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07年—)
1
“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也是一個最壞的時代;這是智慧的時代,也是愚蠢的時代;這是信仰的時代,也是破滅的時代;那是光明的季節,也是黑暗的季節;那是希望之春,也是絕望之冬;我們麵前應有盡有,我們麵前一無所有;我們正在走向天堂,我們正在走向另一個方向。”
在那次為於一心送行的聚會上,老周聲情並茂地為於一心背誦了這麼一段。他說這是一個叫狄更斯的英國作家寫的。而這段話套用在當下,他很有一些感慨。大家仿佛是經曆了一次時空上的穿越,盡管現實裏有許多讓人不滿的地方,在一派欣欣向榮的態勢裏也伴隨著各種壞消息,但整個社會卻像一列開足馬力的火車,轟隆隆地向前急駛。
於一心真的並不願意被借調,盡管不少朋友是支持他的,覺得他去了以後說不定會有一些意外的機會,他還是很猶豫。一方麵他擔心在離開後怕孩子的學習受影響,另一方麵他也真的不想和賈雯雯分開。如果不是有了賈雯雯,他一定是很樂意的。畢竟他借調的日子裏,他可以避開與徐愛珍共處。而且,他內心一直希望有機會在省城裏多學點東西,包括與同行的交流。
最終讓他成行的,還是賈雯雯。
“怎麼能不去呢?人家看中你了,說明你是有分量的。”她說,“一個大男人,眼光要放長遠。過去你不是一直想調走嗎?說不定這就是一個機會。”
“不可能的。借調就是借調。”
“當然有可能啊,過去你有身份性質的限製,現在你全解決了。”她說,“萬一你這麼有才華,被人家看中了呢?人家就把你留下了。”
他被逗笑了,她說的是“萬一你這麼有才華,被人家看中”,而不是“你這麼有才華,萬一被人家看中”。
“這麼摳字眼,隨便說話,哪有那麼講究呢?”她顯得有些委屈的樣子。
他笑了,承認她的好意。是的,賈雯雯是承認他的才華,欣賞他的才華的。她雖然不懂音樂,但她喜歡流行歌曲,也敬佩寫曲子的人。這和徐愛珍是完全不一樣的。她說很多機會是找出來的,而不是等出來的。
這方麵她有體會。
她說當年她被繅絲廠辭退後,加上因為和他戀愛的中止,她是負氣出去的。如果不是被辭退,或許她還會和他戀愛。但被辭退了,她就沒有依賴了。她覺得他於一心一定會嫌棄她的。她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人。
“也哭過,”她說,“出去的時候身上總共隻有幾十塊錢,隻夠買一張往返車票的。當時一點頭緒也沒有,不知道下一步要怎麼走。”
於一心覺得她和自己當年有一些相似了。
但她覺得自己在勇氣上,一點也不輸於男人。她相信隻要自己肯幹活,總不會餓死的。她找的第一份工是在服裝廠裏,當時啥都不會,笨手笨腳,從最零碎的活開始幹,到每天在縫紉機上工作十幾個小時,手指被針紮過不止一次。那種勞動強度比繅絲廠還要大,也是幾十個工人擠在一個宿舍裏。一次無意間她聽說,她們生產的童裝利潤很大。而且布料的差價也大。她突然就產生一個想法,自己為什麼不試著去做這差價呢?她就從服裝廠辭職了。
她開始跑起了批發市場。
從開始不被信任,到慢慢地建立了聯係,是一個很艱辛的過程。但是,她做到了。自己都沒想到,能闖出那一片天地。
“去吧。”她說。
“舍不得你。”他說。
“真會騙人。你過去怎麼不會這樣哄人呢?”
