推薦了莫文蔚的歌,他專門買了一份專輯聽了,什麼《單人房雙人床》《我明白他》《如果你是李白》……他完全沒聽懂。

也許你的愛 是雙人床

說不定誰都可以陪你去流浪

你的目光 鎖在某個地方

你的倔強是一道牆 內心不開放

也許你的心 是單人房

多了一個人就會 顯得很緊張

想看看 你最初的模樣

你脫下來的偽裝 你會怎麼放

……

時代不一樣了。

現在的流行歌曲的歌詞讓他感覺很陌生。他熟悉的方式往往是對自然的美的讚頌,對時代、社會的抒情,詞曲裏體現的都是個人和自然、社會的緊密依存。而現在的歌曲在他聽來更像是一種夢囈,更加自我。他感覺有些怪怪的,說不好。是的,初聽時有點怪,可是他再細聽聽,卻覺得又別有一種滋味。

他想到他過去在鄉下第一次吃巧克力,第一次喝咖啡,感覺是那樣怪異,不好吃。事實證明那隻是他自己的問題,而不是巧克力的問題。

縣城裏的商業氣氛更濃烈了,街麵變得整潔、漂亮。城郊的一些建築物的圍牆上到處可見“樹立科學發展觀,共建和諧社會”一類的標語,連國道上也有這樣的宣傳牌。外圍的村子裏也在發生著變化,不少人家都蓋起了小樓。

於一心時不時地還會回老家去看看。他幾次提出把父親接到城裏來住,但老人不願意。他喜歡待在村裏,村裏的環境和鄰居都是他所熟悉的,多少年了相安無事。他不喜歡縣城,熱鬧歸熱鬧,但感覺亂糟糟的。每到清明,於一心都會回去掃墓。有時他也會在玉卿嫂的墓前站一會兒,她的墓碑顯得又矮又破。他每次看了,心裏都有些難受。一晃那麼多年過去了,還有誰記得她呢?她的男人老得厲害,生活有些艱難。沒有女人的家庭肯定是不圓滿的,日子難免過得有些邋遢。他們的孩子大了,在外地打工。

時光真是快,老於想,當年自己離開這個村子時,也還是個青年。可是,現在許多小孩子都長大了。那些小孩子當年都還沒出生,甚至連精蟲都不算呢。過去他算是村裏走出去最有出息的人,如今村裏在外的年輕人很多。除了在外打工,也有出去當兵的,讀大學的,做生意的。他當年教過的學生裏,許多都結婚了,有了孩子。他們中有人發財了,辦廠子,或是在外地工作。回鄉時也是風光無限,開著小汽車,帶著妻子或丈夫以及孩子。

他們趕上了一個好時代,他想。

也有一些不好的事情。離村子不遠的國道邊上設立了一個化工園區,裏麵駐紮了許多化工企業。這些企業都是最近兩三年陸續駐紮進來的。村裏的一些人可以到裏麵的工廠打工,不必到更遠的地方去。但是,化工汙染太重了。空氣裏有一股濃烈的氣味,風刮去,麥子都會枯死。附近溝渠裏的水,也都有一股惡臭,泛著白色的泡沫。

村裏的消息是不少的,讓於一心聽了也是吃驚的,什麼誰家的姑娘在外麵做了什麼包工頭的二奶,誰家的小媳婦做足浴……這在過去是難以想象的,但現在不一樣了,人們不會感到多奇怪。

父親對於一心的離婚事實有好久是不能接受的,但他無可奈何。於一心已經不是一個青年了,兒女都已經長大了。他已經不能教育於一心了。於一心現在是到了教育他自己子女的年齡了。

一代有一代的使命。

於一心覺得他的兒女比他所處的時代要好得多,因為他進了城。兒女們的起點和他當年是完全不同的。這是他當年努力的價值所在。

是的,他希望他的價值能更多地在兒女們身上體現出來。

2

賈雯雯在一點點地好起來,於一心感覺。

很多人都是這樣的感覺,她在恢複健康。醫生說像她這樣的情況,隻要在術後能鞏固好,度過五年的康複期,以後完全可以像正常人一樣生活。除了定期複查外,她一直在吃一種口嚼片。曾經因為化療被剃掉的頭發,現在又長到齊肩了。

表麵上看,賈雯雯和過去沒有太大的差別。她的臉色又有了紅潤,又恢複了調皮愛笑的本性。他們經常一起逛街,一起去菜場。

很多人熟悉了他們,也接受了他們。他們覺得周圍的人還是很友善的。周圍的人認為他是一個很好的男人,非常難得,在明知賈雯雯生病的這種情況下,不離不棄,有幾個男人能做到他這樣呢?

