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reference_book_ids":[7255203659015785531,7267077385848097832,7233628637428190242,6890728374843477006,7257455404240604215,6838936275928484877,7012517992130939934]}]},"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第一章
(1989年—)
1
命運很古怪,也很奇妙。
有時它是那樣冷酷無情,時時要置你於死地,有時卻又像是把你當成它最寶貝的寵物,瞬間讓你徹底地改變人生,峰回路轉,柳暗花明。
於一心居然被抽調到了縣文化館,成了一名文化幹部。
縣文化館緊挨著機械廠,但卻是隔開的。文化館有個很大的院子,分成辦公區和家屬住宅區。辦公區俗稱叫東大院,家屬住宅區俗稱為西小院。西小院的確很小,隻有東大院的五分之一。這兩者是通的,有一個圓形的拱門。粉白的圍牆上,畫著大幅的關於改革開放的宣傳畫。辦公區是三排紅瓦平房,呈“Π”字形。兩邊的左側是館長室,右側是一般的群眾文化辦公室,後麵的橫排則是展覽室、舞廳和錄像廳。
舞廳和錄像廳是最近兩年才開放的,作為館裏創收的一個重要途徑。尤其是錄像廳,生意火爆。放映的基本都是港台的武打片。
每有新片,文化館的美工都會用彩筆繪製廣告,張貼在文化館臨街的那個大門口。甚至工作人員還故意把大廳裏的音響擴散到街麵上來,每個路過的行人都能聽得到幾乎是震耳欲聾的打打殺殺聲,非常刺激。
於一心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搖身一變,成了文化館的工作人員。
雖然還是臨時的,但這臨時和過去的臨時可大不一樣。層次完全不同了,遠比在原來的鎮中心小學當一個代課教師要體麵得多。而且,根據以往的經驗,他這份職業差不多就是永久性的了,他有很多的機會轉正。文化館裏養著的都是當地最優秀的文藝人才,算得上是一個縣裏的文化精英。
命運就是這樣奇特。
有時就是一個偶然的因素,發生了命運的改變,於一心想。他的改變是來自於一次意外。去年的一天他正在船艙裏睡覺,突然聽到鎮子上鑼鼓喧天,一陣陣鞭炮聲炸響。要麼是誰家娶親,要麼就是誰家的小孩百天或是老人做壽。但細想想,又似乎有些不對,那不應該有鑼鼓聲。他想更大的可能是縣裏的百貨商場送貨下鄉,或者是鎮上來了什麼馬戲團。
他被吵得從船艙裏爬出來,要去看個熱鬧。
遠遠地,他就看到鎮政府那邊熱鬧得很。小街上掛著橫幅:熱烈歡迎我省著名音樂家采風團一行蒞臨我鎮深入生活。沿街的圍牆上,也貼滿了許多彩色的標語。一輛中巴在緩緩前行,後麵跟著的還有兩三輛小車。人群簇擁著。鎮政府大院裏的高音喇叭正在播送著歡樂明快的歌曲——《喜洋洋》。不知道是哪裏的電視台的記者扛著攝像機,在跑來跑去,忙個不停。
還有正式的歡迎儀式。
露天的,有主席台,上麵端坐著許多領導幹部和明顯是藝術家模樣的人。底下圍坐的是當地的群眾和政府工作人員、中小學生。
音樂聲停了,副縣長講話。
副縣長講話有些激動,慷慨昂揚的,聲音很大。講話的大意是省裏來了一群藝術家,都是全國一流的著名藝術家。這些藝術家很是不得了,他們譜寫的歌曲都是大家耳熟能詳的。他們很辛苦,這幾天來到我們縣,跑了許多地方,現在他們又來到了這裏,是一件非常榮耀的事情。新港的人民,一定要全心全意地接待好,服務好,讓藝術家們有賓至如歸的感覺,可以創作出更好更美的偉大作品。
掌聲一片。
縣委宣傳部長講話,介紹來賓。來賓裏有中國音樂家協會的理事,省音樂家協會主席、副主席,著名作曲家……小於看得真切,聽得也真切。有一個人的名字他是非常熟悉的,因為他過去在看《新歌曲》雜誌時,經常看到這個名字。作曲:田野。
坐在主席台左側的第三位,長頭發,戴著墨鏡,穿著黑色的皮衣,他就是田野。
小於激動了,是的,他崇拜這個人。這是一個大藝術家,他有許多膾炙人口的歌曲。看上去他也有五十多歲的年紀,或者更老一些。大城市裏人的年齡不太好判斷。突然間他就產生了一個想法,他應該把自己寫的那些可能很幼稚的旋律,請田野看看。
這是一個瘋狂的想法,太大膽,太幼稚。可是,又有什麼不可以的呢?除了這次機會,也許他今後一輩子再也不可能見到這樣的人了。他隻是向田野學習,向田野討教。他並不是有意要冒犯田野。他為自己這樣的想法而激動,雖然他是那樣忐忑。
整個下午他都被這樣的想法折磨著,煎熬著。他挑出一個小本子,裏麵有許多是他新寫的曲子。他想送到他們吃飯和休息的地方,當地的工作人員卻根本不讓他進。他真的要瘋了。他知道這些人也許很快就要離開這裏了,他要抓住一切機會。他隻需要那個人看一眼,是的,隻是一眼。如果那個田野看了一眼後,說:“你寫的根本不行。”他也就死心了。他需要一個專家的評定。他要試試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著一種才能。
無奈之下他就可憐巴巴地守在大院的門口,等那些人出來。當他終於看到那群人的身影時,他幾乎是不顧一切地衝了上去。不少人被他這個舉動嚇了一跳。但他不管了。他結結巴巴,完全說不清他想要表達的意思。
但田野聽懂了。
田野接過了他的那個小本子,翻看著。
所有的人都像屏住了呼吸。
那一刻,也許是五分鍾,十分鍾,十五分鍾……但對小於來說,那是一年,十年,二十年。他要崩潰了。
“是你寫的?”
“是。”
“真是?你寫了多久?”