“我舍不得離開你的‘戶口’和‘國家幹部’。”
她就紅了臉:“不要臉,油嘴滑舌。”
一進省城,他就被繁華淹沒了。
他很快就喜歡上了被借調的生活。
2
借調在省城的日子裏,他經常想著的就是賈雯雯。
分離有一個孿生姐妹,是牽掛。也許是因為一個人太寂寞,他對她格外思念。藝術研究院裏的工作很清閑,在於一心看來和他過去在縣文化館裏的生活差不多。每天工作的時間比縣裏更短,朝九晚五,中午還有相當長的休息時間。
藝術研究院在一幢民國時期的古舊建築裏,三層小樓。於一心一直到離開,也沒能弄清那幢建築裏有幾個單位,他隻知道研究院隻是其中的一家,走廊裏有一道鐵門用來和別的單位隔開。院長雖然不是從事音樂研究的,但對於一心的名字是知道的,所以很客氣。借調於一心的處室隻有三個人,老賀、小張和小高。老賀比於一心要年長,小張年輕,是個小姑娘。小高也是一位女性,其實是人到中年了,但院裏都叫她小高。主事的應該就是老賀,小高和小張各有自己的工作。因為小張年輕,所以許多具體的事情都是她負責聯係和協調。田野老師有時來,有時不來。他偶爾來一次,都是提一些具體的意見。
於一心的工作就是在小張手裏接過她收集來的材料,進行甄別和篩選。
“別那麼快。”小高每次都這樣對於一心說。
小高是個性格很好的女人,她經常這樣提醒於一心。這個工作並不需要趕進度,是一項漫長的任務。初步篩選後,還要經過編委會的討論。根據編委會的意見,然後再對相關的條目進行修改。修改後再送編委會討論,最後才能定稿。而田野老師是編委會的副主任,主導意見也主要是田野老師掌握。田野老師是個慢性子,做事也嚴謹。所以,他們這裏快了並沒有益處。
“田老說,要經得起曆史的考驗。”小高說,“快了,他會認為我們不嚴謹。”
時間長了,於一心就有些無聊。在那麼長的時間裏,賈雯雯隻去過一次。而且是在他借用的兩年多的時間裏唯一去的一次。她原來開玩笑一直說要來看他,可是每次說妥了,又猶豫了。他當時多麼熱切地盼望著和她相聚啊。他覺得她要是來城裏,他們就更是自由的。沒有人會注意他們,就像兩粒小沙子掉在沙灘上。他們可以好好地像情人一樣盡情地纏綿。
“不太合適吧?人多眼雜的。”她說。
“來吧,真的,沒事的。你也難得來啊。”他說。
那陣子於一心有大把的時間好揮霍。編務工作實在是太清閑了,進入了最後的收發階段。這時有了一個機會,讓他進入大學的音樂係進修。這是非常難得的機會,也是非常隱秘的機會,因為縣文化館並不知道他在藝術研究院的工作已經基本結束了。他通過文化廳相關領導的關係,爭取到了在藝術學院音樂係進修的名額。他們也知道,如果他回到館裏再來進修,是不太可能的。所以就趁著他單位同意借用的機會,盡量地延長他在這裏的時間。
“再不來,我在這裏都快結束了。”他那次對她說。
“好吧。”
當他終於在車站裏接到她,他看到她是那樣緊張。
她忐忑得很。
為了消除她的緊張,他把她安排在離自己宿舍不遠的一個招待所裏,但事實證明那完全是一種浪費。
獅子山、梅花橋、南郊風景區、明湖……她說她好多年前來過省城,前前後後也來過三五次。有些地方她是玩過的。當然,那都是好久前的事了,還是她沒有孩子的時候。他想讓她好好地逛逛,算是舊地重遊,畢竟這麼多年過去了,從前看過、玩過,多年後再來,那感受是不一樣的。之後才知道她的興致並不大。她一點也不喜歡到處逛,浪費時間。她隻想偎在他身邊,和他多待些時間。到處逛,就占用了她和他獨處的美妙甜蜜。
“想你了,太想你了,”她說,“我就忍不住了,要來看你。”
“看你這樣子,生活得還挺好的。一個人在外,要注意身體的。”她說。
“總吃食堂肯定是不好的,你這裏還能一個人做飯,挺好的。
地方不大,但生活設施齊全呢。”
他們像劫後餘生又久別重逢的親人,感覺是那樣幸運。在這裏,他們不用擔心有人認出他們,不怕被人指指點點。她來的第二天,他們走在洪武路上真的被藝術研究院的一個人看到了,他們還打了招呼。
簡陋卻又整潔的單人床,接受著兩人重量的考驗。吱吱嘎嘎的節奏演奏出他們分離的憂傷與重逢的喜悅。相思的苦痛這時就轉化成了行動的快樂,他們可以肆無忌憚地表達著肉體的放縱。這歡聚,是生活對他們的懲罰,也是生活對他們的恩賜。這時,他們是那樣自由。自由的身份與自由的心靈,他的宿舍成了他們自由的最好保護。被保護著的自由,才是如此酣暢啊!