於一心並不覺得他這樣做有什麼特別,隻是覺得能和她在一起是件很滿足的事。他喜歡陪伴她。他現在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很知足。於新桐也考上大學了,考得不太理想,去了外省的一個二本大學。但兒子挺滿足的。兒子滿足,於一心就也滿足。不管如何,他們都比自己當年強太多了。

一對兒女是他的驕傲。

就在於一心從省城回到縣文化館的第三年,趙廣貴的大兒子趙平出事了,被有關部門帶走了,沒有任何消息,像是從這個世上蒸發了一樣。有人說他是被縣委書記牽扯進去的。縣委書記因為貪汙受賄被判了十二年。公布的數字是貪汙了三百多萬,但有人說事實上三千萬都不止。於一心相信後一種說法。對於這個書記他是聽了不少傳聞的。這些年來,縣裏的經濟有了很大的發展,但是他個人撈的油水就更多了。就以文化館這個新樓來說,居然花了一個多億,嚴重超出了預算。有一段時間,人們經常看到趙平往縣委書記的辦公室跑。至於私下裏他們勾肩搭背,出入娛樂場所更是隔三岔五了。

趙廣貴那一年多裏,萎靡得很。他的頭發迅速地花白了,每天上班手裏也不再端著泡了枸杞一類的養生茶的茶杯了,也不再經常到各個辦公室去串門了。很多時候,他的辦公室的大門是關著的。

外麵風言風語很多。

趙廣貴吃不好,睡不好,表麵上還得強打精神。他不知道兒子什麼時候才能被放出來。而且,他擔心這事繼續往深處發酵。他每天坐在辦公室裏,惶惶不可終日。他感覺自己是坐在一顆巨大的定時炸彈上。他是知道館裏有不少人對他是有意見的,他們親眼看見過在文化館的興建當中,順帶把他家也裝修一新了。他知道一般人並不足為懼,最讓他擔心的就是於一心。於一心在省城裏待了好幾年,是有不少的門路的,他相信。

於一心和他是有新仇與舊恨的。

他不明白於一心為什麼要回來。他回來,就又多增加了一分威脅。於一心的韌勁,讓他在心裏有些畏懼。多年前他以為那次打擊報複,就足夠把他摧毀掉,沒想到他居然掙紮了起來,而且還比過去更體麵了。鬼使神差,他們還到一個單位共事了。這個人有一股不能低估的力量,他想。

趙廣貴不知道,於一心那時的心思不在他身上。他全心全意地關注著賈雯雯。他和賈雯雯的關係,隻有老父親是不能理解的。他回老家看望老父親,老人也隻是歎氣。他想不明白,一個男人得有多專情,才會這樣呢?

於一心想要努力地幫著賈雯雯完全地恢複健康。他知道完全恢複到原來的樣子在科學上是不可能的,但他相信奇跡。他在照顧她的過程裏,獲得心理上的滿足。他越是對她好,她越是內疚。他們很少再有肉體上的親熱,而每次親熱,她都穿著內衣。她不肯脫,束得緊緊的,哪怕是大熱的天氣也這樣。她隻接受他一邊的撫摸。

他知道她對這事是極其敏感的,所以努力地回避它。其實他很想看看她的那個傷痕。他愛她,一點也不在乎她的缺陷。

“我現在是殘廢人。”她說。

“別亂說,有這種病的婦女還是不少呢。”

“你的‘城市戶口’沒了,我是獨奶。”她打趣說,紅了臉。

“不是還有一個‘幹部編製’嗎?”他笑著,“‘幹部編製’比‘城市戶口’更重要。”

“你真的沒必要再要我。你這是前世喝了我的迷魂湯嗎?”