小於結結巴巴,語不連貫:“一年,不,兩年。我學著寫,寫了玩的。我不知道行不行。我不懂。我喜歡您的歌,我看到您寫的許多歌。”
“不錯。”那個人說,語氣很肯定。
“還不錯,有些相當不錯。有感覺,有才華。不簡單,真的不簡單。”他看著小於說。他把小於的小本子遞給了邊上的人,讓他們也翻看一下。
“人才,是個人才。”他說。
小於激動得滿臉通紅。
2
就是田野這一句“人才”,兩個月後,小於被調到了文化館。
準確地說,不叫“調”,隻是“借”,但這個“借”和過去的臨時代課又是大不同的。決定借用的,是主管文化的副縣長和宣傳部長。改革開放嘛,需要人才。尤其是基層文化人才,需要加強。
田野對小於的發現,改變了他的命運。
文化館是個很清閑的單位,很舒服。過去當代課教師每天要上課,批改作業。而文化館員卻基本是無所事事,每天上班就是喝喝茶,看報紙,扯閑。男男女女的,也就是七八個人。館長姓韓,一頭的白發,已經快到退休年齡了。誰來接他的班,沒人知道。有說法是副館長朱江會接替他的位置。幾個館員裏,有一個是舞蹈老師,姓馬,人到中年,她的丈夫是縣勞動局局長。陳麗麗,群眾文藝輔導員,她的丈夫是下麵一個鄉的黨委書記。小李是個帥小夥,一米八的個頭,很精神。他在館裏做行政,是縣政府辦主任的未來女婿。老賴,是個油畫家,原來是縣電影院的美工。老周,作家。
周作家也是一年多前從鄉下調來的,他原來是小學民辦老師,熱愛文學,因為發表了一篇小說,轉成了國家幹部,正式調進了館裏。
他倆也許身份相近,所以,很快就成了很好的朋友。
“現在政策好,這是個機會。”周作家對小於推心置腹地說,“你現在雖然說是借用,但隻要不出大問題,以後肯定有機會轉正的。”
於一心很高興。其實他也不盼著轉什麼正了,隻要算是穩定紮實的工作就行了。哪怕轉成正式的工人編製,變成正式的城鎮戶口就行。但周作家很肯定地說,必須是轉成“國家幹部”。“這是一定的,”他說,“但是你要努力。”
家裏人都高興極了。
村裏人對他這一改變都有點不能相信,做代課老師一再被辭退,沒想到現在反調到縣裏去工作了。這算是因禍得福嗎?他們佩服他了。父親高興了,臉上整天掛著笑,母親的精神似乎也好了不少。於一心在縣城裏每隔十天半天,就回去一趟,反正是閑得很。
館裏沒什麼事,上麵有什麼活動,照著做就可以了。他回來,借故到鎮上的文化站轉轉,也算是工作。鎮文化站站長老曹,過去就是認識於一心的,隻是不很熟悉。現在他們算是一個係統的,見了就格外客氣。
於一心記掛著路老師。
他去中學裏找路老師,卻撲了個空。學校的老師告訴他,路老師調走了,回了他的蘇南老家。他老家在蘇南的一個什麼小鎮上。那個小鎮現在富得流油。他回去也並不是當老師,據說是到他堂弟的一個公司裏當副總。這讓於一心的心裏有些失落,他本來是很想見到路老師的。不管怎麼說,現在的他沒有辜負路老師對他的關照。
鎮上有些人認出了於一心,覺得有點不可思議。這麼一個人,怎麼轉身就變成了作曲家呢?作家、作曲家、畫家……不管是哪一種家,都是很厲害的角色。
於一心打聽趙廣貴,他們說他還是文教助理。於一心很想在大街上高聲叫罵,但到底是忍住了。他相信趙廣貴肯定很快就知道他的現況的。
在中心小學,於一心見到了王校長。王校長知道他的現狀,很高興,很是寒暄了一番。倒是劉兵見了他,有些生分。人和人的感覺真是太奇怪了,於一心想。當年落難的時候,劉兵其實是很義氣的。現在他挺過來了,劉兵卻不知道如何拉近與他的關係。於一心沒能見到俞靜。王校長說,她結婚了,嫁的是一個軍人。
文化館裏有一架很好的鋼琴,據說是德國進口的。原來館裏是有人會彈琴的,後來退休了就再沒人碰過。小李拉開了積了許多灰塵的蒙蓋著的厚布,現出了棕紅色的琴體。於一心打開琴蓋,聽到了紅鬆木板發出的強烈的共鳴聲,在房間裏回蕩。
他一下就喜歡得不行。
隻要一有機會,於一心就會去練習。這是證明自己才華的機會。他以此告訴館裏的人,他真的是懂音樂的。館裏的人多少都有些驚訝,他這樣的一個人怎麼會彈琴?他沒有告訴他們,他過去是跟著錢潔老師學的。
他需要保持一點神秘。
他去新華書店裏買了一些琴譜,練習著。他也彈一些流行歌曲和電影裏的插曲,甚至他還彈奏當地的民歌曲調。他彈奏時,總是會引來馬老師和陳麗麗她們。陳麗麗還會要求他為她唱歌時伴奏。
陳麗麗愛唱歌,據說年輕時唱歌很好的。現在是多少年不唱了,於一心感覺她的嗓音條件並不出色。因為有他的鋼琴伴奏,她的聲音立即就增色不少。隻要一有空,她就主動要求於一心去彈幾曲。她是館裏除了老周外,對於一心最友好的。
暗地裏,於一心還是在創作歌曲。現在的條件和過去大不一樣了,他寫出來後都會在鋼琴上彈奏一下,然後反複修改,直到滿意為止。認真謄清後,套上文化館的信封投寄出去。他相信不久的一天,一定會有所收獲。他希望能有作品發表出來,有了成績,才算是不辜負田野老師的提攜。也隻有做出成績,他才能在文化館立住腳。
他必須要有成績。
在別人眼裏,他還很年輕。他要立住腳,並不那麼容易。當然,他必須要立住。他不能再被折騰了。
進了文化館,於一心的心裏別提有多高興了。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要告訴賈雯雯。是的,隻要她還沒有男朋友,他就要追求她。
他給她寫過情書的,她如果收到了,應該是知道他的心思的。而他現在有了體麵的工作,完全可以追求她。
他相信她還沒有男朋友。繅絲廠裏年輕女工多,男工很少。就算有男工追求她,他現在的條件肯定要比男工好得多。
到縣文化館報到的第二天,他就去了繅絲廠的廠門口。他相信他這次一定能等到她。當他趕到廠門口時,正趕上女工們下班。繅絲廠是三班製。女工們像潮水一樣地往外湧。他在路邊看了半天,也沒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當然,說“熟悉”實在是太誇張了。那“熟悉”,隻是他心裏想象的一種熟悉。他過去在心裏無數遍地想著她,也許有一萬遍。
“賈雯雯——”他大聲地喊著。
沒人應他,有人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
“賈雯雯——賈——雯雯——”
大批的人流都散盡了,他也沒看到那個“她”。他隻好到傳達室去詢問,傳達室的老頭穿著一件褪色的舊工作服,一臉警惕地看著他。
“賈雯雯?不知道。”他說。
“你是她什麼人?找她什麼事?”他的目光一直就停在於一心的臉上,試圖從他的臉上找出什麼想到犯罪的破綻來。
於一心向這個態度可惡的老頭描述了一番她的模樣。
“這廠裏上千號人呢,哪裏知道誰是誰呢?”他用教訓的口氣說,“你要知道她是哪個車間的,上的白班還是晚班,否則是沒法找她的。”
“也可能她已經不幹了,回家了。”老周說。
於一心困惑得很,她怎麼就不見了呢?他把事情的前後經過講給老周聽,請他幫著分析。他相信老周的判斷。周作家畢竟年長,經驗豐富。而且他作為一個作家,自然是更懂得人心,尤其是懂得女性。
“繅絲廠的女人很辛苦的,有不少姑娘受不了,不幹了。”老周說,“她又是臨時工,也許被辭退也是可能的。”
“這麼多天你都找不著,真的就找不著的。你這前前後後,找了有半個月了吧?”