她像換了一個人,積極而主動。她一改過去的羞怯,變得貪婪而狂野。她要他,要他,她叫,她笑。她咬他,在他的身上留下一個個咬痕。他像是她的仇人,她要咬下仇恨的印記。他默默地承受著,隻有疼,記憶才能深刻。她是他的女人,是他心裏最愛的小女人,他願意為她死,也願意為她活。
好好地活著,才能夠更好地思念她,愛她。
老於後來才想到,那時候她的乳房應該就有問題了,或者說已經有問題很久了。他是多麼地迷戀著她的乳房啊,白皙豐滿。
它是那樣滑膩。她看著他貪婪地親吻它,吮吸它。他的大手使勁地揉壓它。
“疼。”那次她突然說,皺了一下眉頭。
他就是要讓她感受到痛啊。當時他是那樣毫無顧忌。最好的愛情,一定是要經曆了痛,才是最值得擁有的愛情。沒有痛的愛情,不是完美的愛情。當時他哪裏會想到那一層呢?後來想到這事,他就真的很後悔,心痛。
“你是壞人。”走的那天,他把她送上車,她說。
她那樣說的時候,肯定也並沒有往那件事上去做聯想。那隻是情人間的一種甜蜜的罵俏。
“怎麼了?”
“疼。”她用手暗暗地做了一下姿勢,示意是她的右胸。
“噢,那是城市戶口。”
她的臉紅了。
他笑了,為了他們之間的這種隱語,笑得還有點得意。
相聚的時間是太短了,太短了。而他們的愛,卻是永不知滿足的。
“再來啊。”他說。
“不來了。”她說。
他相信她說的隻是玩笑,因為前一個晚上,他們還在談將來的事。
“你快點娶我吧。”她說。
“我想啊,我恨不得現在就娶你。”
“我受不了了。”她說。
“你要等我。”他說,“一定要等我。我會盡快的。”
“逗你的,”她撲哧一笑,“你離不了的,好好過日子吧。”
他也真的以為她說得對,徐愛珍不會輕易放手的。可是,結果就是她意外地放手了。他那麼努力地掙紮,然後發現她捆綁他的繩子突然鬆開了。
3
於一心重新回到了縣文化館。
他是有機會留下來的,而且藝術研究院相關領導有意讓他擔任《新創作》雜誌的執行主編。副主編就是副處級。縣文化局局長才是正科級,而館長趙廣貴算起來才是個科員。機關大,就是不一樣,級別高。田野老師也勸他留下來,非常難得的機會。唯一的缺陷就是沒有福利房了。如果他當時早一點能調到省群藝館,還能趕上末班車,至少能分到一套八十平方米的房子。
徐愛珍一年多前和他離了婚。離婚是徐愛珍主動提出來的。在他借調後的日子裏,她也不再去工人文化宮那邊練劍了,而是愛上了麻將。
她突然發現,麻將是她的人生第一大快樂。
唯一的不好的,就是她在麻將上似乎總是輸錢。於一心的工資卡在她的手裏,根本就不夠用的。她有一個固定的牌友,姓胡,別人都叫他老胡。老胡經常“胡牌”。老胡是個單身,老婆多年前就和他離婚了。他沒個正經工作,但他卻熱愛麻將。麻將幾乎是他生活的全部,每天兩眼一睜,想到的就是麻將。他是一個勇敢的人,因為屢戰屢敗,卻從不氣餒。氣急敗壞下,不過就是在牌桌上罵罵咧咧。往往從他坐上牌桌的那一刻起,罵聲就不絕於耳。慢慢地,牌友們在他的謾罵裏卻得到越來越多的樂趣。聽他罵娘,簡直是樂不可支,妙不可言。徐愛珍也喜歡聽他的各種罵,像在聽相聲。她在他的謾罵裏,心理上得到了不少撫慰。這兩個都是牌桌上的倒黴蛋,這共同的黴運卻讓他們碰撞出了“愛”的火花。