“一定是啊。要不我怎麼會這樣呢?”

“要怪就怪你的名字起得不好啊。”

“我的名字怎麼了?”

“因為你叫一心啊,一心一意。”她笑著,“一心一意地對著一個殘廢人。”

老於就笑,他覺得這一心一意是值得的。他現在欲求不多,簡單得很。於小荷畢業了,工作了,在一家文化公司裏。於一心有時會忍不住想,要是自己留在省城,會不會對女兒找一份更好的工作有幫助呢?答案是肯定的。文化廳下屬那麼多的單位,肯定有適合於小荷的。他要是在藝術研究院裏,肯定是可以托一些人情幫忙的。而且,於小荷畢竟是名校畢業。一切都變了,和過去不一樣了。即使是N大這樣的學校,畢業生都不再分配工作了。

對於一心而言,他內心裏多麼希望女兒能考在機關裏啊,當公務員,或者是在事業單位裏。但既然自己沒有能力幫到女兒,他也就隻能把這話藏在心裏。他知道於小荷找一份工作不容易,即使是現在的公司。小公司,工作累不說,報酬也低。每月的工資付了房租後,日常開支還要盡量節省,基本就不剩什麼錢了。女兒有一次甚至想幹脆回來,做“大學生村官”,這樣幹幾年,有機會到鎮政府或是縣裏的機關。

“不行,這事肯定不行。”於一心說。

這是老於無論如何都不能同意的。他自己好不容易才從村裏掙紮著出來,怎麼可以讓讀了N大的於小荷重新回到村裏呢。她年輕,不懂得基層的厲害和複雜。年輕人往往把現實想得太簡單,以為鄉村裏一片田園風光,村民們很純樸。他是過來人,懂得人性中的黑暗。簡單裏往往有粗暴的凶險。

他寧願於小荷在大城市裏就這樣漂著。

女孩有兩次改變人生命運的機會,一次是高考,一次是嫁人。

於小荷已經用高考改變了一次,看上去似乎麵貌的改變不大,但其實這是一次非常重要的改變。這就像是一次越杆跳高,原來隻是徒手跳,但現在她的手裏握了一根很高的撐杆。他相信這兩次,她一定會跳得更好一些。所以,他一有機會就會對於小荷灌輸一些人生道理,尤其是對婚姻的感悟。

老於知道自己的婚姻是失敗的,女兒並不服他的說教。但是,正因為自己失敗了,所以才會有這麼多的婚姻感悟。他希望女兒能把握好這第二次機會,因為這也是她人生最最重要的一次機會,甚至比前一次更加重要。把握住了第一次機會,對第二次來說不過是錦上添花。沒有第一次機會,第二次機會還能有補救。如果第二次機會失敗了,那麼連同第一次的都是前功盡棄。

於小荷經常回來,通常隻是一兩天,最多也不會超三天。她回來忙得很,不是要辦相關的業務,就是和同學約著看電影或吃飯。

有時她也會去看她媽。他從來也不問她媽的情況,她也從不對他說。她是認識賈雯雯的,也見過不止一次,互相間非常友好。她倆甚至還一起逛過街。賈雯雯買過兩件衣服給她,而她也給賈雯雯送過一隻包,很時髦的款式。

老於能感覺得到,賈雯雯對於小荷是用心的,她怕於小荷有看法。老於也曾經問過於小荷對這事的看法,她回答得非常直截:“我不管你們的事。你們自己處理就好。”

賈雯雯是知道於小荷的態度的,所以她後來還是比較放鬆的。

兒子也住校了,隻有到了周末才回家。所以,她隻是平時在他這裏。最要命的是,她居然悄悄地找了一份工作,在超市裏。老於是堅決反對她工作的,但是她說活很輕,不重,她需要一份工作。

“總悶在家裏並不好,”她說,“這是醫生說的。”

這理由是很說得過去的,但是老於知道,她其實還是想有一份收入。她拒絕他在經濟上對她提供更多的幫助。

“我真的不需要。”她說,“我過去還是積攢了一些錢的。”