“前後有二十多天了。”於一心說。
“既然找不著了,就不要再找了。”老周說,“你現在在文化館了,可以找條件更好的。這城裏的姑娘多得很,為什麼還要找她?”老周說。
“這種事,要靠緣分的。緣分是什麼?天意!”
於一心心裏惆悵得很。
3
於一心被安排到省裏進修。時間是一個月,省群藝館。
來參加學習的,大多都是基層文化館的文化幹部,有男有女。
他們住在省群藝館的招待所裏,每天聽專家們講課。
於一心在一個晚上去田野的家裏做了拜訪。
田野老師就住在文化廳的家屬區,見他提了兩盒營養口服液連連說是浪費。田野把他請到了自己的書房裏,泡了一杯茶。聽於一心說了被借調在縣文化館後的情況,挺欣慰的樣子。
“要堅持多創作,多學習。”田老師說,“以後有合適的機會,最好深造一下。現在來短期進修也不錯,可以拓寬眼界,多接觸社會,有好處。”
於一心連連點頭。
“你上次寄來的幾首歌,有兩首不錯。我給《新創作》推薦了。”田野老師說。
田野老師那個晚上有些心神不定,中途接了好幾個電話,說話的聲音不大,壓抑著。於一心心裏多少有點緊張,他第一次在私人家裏看到電話。在縣文化館裏,一共也就隻有一部電話機,在館長室的隔壁,這樣算是兼顧了館長與普通館員。田老師沒多留他,囑咐於一心好好地進修,回去後要繼續努力。
於一心一一應承了。
天氣明顯地熱起來了。
城市裏更熱。
於一心回到縣裏,知道他回來的那天城裏開始有點亂,發生了很多的事情。他算是遠離了一場風暴……4
時不時的,於一心還會在夢裏嚇醒,醒來後久久不能入睡。
他夢到了中心小學,然後被王校長叫進了辦公室,告訴他不能再留用他了。這可怎麼辦?他要如何麵對父母,麵對村裏人?以後的路要如何走?醒來後,有時感覺後背都有些濕了。
現在的工作其實是穩定的,太平的。文化館的工作清閑,他有很多時間來從事創作。這一年裏,他發表了好幾首作品。這是他個人很傑出的成績,也是整個文化館的榮耀。宣傳部在工作總結裏,甚至特意提到了這一點。
馬老師張羅著給於一心介紹對象。一個是稅務所的,還有一個是蔬菜公司的會計。可是她們在聽說他還不是文化館的正式幹部編製後,就都沒了下文。
“這些小丫頭狗屁不懂,眼光短淺。”老周安慰說。
於一心倒也不是太在意。他並不會為了這事著急。他現在心裏很踏實,隻要能穩定地在文化館裏工作。因為還沒有轉正,所以他的工資在整個館裏是最低的,但他不在乎。現在的工資已經比在船上幹苦力高多了。而且,文化館還分給了他一間宿舍,和老周是緊挨著的。他很滿足了。在心裏,他還是想著賈雯雯。他甚至去過一回盤灣那個地方,她當年就是在那個地方上車的。他相信她家就在那個地方,可是他打聽了許多人,卻沒人知道。
這或許是必然的結局,他想。畢竟隻是一麵之緣,他是想得太多,未免過於多情。多情則生煩惱。
但生活裏往往有意外。
那天於一心和老周兩人在百貨商廈裏閑逛,老周要買一隻電飯煲,非要拉著於一心和他一起去挑。於一心眼睛的餘光裏感覺邊上有兩個姑娘在嘰嘰喳喳小聲地說著什麼,還指指點點的。他一扭頭,居然看到賈雯雯和另一個姑娘走在一起,正盯著他們看。
“賈……雯雯。”
她驚喜得不行:“你還認得我?你怎麼像是消失了一樣呢,好多年不見了,有點不太敢認你了。”
她像隻快樂的小鳥。
“你們是熟人啊。”老周的眼睛放光了。
於一心看到她變得更白皙了,臉也更圓了。繅絲廠的工作應該是很辛苦的,可是她卻一點也沒瘦。於一心說他去廠裏找過她,找了好多次,卻沒能找到她。
“不會吧?”她顯得驚訝極了。
邊上的那個姑娘則調皮地看著於一心,仿佛她已經洞悉他和賈雯雯的關係。他告訴她,現在自己調在了文化館,當創作員。她臉上露出十分羨慕崇拜的表情。他們沒有多說,覺得在商場裏十分不便,就匆忙分了手。她告訴他,她下午五點左右下班,將來他要有空可以去找她。
於一心心裏激動得很。
他覺得他要戀愛了。
“這丫頭好,”老周說,“可愛得很,太可愛了。長得好看,你看她的眼睛,小虎牙。那皮膚好,白裏透紅。太好了。”
當天晚上,於一心就出現在了繅絲廠的大門口。而且,也真的找到了她。兩人見麵時,眼裏都放了光。他告訴她,他過去來過不止一次。她告訴他,也許那段時間她是在調休。她們是三班製。有相當長的時間她上的是夜班,白天休息。因此,他是不可能遇上她的。
就這樣,他們開始了正式的約會。