一來二去,他倆好上了。
他們睡到了一起。
所有的人都罵徐愛珍是昏了頭了。但世上的事就是這樣奇怪,你越是認為它不合理,它就越是往你最難以理解的方向發展。徐愛珍主動提出離婚,放棄一切,甚至連拿了於一心多少年的工資卡也不要了,直直地放在桌上,推到了於一心的麵前。她願意去和那個男人過窮日子,窩在他那個總共隻有不到三十平方米的小窩棚裏。
對他們而言,或許是真愛。但對大眾而言,卻是一件醜聞。
沒人說得清於小荷是不是因為受了她媽媽這件事的影響,高考失手了。她沒能考上北大、清華,或是人民大學、複旦,而是進了本省的N大。
於一心聽到女兒的分數時,雖然覺得有點小小的遺憾,但還是高興的。N大也是不得了的,這在他過去是想都不敢想的事,但女兒做到了。那時他正在藝術學院的音樂係進修,和女兒通過電話後,他就急急忙忙地從省城趕回了家裏。老周叫了好幾個彼此熟悉的共同的朋友,為他接風。於一心那天喝多了。女兒幫他圓夢了,圓了他多少年的大學夢。
“老子當年第一次考大學,差了兩分,第二次高考差了四分半,第三次高考差了一分。他媽的,一輩子沒上過大學。”於一心拍著桌子,身子搖晃。
“這是老子一輩子的遺憾。”他滿嘴的酒氣。
女兒於小荷和兒子於新桐隻是看著他。他們知道他喝醉了。但他們不擔心,因為接風的周伯伯是父親多年的老朋友。
“女兒,你是爭、爭、爭氣的,你、你、你為、為自己爭了氣,也為爸、爸爭了氣。上了大學,那就是不、不、不、不一樣的人生。”於一心說話已經打結了。
女兒大學報到那天,於一心親自去長途汽車站接了她,然後兩人一起打車到了N大。N大在郊區,打單程車費就打了六十多。於小荷說其實他們從長途汽車站那裏坐公交,也是可以直達的。但是,於一心一點也不心疼。
在進修的那些日子裏,於一心每個月都要去大學裏看看於小荷,有時於小荷也進城到他住的地方來。他要是留在省城,和女兒相聚的機會肯定很多。但於一心還是選擇回來。他沒有對別人說他回來的原因。他不想說,這是他心底的秘密。
賈雯雯生病了。
賈雯雯也是反對他回來的,知道他真的回來,她真的又氣又急。可是,他已經站在她的麵前了,她還能有什麼辦法呢?
“不是因為你生病我才回來的,”他說,“我就是想回來了。
沒意思。我還是喜歡這裏,習慣了。城市大了,生活不習慣,各種不方便。”
這樣的說法沒有一點的毛病,事實也的確如此,大城市都有那種“城市病”。但於一心哪裏會克服不了這種由“城市病”帶來的那些不方便呢?他是吃過辛苦,受過一些磨難的人。
老周大罵於一心是個笨蛋。
那麼好的機會,他居然放棄了。許多人夢寐以求的事,他卻放棄了。如今徐愛珍和他離婚了,女兒考在N大,兒子於新桐讀書是住校的,他沒有任何障礙。而且,他也可以把兒子弄在身邊讀書,將來就在城裏考大學不是更好嗎?這裏有什麼是他好牽掛的呢?