3

趙廣貴退休了。

按理說,他還有一年多才到實際退休年齡,他算是提前退的。

組織上找他談過話,行政上把他從副科降為股級。據說領導們收過不少的舉報信,甚至把他當年在鄉下害人的事都檢舉了,尤其是關於錢潔老師的那件事。縣紀委最後審查了他,經濟上的確是有問題的。行政降級,提前退休,就算是對他的處罰,放過了。

老於在電梯裏看到了他,他的表情有些尷尬。

“你這就退休了?”老於問。

“退了,退了。”趙廣貴臉上堆著笑,但全是裝出來的。

老於在那一刻,特別想抽他一個大嘴巴子,卻到底忍住了。

“不容易,”老於說,“不容易,終於退休了。這麼多年,你沒幹過幾件人事啊。”

趙廣貴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畜生,畜生,畜生都不如。”老於說,“你總算有了這一天。”

趙廣貴居然隻是聽著,一句反駁或是對罵的勇氣都沒有。這在過去是不可想象的。如果他敢對罵一句,甚至是動手,那麼等待他的一定是一頓痛揍,於一心想。是的,他一定會出手,打得越廣貴滿地找牙。於一心甚至在心裏盼望著趙廣貴能反擊他,這樣自己才可以理直氣壯地狠狠地回擊他,痛揍他。

但趙廣貴沒有。

趙廣貴全盤接受了他的羞辱。

小街上不知道誰家突然放起了鞭炮,應該是有什麼店鋪開業或者是誰家有婚慶。這是多麼巧合的一件事啊,放得適當其時。當他看趙廣貴在鞭炮的硝煙裏狼狽地離開後,心裏忽然有些空落落的。

終於結束了,是的,一切都結束了。

當那個晚上他陪著賈雯雯散步,他們在她家邊上的那個廣場上坐下,看著那些閃爍的彩燈和跳健身舞的中年婦女時,他告訴她,趙廣貴退休了。

“你勝利了!”她說。

她知道他過去的故事。

是啊,他勝了,真的勝了,勝得非常徹底。如果當年他不是走出來,可能就永遠地“死”在村子裏了。當時明明他是對的,而趙廣貴是錯的,可輸的卻是他。他對抗的不止是一個趙廣貴,趙廣貴的身後還有他的一些勢力。現在趙廣貴退休了,徹底地退出舞台了,越廣貴再也沒辦法整治他了。經過了這麼多年的明爭暗鬥,於一心是最終的勝利者。

這是最後的勝利,於一心想。

晚風吹在他們的身上,他感覺有些涼,摟了摟她的肩膀說:“回去吧。”

她抬頭看了看天,有許多的星星。

“明天是個好天氣。”

4

於一心好幾年沒有新作品了,他曾經經曆的抒情時代似乎一去不複返,而許多新的流行歌曲完全在他的審美經驗範圍之外,他是跟不上時代的節奏了。在他看來,好多歌曲毫無經典意義上的那種審美,甚至是古怪而醜陋的,但卻時髦得很。他內心裏不服輸。他一直想寫一部交響曲,他有這樣的野心。

交響曲的名字就叫《時代》。

這樣的野心對他而言,的確是太大了。他寫了一點開頭,就又撕了。他知道自己的能力達不到,也許是才華實在是相差太大。雖然他在大學的音樂係裏進修過,專業知識比原來掌握得更多,更豐富,但這並不是僅僅靠技巧就能解決的。他知道自己沒有把握住這個時代最最核心的東西,所以他往往隻寫出一點小序曲就難以深入了。音樂的主題必定要有一定的重量,那應該是一部非常恢宏的巨作,氣勢磅礴。這野心在他的心裏燃燒,全身發燙。可是,他卻毫無辦法,找不到頭緒。

他被折磨得有些痛苦。

這是能力不相稱的一種痛苦。

他看到賈雯雯的情況似乎是穩定了。

天氣好的時候,賈雯雯會去沿河三村的那個小樹林公園裏去健身。老於推薦她學氣功,打打太極。她倒是愛上了跳舞,而且是那種很潮的廣場舞。從風靡一時的《小蘋果》,到什麼流行的鬼步舞,她學得快,很開心。老於感覺她在慢慢地恢複,心裏有點高興,仿佛看到了不少希望。