因為要照顧到她上班,所以,他們總是很晚才能見麵。她下班時間差不多是晚上十點。於是,於一心差不多都是在那個時間等她,然後沿著她們女工宿舍後麵的那條小路,一直向西走,散步。
繅絲廠的工作很辛苦。
姑娘們的雙手反複地在滾燙的開水裏操作,整個車間裏散發著一股惡臭。賈雯雯說她剛進廠的時候,好多天惡心,一口飯都吃不下。她說盡管開始時天天洗澡,可是晚上睡下去還是能聞到自己身上和頭發上有那種蠶繭屍體在開水裏燙泡後的腥臭,揮之不去。白天裏看她的手,是紅的。她們也很少有假期,一個月難得休息兩天,她要回家看望父母。
父母盼著她回去,做點好吃的給她。她臨回時,還要給她準備些幹糧。她在廠裏的食堂根本吃不飽,尤其是晚上下班後回到宿舍裏饑腸轆轆。對她而言,進工廠隻是聽上去好聽,事實上卻比在村裏種地還要辛苦。好在她說她是個很皮實的人,經得起辛勞。
於一心每次見她時難得請她吃一碗餛飩或是麵條。夜太深,難得還有路邊的小店在營業。他很想請她一起看一場電影,但她總是沒時間。他們似乎隻能在晚上約會,而到了寒冬裏就難以繼續。北風狂吼,雪花飄飄,他們見麵了隻是跺腳,不住地哆嗦。厚厚的棉衣裹得緊緊的,往往隻露出一對眼睛在外麵。他們隻能簡單地說兩句話,因為她裏麵的衣服是濕的,她得趕緊回到宿舍裏去。她也不希望他在外麵受凍。
春天好。
約會的時候,兩人手挽著手。兩邊基本都是農田,長滿了麥子或是別的作物。那邊完全是農村了,也沒燈光,漆黑一片,偶爾有幾個晚上是有月光的。
兩人並肩走,但目的卻並不是走路,更像是一種小步舞蹈。他倆中的一個或前或後,時左時右。他們向前走一會兒,有時又會反向倒退。身體和身體有意無意地碰撞著,就像是磁鐵相吸,又像是相同粒子的排斥。每一次碰撞,他們的心跳都在加快。雖然隻是輕輕地一碰,但整個身體卻感覺是那樣美妙,妙不可言。他們是那樣依賴,渴望相擁而又需要適度的距離。她在他的眼裏,是那樣美好,是全縣城裏最好的姑娘。雖然她不是那種流行審美裏的標準美女,但她卻是那樣活潑可愛。用老周的話說,就是有些姑娘雖然有十分的漂亮,但不可愛。“賈雯雯這樣的,雖然隻有八分的漂亮,但卻有十分的可愛。她的總分是九分。”
於一心把他自己的過去全對她說了,毫無一絲的隱瞞。他告訴她,第一次他們見麵的時候,他是撒謊了,他沒有工作。他講了過去在小學代課時的戀愛,講了被領導報複。講他後來流浪過,做過漁民。他講了自己死裏逃生的事。
她聽完了,長長地歎著氣。
他以為她是對他不滿了。當他們的身體重新撞在一起,他捧起她的臉,看到她眼睛裏的淚花。
館裏的人也知道於一心戀愛了,但似乎沒有人支持他。他們認為這是一個很糟糕的選擇,為什麼要找一個繅絲廠的女工呢?而且還是臨時的。他這樣的情況,為什麼要做這種選擇呢?就算是要找一個繅絲廠裏的女工,至少也要找縣城裏的戶口啊,否則以後會有一堆的麻煩事,尤其是影響下一代的身份。
於一心想起了錢潔。
如果錢潔老師不是因為自己的民辦身份,怕影響兒子將來的戶口,她一定不會被趙廣貴禍害。但是,他和錢老師是不一樣的。城裏的姑娘們眼界是高的,他不想再遭遇像俞靜那樣的父母。而他和賈雯雯是合適的,他想。他不在乎她的臨時工身份,隻要自己的工作穩定就行了。
馬老師是堅決反對的,她說於一心這樣將來肯定是要後悔的。
於一心心裏想:不會後悔的,永遠也不會。他認定了賈雯雯的。父母也是知道他的女朋友是繅絲廠裏的女工,雖然他現在進了文化館,但他們倒是不反對的。兩人都在城裏,挺好。
可是馬老師是不由分說要給於一心介紹對象的。她可能是覺得於一心前麵遭遇過兩次挫折有點灰心了,因此為了提高成功率,她就顯得更加“務實”。她把館裏一個姓徐的退休老館員的女兒,介紹給了於一心。
那姑娘長得黑黑的,身材精瘦,說話的聲音很響。她原來一直在鄉下隨她的外婆長大,直到幾年前才招工進了城,在服裝廠裏上班。
於一心當然完全是不中意的,她和賈雯雯相比實在是差距太大了。但馬老師卻竭力地勸說這事的好處,一來是他歲數不小了,二來如果談的對象是原來館裏幹部的子女,到底算是真正的“紮根了”。畢竟現在他的身份還沒有完全轉變,談了本館的子女,自然是有好處的。紮根很重要。
為了說服於一心,馬老師甚至讓老周做起了於一心的工作。
“我們搞藝術的人,骨子裏都是浪漫的。”老周說,“可是這種事,首先還是要考慮到生存,生存永遠是第一位的。你和我是不同的,我已經正式轉幹了,你還沒有。你娶了老徐的女兒,那就算是正式站穩了。就算是將來不能轉幹,他們想辭退你,也是不太可能的,畢竟你是文化館幹部的親屬。”