於一心不解釋。
文化館的新大樓已經使用了。本來早就應該竣工的,但結果卻建了好幾年。六層,大樓整體有漂亮的玻璃幕牆,閃閃發亮。不僅保留了展覽大廳、放映廳、閱覽室,還新添了健身房和女子體操健美中心。麵積也大了許多。辦公室也裝修一新,辦公桌椅都是全新的。條件的確是改善得太多,可是於一心卻感覺並沒有原來的老館那樣舒服。他說不清是為什麼,直覺就是缺少那麼一種“氣”。
老周告訴於一心,趙廣貴當時之所以積極地支持他被借調,是因為他嫌於一心在這裏礙眼了。這大樓雖然是縣裏的比較重要的一個工程,但承建商卻是趙廣貴的兒子趙平。趙平現在獨資做了一個公司,做得很有規模。他能拿到這個工程,當然是縣裏主要領導同意的。據說他和縣裏個別領導的關係好得很。
“我在這裏又不礙著他們的事啊。”於一心不明白。
“問題是他為什麼要讓你在這裏呢?”老周反問。
老周說,像趙廣貴這種在基層裏工作過的老狐狸,心機是很重的。他要通過積極支持你被借調,來消除和減輕你過去對他的仇恨。而且,他相信隻要徐愛珍不鬆口,你於一心就不可能被調動。
就連縣文化局都害怕徐愛珍去鬧,何況省城裏的機關事業單位?那都是很愛惜麵子的大機關。趙廣貴唯一的失算,就是沒想到有一天徐愛珍自己會主動放手。
於一心聽了,笑了笑。
“算了,無所謂。”他說。
不調是對的,他想。他現在回來是要照顧賈雯雯。她生病了。
她被檢查出是乳腺癌。當他聽到這個消息,心裏一沉。他覺得她也許會受不了這樣的打擊,可是看到她時發現她在精神上還算不錯。
她在家裏等通知,要做複查。
“你需要我做什麼嗎?我能幫點什麼?”他猶豫著問。
“不需要啊,”她笑笑,“你能幫我做什麼?”
“也許……”他四顧著,有點想不起來什麼,“你一個人總是不行的。孩子上學怎麼辦?”
“你能幫我挨一刀嗎?”她笑著,“兒子有我媽照顧,等複查結果出來,看看情況。我弟說,如果需要就去上海。”
她弟弟在上海工作。
“你抱抱我吧。”她請求說。
他們就那樣抱著,靜靜地,一動也不動。
4
那個早晨的雨真大,於一心剛出門身上就被淋濕了。
他很早就醒了,或者說他幾乎就是一夜未眠。賈雯雯要到上海做手術了,確診。他努力地安慰她,說不會有大問題,無非就是切一刀,清除掉裏麵的病灶。她是個樂觀的人,這對她是很有好處的。心情決定病情。許多人得了癌症,活得好好的。
“上次在電視裏看到,北京有個癌友協會,裏麵不少年紀挺大的,有人得了癌症,後來堅持鍛煉身體,二三十年都沒事。”
他說。
“現在的醫學發達,和過去不一樣。”他說,“你去的這個上海醫院是全國最好的了,權威專家,很多人都康複了。”
他想陪她一起去,但她卻不讓。她說她和弟弟說好了,他到車站接她。接到她,他們就直接住進醫院。她弟弟是請了假的,會一直護理她,也請了護工。他是好不容易才申請到了床位,確定了主刀專家和手術時間,銜接得沒有一絲的縫隙。他去了,反是礙手礙腳的。
礙事不是問題,他想。他怎麼可能會礙事呢。他至少會幫她倒水,或者扶著上廁所什麼的。最主要的身份問題,他算是什麼呢?