他也決定學些什麼。

他想去學開車,考駕照。

“等我考過了駕照,我們到時買一輛車子,帶你到處跑。”

老於說,“我們可以到北京,去長城。還可以到海南,看看天涯海角。”

賈雯雯就笑:“我可沒錢買車票啊。”

“你是貴賓,不要票。”他說,“等我退休,我們就一起跑。”

很多人都知道他們是要好的一對,隻是不理解老於為什麼會這樣癡情。這樣的事,老於也不需要向別人解釋。這世界上的許多事是說不清的。

賈雯雯要到上海去複查。

老於說:“我陪你去吧。”

“不用。”她說。

外表上看她和正常人一樣了,很精神。她不想影響他的工作。

老於看她態度堅決,就沒有再堅持。

“有什麼情況及時告訴我。”他叮囑說。

“行。”她笑笑,“要是有情況,那就一定是壞消息。”

“別胡說,”老於說,“烏鴉嘴。”

她臨去上海的那個晚上,他又去看她了。他們緊緊地摟在一起。他不能送她,因為第二天他要陪省裏來的一個采風團到新港鎮去。他吻了她。她有些羞慚。他們感覺現在的關係純潔得不行,很少有肌膚之親。他隻希望她的身體能盡快地好起來,完全地恢複。

“太對不起你了。”她常常這樣說。

“別說傻話。”他覺得自己這樣一心對她,很知足。他覺得是他虧欠了她,而不是她虧欠了自己。

老於雖然人在采風團裏,但心卻一直在賈雯雯的身上。采風團裏有不少新麵孔,是老於所不熟悉的。他們到達的當天,縣裏的領導都出麵接待了。從縣委書記到文化局局長,悉數參加。老於既是采風團的成員之一,又是向導兼地陪。

領隊的是省音協的一個秘書長,他告訴老於,說田老前年中風,現在早已經不能動了,一直住在醫院裏。老於想,也許自己近些日子應該抽空去看看他。之前借調在省城的那段日子,他倒是經常去的。可是,這一回來居然再沒去過。

老於也有好些年沒來過新港鎮了,感覺麵貌大變。看得出來,這裏比過去更加富裕了,街麵上比過去漂亮多了,好多樓房看上去更新更高大更洋氣。幾乎有七成以上的建築是後來新建的,老於當時沒見過。現在的新港鎮致富已經不單是出海捕撈了,這裏還有大棚培育鬱金香,有上百個品種,銷往全國各地,甚至還有出口的。

鎮黨委書記原來是縣體育局局長,姓劉,和老於是熟人,見了自然格外親熱。這次采風是劉書記一年多前就委托老於組織的,他來這個鎮也有三年時間,頭腦裏有許多的想法。他想把這個鎮子炒起來,打出名氣來。而想來想去,隻有請老於找來些詞曲作家,到鎮上來走走,每人寫一兩首曲子。詞作家和曲作家人數相差不大,有男有女,很是熱鬧。報酬不用說,每人一個大紅包。如果有曲子將來唱紅了,鎮裏還會另有獎勵。

省音協的秘書長提過要求,采風團來了,不需要搞官方的歡迎儀式,一切從簡。直接到海邊,看看大海,甚至是坐著小船出海。

住宿可以安排在鎮上的賓館裏,但吃飯必須是在漁民家裏,有什麼吃什麼。當然,雖然如此說,但鎮上還是做了精心的安排。出海的船必須是全鎮上最好的,安排接待的漁民家裏,也必須是幹淨的,農家樂式的。老於想到他的那個女同學就在鎮上,劉書記也是一個明白人,立即就說那就安排在你同學家裏好了。

女同學看到老於是又驚又喜歡。

她老了,麵容已經完全是老年女性的樣子。她已經有孫子了,一家和兒子媳婦生活在一起。她男人也是一個老實人,他還認得於一心。他們都知道老於現在是個人物了。他們都為他今天的成就感到高興,又多少有些為當年把他介紹到船上差點丟了性命而感到不安。他們一點也不知道老於這麼多年來在心裏多麼地感激他們,是真心的感激。老於隻是深藏著,在心底。看到她家的經濟條件也還不錯,二層小樓,中間還有個很大的院子,老於誇讚不已。