這句話像一記悶棍,打在了小於的心上。
於一心覺得這話甚至是有些威脅的味道了,當然,這威脅不是來自老周。老周說的,隻是一種可能的事實陳述。
“女人嘛,也就那樣。”老周說,“關了燈其實都一樣,你要把她想成劉曉慶,那她就是劉曉慶。”
老周雖然是個作家,但卻太粗俗了,和他過去在船上相處的那些夥計並沒有什麼太大的不同,於一心想。這話,過去船上的夥計們也時常掛在嘴邊的。周作家作為過來人,是把小於當成小兄弟來看待的。整個文化館裏,就他倆算是在縣裏沒家庭的。周作家的老婆和孩子還在鄉下。他們倆住在前院一排平房的兩間單人宿舍裏。
宿舍緊挨著。
兩人經常一起喝酒,聊天。
於一心卻是不被說服的。
陳麗麗是偏向於一心的,她悄悄地埋怨馬老師:“馬老師真是想得出,居然把她介紹給你。小徐哪裏像個小姑娘?那麼老氣,簡直像個大媽。”
5
於一心那段時間有些苦惱,心煩。
盡管於一心對那個姓徐的姑娘完全是無意的,但她卻經常隔三岔五地來串門,好像文化館是她的家一樣。
當然,她對文化館的確是熟悉的。她要比於一心對這個館熟悉得多。她從很小時起就經常來館裏玩,尤其是寒暑假。許多人都是認識她的,尤其是那些老一代的館員。馬老師和她父親的關係應該是不錯的,當然她父親是老資格的館員時,馬老師還是一個小姑娘,剛從鄉下的一個小學調上來。徐老師是馬老師的師傅,帶著她一起搞過一段時間的基層文化宣傳,有師徒情誼。
於一心看到小徐就裝著沒看見一樣,好在她通常隻是找馬老師去聊天,笑聲誇張。她那笑聲應該是故意的。他相信其實就根本沒有什麼好笑的事。讓他不舒服的是,她就像一隻惱人的蒼蠅,雖然不像蚊子那樣叮人,但嗡嗡嗡地飛來飛去,也是很讓人心煩的。
賈雯雯一次也沒來過館裏找他,雖然她對他工作的地方充滿了好奇。她隻是有時路過文化館院前的那條路,從沒進來過。老周知道了小於和賈雯雯在戀愛,心裏像是有貓在撓一樣。他對繅絲廠的女工充滿了向往。對賈雯雯,他的印象深刻。隻要於一心晚上出去了,他就像隻受到驚嚇,豎起耳朵,一動風吹草動就隨時逃跑的兔子一樣,認真諦聽著外麵的動靜。夜深人靜,聽到了於一心穿過文化館的那個水泥籃球場,腳步從隔牆外麵才進入小院裏,他會立即迎到外麵來,小聲地埋怨說:“你這個小於,出去這麼晚,也不說一聲,害我一直死等著。”“我又沒讓你等我啊。”小於說,“這麼晚了,你不睡覺等我幹嗎?”
“你出去說一聲嘛。現在都十二點了,這麼晚,讓我擔心。”
於一心笑起來:“我一個男人,你倒要怕什麼?”
周作家不再和他費口舌,立即就把於一心拉進屋裏,說:“我睡得晚嘛。你快說說,進行得怎麼樣了?親嘴沒?摸了奶子沒?”
小於覺得老周太下流了。他對賈雯雯的愛是純潔的,不容他這種下流鬼玷汙。在他的心裏,賈雯雯就是女神。雖然她隻是一個臨時工,一個農村姑娘,可是那並不妨礙他對她的熱愛。他的愛情,從來也沒這樣強烈過。
“談了這麼久,居然還沒摸上奶子,你也太沒用了。”老周說。
“你太不夠意思了。”老周說,“在文化館裏,誰對你最好?
我!我對你是推心置腹,什麼都不瞞你,對不對?我連有什麼情人,全對你說。你卻這樣隱瞞我,太不夠哥們了。你要學會和我分享。你有一百分的甜蜜,你獨享就隻有一百分。你和我分享了,就是兩百分。”
“我和你分享了,也許隻有五十分了啊。”
老周急了:“你和我分享,你的快樂並不減少啊。這又不是他媽的幼兒園裏的阿姨分糖果。你要把你的快樂,傳染給我。我們是兄弟,你快樂了,我也跟著快樂,不是一件好事嗎?”
“什麼時候再讓我見見她。”老周幾乎是央求了,“既然你是正經搞對象,我又不會胡來的。我們可以一起見麵啊,出去玩。我和你,你讓她再約個女朋友,這樣四人一起,你看怎麼樣?”
“我會幫你的。”老周說,“你知道我的,我對付女人經驗太足了,對不對?我是作家,她一定會聽我的意見的。”
於一心後來想起來,覺得答應了他真是一件天大的錯誤。
賈雯雯是個特別的姑娘,開朗的外表下,其實內心裏有很堅硬的一麵。不知道為什麼,她開始時好像並不完全信任他,比如他說寫過信給她,她就不相信。她說她從來也沒收到過。廠裏有和她同名同姓的,但也不可能收錯啊。家裏或是同學寫信給她,她都能收到的。
“你寫的什麼呢?”她有些好奇地問。
“沒什麼,都是好聽的唄。”
“那你能不能再給我寫一次?”