很尷尬。
他是應該更早地提出和她結婚的,因為徐愛珍已經和他離婚了。他也知道有人給她介紹對象的,居然還不止一個。她都拒絕了。那些人也都是離異過的,條件參差不齊。有一個小老板經濟條件還不錯,三天兩頭地去酒店找她,積極地要求每天接送她。
她當然不會答應的。
他早點回來就好了,他後來想。離婚的時候,他是回來的。徐愛珍早把家裏的東西搬走了,一件舊衣服都沒留。他們約好了在民政局門口見麵。離婚隻用了不到十分鍾,非常順利。他當時看著那個嶄新的證書還有些發怔。
大街上人來人往的。
徐愛珍獨自走了,他出了民政局的小樓,站在路邊抽了一支煙。煙抽完了,他心裏才痛快起來。他對這段婚姻沒有留戀。他早盼著離婚了。他是覺得這麼多年過得有點繞,就像一個迷路的人,稀裏糊塗多繞了很多彎路。這一離,他是解脫了,可她還是孩子們的媽媽。孩子們對她的感情是不會改變的。
孩子們失去了一個完整的家,他想。
他是虧欠了孩子們。
賈雯雯看到他手裏的證書時,怔了一下。事先他沒有對她說,因為他心裏沒有十足的把握能夠辦成。徐愛珍有時是情緒不定的,說好的事,說翻就翻。
她很快就一臉驚喜,甚至要跳起來了。是的,現在他們都是自由的人了。她隔著空氣,做了一個親他的動作。當有另外兩個女服務員經過她身邊時,她們互相擠著眼睛,做了鬼臉。當她們再次回頭看她時,她突然說:“看什麼看?是我的男朋友,不行嗎?”
賈雯雯邊說邊往他的身上靠了靠,還用力地挽住了他的臂彎。
那天上午他們逛街了。他們第一次這樣公開地逛街。於一心感覺現在的人民大街很漂亮,街麵比原來寬了,商場什麼也比過去更多了,更好看了。經濟的繁榮是實實在在的。沿街到處是廣告,不乏世界一流產品的廣告,從珠寶、手表等一類奢侈品,到汽車和家電。洗發水和護膚品的廣告更是鋪天蓋地,上麵女明星特別美麗。
他還看到了有KFC,上島咖啡。
“你請我喝杯可樂吧。”她說。
他們就像一對老夫老妻,進去點了餐。不,更像是情侶。正常的老夫老妻不會這樣甜蜜的。他們走路時身體幾乎是挨在一起的。
她進門,都是他先把門打開,然後再小心地合上。他護著她,她走路都怕她磕著。除了要兩杯可樂,他還為她點了一杯甜筒、一盒雞翅。他要了份薯條。他從不愛吃肯德基,在城裏陪過女兒。他隻是看著於小荷吃。店裏全是年輕人,男男女女。這是周二。可見縣城現在越來越熱鬧了。這些年外來的企業越來越多,除了本地的年輕人,外來打工的也多。
他們的眼睛對視著,簡直就是一刻都不能離開。他們麵對麵,就那樣一直笑,一直笑,無聲的。笑在心裏,流露在眼角,在眉梢,在雙頰,在嘴邊……她的表現是那樣得意,手裏舉著甜筒,就像一個小孩子在小心翼翼地用舌尖去舔著奶油。她的舌尖是那樣小心,就像蜜蜂在小心地采擷著花蕊上的花粉。
她突然把甜筒伸到他的麵前,讓他嚐一口,他本能地躲了一下。這是一個過於親熱的舉動。但他也很快回過神來,小心地咬了一點。她得意地笑起來。他用一根薯條,蘸上了西紅柿醬,送到了她的嘴邊。她露出了她的小虎牙,輕輕地就叼了過去。
那天晚上她把他領到了她的家裏,算是正式認識了一下她的兒子。
“叫叔叔。”她說。
“叫伯伯。”他糾正說。
但不管是叔叔還是伯伯,那個孩子都不準備叫他。他迅速地專心於他擺弄的一堆玩具,把社交應酬留給了他的媽媽。應酬是大人們的事,他一點也不在乎。對一個小男孩來說,每一個陌生的男孩都可能對他構成威脅,何況是一個陌生的老男人。除了親人外,每一個陌生老男人都是極其危險的,包括對他的母親,哪怕他們的臉上堆著笑。
“應該叫爸爸。”在廚房裏,他對她說。
她在忙著做菜,低頭嘻嘻地笑,說:“美得你。”
那天下午他們在菜場裏買了好多的菜。熟悉她的,或是認識他的那些人,都把目光投在他們的身上。而他們是那樣坦然,並且似乎是在有意地向外界宣布,他們是一對戀人。他們不用遮遮掩掩。
他們在青年時短暫的戀愛,都沒有像現在這樣坦蕩過。
“我燒的菜好吃嗎?”