第二天下午,老於的電話突然響起來,是賈雯雯的弟弟打來的,說他姐姐的情況不太好。老於心裏一驚,決定立即就往上海趕。她弟弟卻安慰他說,不要急。他說就算老於去了,也是於事無補。而且她現在的情緒比較激烈,見了他說不定受到的刺激反而更強烈。

“左邊也有點問題。”她弟弟在電話裏說。

老於的情緒跌到了穀底。

“還要進一步確認。如果確診了,可能就要再一次動手術。”

她弟弟的語氣很虛弱,生怕他姐姐會失去老於這樣的“男友”。

老天爺為什麼要這樣懲罰她呢?她是那樣的一個可憐女人。她那樣善良,也沒做過什麼壞事,為什麼要這樣一再地打擊她?她已經被割過一刀了,還要怎麼樣呢?

老於心裏冰涼的,他難以想象這事對她的打擊。她能挺過這一關嗎?

太不公平了,他想。他詛咒老天爺,又希望老天爺能保佑她。

最多就是兩隻都割去,隻要人還在就好。沒有什麼比生命更重要的了。就算失去雙乳,她依然是一個可愛的女人。

他能做些什麼呢?最要緊的也許就是給她的賬戶裏打一筆錢。

再次手術肯定是需要錢的。既然她弟弟讓他暫時不要去,肯定是需要幫助的,隻是沒法明說。所以,他趕緊又打電話過去,問賈雯雯弟弟的賬號。

“就算暫時用不到,我也先彙過去吧。”他說,“我先彙十五萬吧,要是不夠了,再說。萬一要是需要了,臨時上哪兒湊錢去。”

“我彙給你,你先存著吧。”他心裏急得很,但語氣上盡量平緩。

“過幾天我就過去看看她。”他說。

她弟弟猶豫了一下,答應了。

不管怎樣,他要把錢彙過去,確保她能順利地進行手術,於一心想,這是他最容易做到的事。他並不知道她的手術費用需要多少錢,說過了才意識到自己的銀行存款裏一下子並不能取出那樣多。

他所能做的,就是臨時籌借。

他想到了過去的一個同學,隻能從他那裏想想辦法。

當他趕回縣裏在城北找到姚三時,姚三隻是猶豫了一下,還是迅速地答應了。姚三甚至都沒問他要錢是做什麼的。

姚三是他的初中同學。

姚三這幾年發大了,他在城北做水產生意,很辛苦。他們有一段時間經常見麵。那時姚三隻是一個人忙,身上的衣服髒得不行,滿是魚鱗和泥水。他的一雙手在水裏是通紅的,尤其是冬天裏,他的手掌虎口那裏都皸裂出血。

“辛苦啊,真辛苦啊。”那時他每次見到於一心都這樣感慨。

他羨慕於一心,覺得於一心努力了,成了城裏人,很不容易。

於一心和別的同學不一樣,不低看他。所以,他對於一心是感激的。他把於一心當成他的驕傲。也就是這六七年,姚三做大了。城北這一片的水產基本都是他的。他也早不再自己守著魚攤殺魚了。

他搞批發。他的批發觸角甚至遍布到周邊的好幾個縣市。

於一心現在羨慕他了。

5

賈雯雯真的又一次渡過了難關。

醫生說定期複查是非常有必要的。他說了許多醫學上的專用術語,說她這個樣子已經是個奇跡了。她這次不僅把另一個乳房也切了,還切除了兩側的卵巢。

“要有思想準備。”那個醫生看著老於說。

他顯然把老於當成了她的丈夫了。他話裏的意思,老於全明白了。事實上,他不需要有太多的思想準備,他無法回避,也無可逃遁。他要一直陪她走到最後,他想。

“你在乎的,全沒了。”她看到他時,說的第一句話。

“什麼?”