他有點苦笑著,那完全沒必要。而且,他相信他真的再也寫不出當初的那種感覺了。
“好不好?好嘛。再寫一次,不寄,當麵給我。”
“不好。”他說。
就為了這一句,她居然就傷心地哭了。
小別扭後來一直是有的,但他們很快又會和好起來。她有小性子。於一心想:或許是她的父母對她太寵愛了。是的,她的父母對她的愛,要多於她的哥哥和弟弟,也許就是因為她是家裏唯一的女孩。他的心裏是甜蜜的,覺得他們能重新相遇,是老天對他最大的恩賜。在他眼裏,賈雯雯是最好的姑娘。他們倆在一起,總有許多說不完的話。她講廠裏的好多事情給他聽。她同廠的那些姐妹,真的是各有各的故事。
“你當時是怎麼看中我的呢?”於一心忍不住地問。
“沒有啊。你是說在電影院的那次?”她笑著否認了。
“那公交汽車上的那次呢?”於一心有點不甘心。
“那也沒有啊。”她笑得很開心,“我就是記憶力好。但凡我看過的人,我就會記得住。那天隻是一眼就認出了你。”
也許她說的是真的,當時她真的並沒有看中他。他覺得那時的自己毫無出色之處。他是多情了。但也許就是這樣的誤會,讓他們重新相逢?他不能確定她是不是說了真話。年輕姑娘的心思,有時藏得很深的。他一直也猜不透她的心思。
她在他的心裏一直有點神秘。
廠裏有個男工一直對她死纏爛打,但她完全看不上。於一心聽她的隱約話語,她有個高中同學對她挺好的,可是那人考上了大學,分在一個中學裏當老師。可是這裏麵似乎又有些齟齬,終究兩人沒法聚攏在一起。於一心問她,她吞吞吐吐地不願意說。
於一心隻想著他們能順順利利地戀愛了就好。
那年秋天,他們突然來了興致,說一起出去遊玩。他和老周,賈雯雯約了同廠的一個小姐妹。他們去大灌河。中午一點多,老周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一輛綠色的吉普。他們一路上挺高興的。賈雯雯那天很漂亮,唇上塗了口紅,很豔麗。
口紅是於一心送給她的。
他是去市裏開會時,在商場裏買的。一個很精致的化妝盒,其實隻有香煙盒那樣大,但彈開來,一麵是小鏡子,一麵裏麵有許多小方格。小方格裏有粉底,也有唇膏。送給她時,她很開心。她在他的臉上親了好多下。他當時特別開心,很高興她能喜歡它。他當時就想:以後要多多地送禮物給她,一輩子對她好。他已經向徐愛珍表明過態度了,他們不太可能的。他已經戀愛了。
徐愛珍當時聽了他的話,居然反應很平靜。
“戀愛又不是結婚。”她說。
於一心當時覺得她有些可笑,沒有再答理她。
老周開車,雖然他根本就沒有駕駛證。他把軍用吉普開得歪歪扭扭的,一路上顛簸得很厲害。他每一次猛踩刹車,車上的人都跟著整個身體向前傾去。而拐彎時,他們感覺屁股都要離開座椅了。
姑娘們在車裏尖叫著。於一心不斷地提醒老周降低車速,可是老周像瘋了一樣,完全聽不進去。好在鄉村道路上沒有什麼車輛,空曠得很。
吉普車就像一隻放屁蟲,一路上揚起了滾滾煙塵。
大灌河到了,那一段的河麵特別寬闊。
老周一定是事先做了安排,所以到那個渡口時,有人就給他們提供了一條船。機帆船,開起來突突突地響,柴油機。兩個姑娘有點興奮,大呼小叫的。船在河麵上急駛,原本平靜的寬闊水麵被船像犁地一樣,劃出一道很深的水道。船頭劈波斬浪,激起了許多水花。飛濺的水花,濺到了她們的身上和臉上。賈雯雯眼睛裏全是驚喜,她的身子有意地往於一心身上靠。於一心就用右臂扶著她,生怕她不慎摔倒。
大河的兩岸都是農田,一望無際。裏麵偶爾有幾戶人家。有部分田塊裏還開著油菜花,一片金黃。天空遼闊。河道時寬時窄。有一些水鳥被驚起。
“好玩吧?從來也沒有在河上這樣暢快地開過。”老周說。
姑娘們都笑著承認。她們整天在車間裏工作,像這樣在寬闊的河麵上急駛還是第一次。有一會,他們關掉了發動機,讓船靜靜地停在水麵上。
波浪逐漸平靜。
大家猜測河水的深度。
老周說:“小時候我一個猛子紮下去,能二十分鍾不上來。我們在河裏摸魚,老鱉。”
她們露出吃驚的樣子。
賈雯雯的女伴是個高個子,屁股很大。她在船上彎腰的時候,褲腰那裏就露出一截白肉,老周的眼睛就不時地瞟來瞟去。賈雯雯時不時地幫她的襯衣往下扯扯,可是她喜歡不時地撩水。
老周胡侃神吹,問她們的年齡,有沒有戀愛對象。賈雯雯就說她的女伴已經有了,女伴就笑著否認。賈雯雯堅持說她有了,說最近經常有個小夥子,瘦高個子,騎著自行車,每天晚上在廠門口等她。女伴就笑著回擊說賈雯雯也有了。
“你胡說!”賈雯雯作勢裝著要撕她的嘴。女伴一邊縮著脖子,用手擋著臉,作求饒狀,一邊說:“有,你當然有。”
“在哪兒呢?”賈雯雯責問。
“就在這船上。”女伴笑著說。
“你瞎說,看我不撕了你的這張嘴。我要把你推到河裏去。”
那女伴就誇張地尖叫起來,往於一心的身後躲。
大家都笑起來。
賈雯雯紅了臉。
“對的,你們一定要在城裏找。在城裏找了,才能算是紮根了。”老周說。
“就像河邊的草,它有根。木頭比草要壯實,但它漂在水上,水一淌,它就漂走了。”老周說,“對了,小於你和老徐家的那個小徐,現在怎麼樣了?”
“你扯淡。”於一心想截住老周的話,“我和她不合適的。”
“文化館的老徐,他家有個女兒,一心想嫁給小於呢。”老周笑著對她們說。
於一心後來看到賈雯雯就不說話了,她一直坐在船上,望著遠處發愣。突然,她站了起來,一下就跳進了河裏。於一心嚇壞了。
老周也嚇了一跳。
她的那個女伴也嚇壞了。
於一心一下就跳進了河裏,使勁地抓住了她。老周和她的女伴七手八腳地把他們拉上來,看到他們的身上都濕透了。
這一幕發生得太突然,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於一心不明白賈雯雯的反應為什麼要那樣激烈。老周有點尷尬,這時才意識到自己失言了。
“哎,怎麼跳水呢,怎麼跳水啊?這身濕了,要感冒的。”
賈雯雯不說話,漆黑的頭發貼在她顯得格外白皙的臉上。她緊緊地咬著嘴唇,眼睛誰也不看,雙臂環抱著自己的身體。在她的腳下,水汪了一大攤。她顯然還被嗆了水,一直低聲地咳著,小口地往腳下吐著水。於一心很想抱住她,可是手剛輕輕地一觸她的肩膀,她就用力地掙脫了。事情顯然尷尬得很,這一身濕濕地回去要是出現在很多人的眼裏,一定會引起很大的轟動。但她顯然不在乎了,豁出去了。
回去的路上,大家都沉默著。老周後來對於一心解釋說,他其實是想通過這事來刺激賈雯雯,促使她下決心和他戀愛。沒想到好心辦壞了事。
“你把我害死了。”於一心生氣地說。
賈雯雯恨死他了。
她覺得他是個十足的騙子。他過去說他找過她多次,她就不相信。完全沒有理由,怎麼可能一次都找不到她?說寫的信,她也從沒收過。而後來明明有人給他介紹了對象,卻沒向她坦白,這就更是欺騙了。
她覺得她的心被他傷透了,居然還是當著她的好朋友的麵!