“好吃。真好吃。”
“你會成為一個大胖子的。”她說。
老於怎麼能忘記那個晚餐的溫馨呢?那是他第一次到她家裏。
她等於向孩子暗示了,向鄰居們公布了,向所有的人公布了。而在此之前,他們從沒這樣公開過,尤其是他們暗暗地做情人的日子,更是提心吊膽。他們不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有沒有被暴露,至少自己做得非常小心。有兩次在酒店裏,很晚了,有人敲老於房間的門,老於反鎖了,沒有開。她的臉都嚇白了。
她是個膽子很小的女人。
之後他們計劃著在某個合適的時間向眾人公開,但是她卻一直猶豫著,她似乎是擔心他的調動會受影響。她這樣的擔心完全是多餘的,沒有道理。她倒是問過他,現在借調單位是否知道他的情況,他脫口就說,知道的。他的確是說過,他離婚了。
“那他們會知道我嗎?”她調皮地看著他。
他笑了,當然是不知道的,現在還不到時候。而且,他還不是那個單位的人啊,隻是借調在那裏。他並不知道她其實是個心思很細的女人,雖然看上去她是那樣開朗,大大咧咧的樣子。
這樣一個性格活潑的女人卻不幸得上了乳腺癌,這是他怎麼也想不到的。她是那樣健康、年輕,她內心裏得多緊張啊。她裝著笑,裝著滿不在乎的樣子。她越是這樣,他越是痛心。但他也隻是把這份心痛藏著,不在她麵前露出半點的慌張。
他希望她能平安。
雨是半夜裏下了,他聽得很真切。她很堅決地說不需要他送,但他翻來覆去想了一晚還是決定去送她。當他身上幾乎濕透了,出現在她家門前時,她吃了一驚。他看到她的母親,也是一臉的詫異。她母親似乎有點明白,很客氣地向他微笑著。
到了車站,她還是堅決不讓他送。他和長途車的司機都說好了,臨時補票。她卻十分堅決,不同意他陪伴。他看她幾乎快要哭了,這才趕緊放棄。
雨停了,雖然天空還是陰的。
於一心身上濕濕的,看上去有點狼狽。他們一直拉著手。他站在車下,她靠著車窗。她帶了一隻很大的旅行箱。他一再囑咐她,到了要給他打電話。他沒有說等她開刀後要給他電話,因為他知道她肯定需要靜養。
“也許……也許……開了……下不了床呢。”
“不要亂說。”他做出有點生氣的樣子,“不許胡說。”
“也不是不可能啊。”她說,“有人就這樣呢。”
“不要胡說!”
他第一次在她的臉上,看到了一些憂傷。
“我會想你的。”她說,她用力地捏了捏他的大手。
“我也想你。”
兩人一時沉默著。
“家裏還有什麼需要我做的嗎?”他問。
“沒事,我媽在這裏,他上學有我媽呢。”
當車子開遠了,完全不見了,他才慢慢地離開車站。他選擇走路,慢慢地讓自己的情緒平複下來。她這一去,會是什麼結局呢?