“‘城市戶口’沒了,現在‘幹部編製’也沒了。”她笑著說,可馬上又哭起來。

“傻瓜。”他趕緊安撫她,“那都不重要。”

到這個份上,她還開自己的玩笑,可見她是多麼堅強,他想。

“人在就好,那些都不重要。”他說。

她抹著眼淚,笑著,露出一口白牙:“你這個騙子,淨說好聽的。”

“真的,那個反正是多餘的。”他故意眨一下眼睛,“你不知道現在這兩樣東西都不重要了嗎?”

“已經這樣了,你就不要安慰我了。”她歎著氣。

他知道這對她意味著什麼。這樣的打擊有幾個女人能接受得了呢?她這樣子,已經很出他的意料了。她堅強得讓他內心很震驚。

如果他是她,能經受得住這樣的打擊嗎?

老於老了。

文化館的同事都說老於老了,大半年時間裏,老於的頭發白了許多。他們都覺得老於這時已經可以放手了,他做得已經夠多的了。畢竟,他是沒有名分的,能做到這樣已經非常了不起了。老周也說,老於是天下第一有情男人。

到年齡了,應該老了,老於想。他也不想自己有多年輕。最好他能和賈雯雯一起老去。勞累是必然的,他前麵的兩三年時間裏差不多全撲在了賈雯雯身上,照顧她。除了他有時間,別人也指望不上。他很慶幸自己能幫到她。

在賈雯雯做了第二次手術後,賈雯雯的前夫找到了他。

她前夫是個胖子,的確是一個有錢人,開了一輛嶄新的黑色奔馳。他好久前就聽說賈雯雯病了,但是一直沒來看過她。這麼多年過去了,他覺得到了他應該來看望她的時候了,畢竟他們擁有一個共同的孩子。但賈雯雯卻不願意見他,情緒很激烈。

兩個男人就很尷尬地坐在了咖啡館裏。

老於的心裏有無限的感慨。

眼前的這個男人,是不是造成賈雯雯得病的原因之一呢?老於在心裏想。當然,這純粹是誅心之論。不管怎樣,是他最先背叛了她。其實兩個男人沒有什麼好說的,各有各的心思,各是各的生存狀況。作為賈雯雯的前夫,他也無法理解對麵的這個男人,怎麼會惹上了她,就像是接了一塊燒得滾燙的紅磚。他真的有些可憐老於,同情老於了。

他給了老於一張銀行卡。

“這卡裏有二十萬,你給她。”他說。

老於感覺有些為難,他相信她是不會接受的。他了解她的性格。那次從上海回來的第二天,她就給他一張卡,說是裏麵有他當時給的十五萬。

“我不能動你的錢。”她說,“你這樣我已經感激不盡了。”

老於無語得很。他知道她的經濟情況,她怎麼可以分得這樣清呢?她應該是知道他的真心實意的,可是她就是要拒絕。她父母曾經想勸她把現在的房子賣了,她也有些猶豫,想換一個小一些的房子,被他阻止了。

“為什麼要賣房子呢?大家湊湊也就能對付了。你把房子賣了,兒子將來要埋怨你的。”他說。

他在自己的能力範圍裏,是一定要幫她的。

“你先幫我收下吧,”那個男人很誠懇地對老於說,“你不要告訴她,萬一將來有用呢?如果不用就留著好了,兒子將來上高中肯定也是需要錢的。”

老於在心裏忽然覺得這個男人在這時,也並不那麼令人討厭了。他很坦誠地對他說,他收下是不合適的,因為他和賈雯雯現在隻是“朋友”關係。除了“朋友”那個詞,他一時找不到更合適的身份詞。他是想說“情人”或是“男女關係”的,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相信那個男人是懂的,畢竟除了這層關係,誰還會像他這樣投入和付出呢?

於小荷對家裏的情況是知道的,所以在賈雯雯第一次手術後,她有次從省城回來,看著老於,突然說:“你還要堅持嗎?”

“什麼?”老於聽了一愣,當時都沒能聽明白。

“你還要堅持嗎?”於小荷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出來的。

“她這樣子能堅持多久?其實她也很累。你這樣執著,她一定感到虧欠你太多。你越是執著,她越是覺得虧欠你的。她會不安。”於小荷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