第二章
(1992年—)
1
這一年,於一心結婚了。
結婚的對象是老徐家的那個女兒,徐愛珍。
命運仿佛又一次捉弄了於一心。
於一心的心思全在賈雯雯的身上,他無法適應她在他心裏的缺失。自那次遊玩後,賈雯雯生了氣,他還是努力地向她解釋,盡管她是聽不進去的。而且,她在努力地躲避他。他經常在廠門口等著她,卻很少能等到。
感覺上繅絲廠已經不像原來那樣紅火了。下班時的女工潮明顯是少了,據說是生產不太景氣。除了減少工資外,還清退了一部分工作不太熟練的女工。其實也不止是繅絲廠,縣裏的許多企業都是這樣。這裏的人已經習慣了,半死不活的企業才是常態。
於一心記不得去過多少次。當他出差回來,最後一次來到繅絲廠裏找她時,卻聽她的一個姐妹說,她離開了。她離開的原因,自然是工廠裁員。雖然她是一個熟練工,但她卻因為是臨時工性質,所以必須要被裁的。
“那她是回家了嗎?”
“可能吧。不過也可能是出去了。”那個姑娘說,“好像聽說她要出去打工,找事做。”
顯然,賈雯雯走得很決絕,都沒有和他打一聲招呼。
於一心的心裏很痛。就算是分手,她也應該和他做一次告別的。她應該知道他是愛她的。她對他有誤解。就算她不喜歡他,也應該和他說一聲,畢竟他們相愛過。她這樣不告而別,心裏得有多恨他呀?他是無法想象的。
他是苦悶的。
他還想去找她,去她的家裏找。
他要當麵和她說清楚。
“別去了,”老周勸他說,“她那樣的脾氣,你收不攏的。而且,就算你把她找到了,她也同意嫁給你,你們以後的日子怎麼過?你養著她,這沒問題。但她心裏會踏實嗎?”
“你還是死了這心思吧。”老周說。
“她在村裏,嫁得也不會差的?說不定日子過得比你還好。”
老周安慰著,“你就不要多想了。你還是在這裏找一個妥當。”
於一心不甘心。
他給她寫了信。賈雯雯說過她家的那個村子的。他希望她在收到他的信後,給他一個回複。他相信他寄出的信,不會再像寄到繅絲廠一樣了,她一定是會收到的。
然而,一天天地過去了,她一點聲音也沒有。有一次朋友聚會,裏麵有個人是繅絲廠的辦公室副主任,他倒是認得賈雯雯的。
他說聽廠裏的誰說過,她真的出去了,到南方的城市裏打工去了。
南方城市,光怪陸離,她這一去能不能回來也就不太好說了。
“是你什麼人?”對方問。
“朋友,”於一心說,“普通朋友。”
“廠裏好多都出去了。”對方說,“她們不肯回去的。到南方的城市裏打工,肯定比回家種地強的。這些姑娘都很能吃苦的。”
於一心想,也許她真的可能就再不回來了。年輕姑娘和男人是不同的,她們雖然是隨風飄的,但她們就像是蒲公英種子,更容易紮根。
她這一走,他就變得沒了選擇。
馬老師推波助瀾,力促於一心和徐愛珍趕緊結婚。徐愛珍的歲數也不小了,除了於一心,似乎沒有更好的選擇。好在她家知道於一心的情況,要求不高,隻是在酒店裏辦了幾桌飯,請了館裏的同事和文化局的領導,就算是結婚了。
於一心臉上很平靜。他知道,有些話是不能講的,必須埋在心裏。也許,它會一直伴他到死。他知道,在別人眼裏他這一段奮鬥就算是成功了。沒人理解這其中有多少是出於他內心的一種反抗。
他反抗的,正是他所有得到的。
2
結婚了,生活一下就平靜了。
於一心有時會夢到自己還在大海上,夢到在船上,在大海上漂著。大海是那樣廣闊,天氣惡劣,烏雲密布,電閃雷鳴。有時他會看到海麵自上而下有一根黑色的柱子,非常嚇人。船上的人叫它“龍吸水”,其實就是海上龍卷風,能把海水吸到天上去。如果在那附近正好有漁船,那必定是難逃一死。
夢裏的浪一點也不比現實裏的浪遜色。多少次,他夢見滔天巨浪向他打來,劈頭蓋臉地把他灌透。每一個浪頭掀過來都有好幾層樓高。船在瞬間被大浪推到了高高的浪尖之上,浪峰是那樣尖銳,鋒利得就像一把長刀的刀刃。船站在了高高的浪尖上,可以俯視大海。當你還沒回到神來,船又迅速地跌下來,四周的大浪成了高聳天際的水牆。船像是跌在了大海的海床上。他聽到了船體發出的吱吱嘎嘎的聲響,非常尖銳,隨時都會解體的樣子。那一刻,船根本就是不堪一擊的,更不要說是船上的人了……有一次他真的差點就沒命了,一根纜索被風浪扯斷了,手腕那樣粗,居然被扯斷了,炸出許多細小的斷線。那斷掉的纜索一端,直直地打在了他的身上,一下就把他打進了海裏,就像是他平時向海裏扔一條小魚一樣容易。在打出去的一刹那,他的大腿生生被船舷劃出一道長血口。也就是幸虧被擋了一下,救了他一命。他沒有被摔得很遠。大家七手八腳地把他拉上來,他大腿上的鮮血不斷地向外湧,很快船板上就流滿了血水,殷紅一片……他當時的頭腦裏一片空白。
在洶湧的海水裏他以為自己一定是死了,必死無疑。有那麼一秒,他感覺是欣慰的,因為隻有死可以擺脫掉煩惱和過去的恥辱。
但他真是命大,被救上來了。在心裏他很感謝船上的兄弟們,當時船上還在激烈地顛簸,每個人都是自身難保。但他們合力救了他,暫時沒顧上自身的危險。