他不知道。但不管如何,他也會選擇和她結婚。他要照顧她,照顧她一輩子,直到她離開這個世界。
突然,天地間一片明亮。太陽把濃厚的層層疊疊的烏雲,燙出了一塊破洞,那破洞越來越大,天空慢慢露出了原來的青藍。
他的心情一下子也有點開朗起來,他相信這是一個好兆頭。他相信賈雯雯在車上肯定也看到了,天空的一片晴朗。
“菩薩保佑吧,菩薩保佑。”他在心裏默念著。
5
一天隻有二十四小時,這是物理時間。但一天也可能是一千個小時,一萬個小時,這是心理時間。
於一心在那最初的幾天裏,真正知道了什麼叫煎熬。一顆心,就像一個麵團掉進了滾燙的油鍋裏,他親眼看到它在滾開的熱油裏被煎炸,冒著無數的小氣泡,翻滾著,迅速地變黃,變焦……她現在怎麼樣了呢?她可以讓她弟弟發一個短信給他啊。當然,這隻是他亂想的。也許她弟弟會打電話給她的媽媽。是的,她媽媽一定是知道的。白天裏他還能想起別的事情,總能分散一下注意力。可是,到了晚上,他頭腦裏想的全是她開刀的事。他頭腦裏全是各種壞想法,非常非常不好的想法。他被自己的那些想法嚇了一跳。
“呸!呸!呸!我怎麼會有這麼惡毒的想法喲?我還是男人嗎?我這不是在詛咒她嗎?她的苦痛應該全轉移到我的身上。她還年輕,她的孩子還小。我的頭腦裏怎麼會有這麼多的壞想法呢?真是豬啊。”
到第三天,他真的忍不住了。他去了她的家,他要去找她的媽媽。她媽媽一定是知道她的近況的。可是,他敲門的聲音把對門都驚動了,家裏也沒人開門。
“不在家。”對門的鄰居是個胖女人,一臉的驚訝,“不在家的。她媽媽嗎?也沒見。也許回老家了?”
於一心感覺他要急瘋了。
6
她是個不一樣的女人,於一心想。
換了別的女人,一定會答應他的。可是,麵對他的求婚,她卻顯得極為猶豫。“我會拖累你的。”她說,“你會後悔的。”
“我不後悔。”他很堅決地說,“以後我可以照顧你的。”
“不急,我現在是一隻煮熟了的鴨子,飛不了。”她笑得有點傷感,“沒人再會看中我了。”
“沒人惦記著才好。”他笑著說。
於一心那次趕到上海,費了很大的周折才在醫院裏找到她。她弟弟看到他時先是怔了一下,但很快就有些明白了。上海那樣大,他能不辭辛勞地找來真是不容易。她哥哥見到老於似乎有點不高興。她哥哥也在上海,是轉業的,在黃浦區的政府機關裏擔任一名處級幹部。老於心裏對自己說:沒什麼的,他曾經是軍人,思想比較正統。隻要他們對她是好的,對自己冷淡沒什麼。的確,他的身份是那樣模糊。
看到她好好的,他的一顆心就安定了。她弟弟含糊地告訴他,姐姐的情況不太好,右乳做了切除。而且醫生暗示說,現在看起來情況還不錯,但還是要觀察,每年要做複查。他心裏沉了一下,心想這事對她肯定是個打擊。她是個愛美的女人,一定也非常愛惜自己身體的每一部分,但是與生命比起來,切除一隻右乳並不算什麼,他想。
賈雯雯醒來時看到他肯定是被感動了一下的,咧開嘴角笑了。
房間裏沒有別人時,他們的手拉在了一起。他緊緊地握著她的手,不想放開。她已經轉到了普通病房,身體還很虛弱。她的手綿綿的,無力。他的大手握著它,仿佛告訴她,一切都挺過來了。有他在,她不必擔心。而且,他知道了一切,她不必擔心今後的生活會有什麼變故。他要她這個人,不管她會變成怎樣。
“沒事了,真好。”他說。
她突然就雙目流淚了。
他用手去拭她的淚。
“沒事了,沒事了。”
他像是在哄一個孩子。
“你的‘城市戶口’沒了。”她說。
他聽了一怔,旋即意識到了,笑起來。
“沒了就沒了,反正現在不需要了。”他笑著說。
回來的那天,於一心堅持要包一輛出租。她弟弟看他堅持要這樣做,也隻好同意了。臨上車時,她哥哥居然和他握了一下,手上很有勁。
“給你添麻煩了。”他說。
老於瞬間心裏一熱,趕緊說:“沒關係的,沒關係,是我應該的。”
賈雯雯坐在車裏,一直偎在於一心的身上。司機以為他們是一對夫妻。這是一筆大生意,司機很高興。陽光很好。出租車在廣闊的平原上飛駛。高速公路的兩邊都是農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