徐愛珍看到他腿上的那道長疤,問過是怎麼回事,他說是在船上劃下的。她就沒再問下去。她是個粗心女人。在心理上,她對於一心還有一點點小優勢。她認為她是城裏人,而於一心卻是農村上來的。服裝廠很忙,她每天上班下班,蠻累的。相比較而言,於一心就要閑得太多。
在內心裏,於一心有太多的遺憾。可是,他沒有任何辦法可以改變。他是多麼地愛賈雯雯啊,但她卻那樣任性,拒絕他的一切解釋。
她是一個很有性格的姑娘。
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於一心想。
日子過得快。
在縣裏,於一心也算是一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別人見了他,都會叫一聲“於老師”。
他變白了,變胖了。
一年後,他有了孩子,一個女孩。
過了一年多,徐愛珍又懷了,生了一個男孩。按理說他是隻能生一個的,結果小女孩都一歲多了,徐愛珍又懷上了。徐愛珍是太閑了,所以就懷上了。她現在不像過去那樣忙碌了。就在她生第一個孩子還在休產假的時候,服裝廠倒閉了。
事情總是以出人意料的方式進行的。服裝廠剛開始時還是縣裏的明星企業,生產紅火得不行。然而,好好的企業說不行就不行。
從原來的飽和生產,變成了吃不飽,訂單越來越少。工人們從“三班倒”,變成了兩班製。從兩班製,又變成了一些車間關停。等徐愛珍休完了產假,居然就沒班上了。什麼時候上班?等通知。
誰都知道,事實上這通知永遠也不會來了。
徐愛珍空虛得很。
一家三口就住在於一心的那個宿舍裏。
原來於一心一個人住時還感覺不錯,兩個人時就已經有些鬱悶了。當新生命到來時,這小屋子感覺就要爆炸了。不要說是於一心了,就是住在隔壁的老周都受不了了。女兒那時還沒個名字呢,幾個月大,一直哭。整夜整夜地哭,於一心被哭得心煩。徐愛珍不時地指揮他幹這幹那,他當然按著她的要求做。半夜裏,他要不停地換尿布和衝奶粉。
雖然是辛苦的,但是於一心心裏還是喜悅的。雖然他對徐愛珍說不上有什麼喜歡,但他卻喜歡這個小小的生命。女兒讓他喜歡。
他喜歡女兒的一切,小手,小腳,一切都那麼可愛。他要愛到不行了,親起來沒個夠。
地方實在是太小了。因為狹小,根本就轉不開身。廚房是在平房宿舍的對麵,隻是一排窄窄的小隔間。於一心在裏麵做飯、燒菜。最難受的是冬夏兩季。夏天熱得不行,他在宿舍裏幾乎轉不了身,到處是尿布和奶瓶什麼的,壇壇罐罐。而徐愛珍和孩子在床上,占據了幾乎一大半的空間。
他內心也有些煩躁。
在內心裏他更多的是困惑,自己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他對徐愛珍一點感情也沒有,可是他卻和她生了孩子,過起了家庭生活。
徐愛珍在新婚時還有些拘謹,可很快就像一隻永遠喂不飽的母獸。她不喜歡他到館裏去練琴,也不喜歡他去寫什麼曲子。他既然已經是館裏的工作人員了,每天上班下班,喝喝茶,看看報紙,打發時光就行了。她父親這一輩子就這樣過來的,一切都很好。在她看來於一心這樣一心想成名成家的,多少有點不自量力。彈那些叫人聽不太懂的音樂,還不如在家和她做愛實在。冬天裏還好,夏天實在太熱,她經常是半裸著,嚇得於一心趕緊讓她穿上,因為隔壁住著老周呢。可是,徐愛珍毫不介意。
尤其是晚上,她就喜歡光著屁股躺在床上,一邊照看著孩子,一邊看著電視。彩電是她娘家的陪嫁。電風扇在屋裏擺動著,風聲掃來掃去。她裸露的那叢陰毛就像海裏的水草一樣,瑟瑟發抖。
老周有時打趣於一心,說他在隔壁如何聽到他們的房事聲。其實老周真的不知道於一心在心裏是多麼不喜歡。他更多的隻是一種應付。他不喜歡她的身體。她的皮膚是粗糙的,乳房像是沒有發好的大麥麵團,乳頭黑黑的,就像是點在粗麵團上的兩顆黑桑葚。
徐愛珍不管的。既然結婚了,他就是她的男人,她可以理直氣壯地要房事。這理走遍全世界,她都能評贏的。
於一心隻有黑暗裏才能完成他的任務。他從不開燈。尤其是有了女兒後,他不願意做這樣的事。女兒在繈褓裏,睜著她黑黑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著這個世界。就算是女兒睡著了,他內心裏也還是有障礙。兩人不免就會有爭執。
“她這麼小在邊上怕什麼?”徐愛珍覺得於一心簡直迂腐得可笑,覺得他這純粹就是不想和她行房的借口。她知道於一心和她結婚是勉強的,是不得已的。她也知道他的心裏一定還惦記著那個叫賈雯雯的。可是,賈雯雯怎麼可以和自己比呢?事實證明賈雯雯失敗了,被工廠辭退了。
“你幸虧娶了我,”她時不時地這樣說,“要不她現在被辭退了,你跟著她,還是她跟著你?”
“你現在不也沒工作了?”
“那還是不一樣的。”徐愛珍說,“小囡跟著我,至少是城市戶口。要是跟著你,哼……”
於一心不願意和她糾纏在這個問題上。有些女人是不可理喻的,他想。她和賈雯雯是不一樣的。她顛倒了因果關係。
生活裏會有許多錯誤,而很多人就是在錯誤裏生活。於一心知道自己是在錯誤裏生活的,而這樣的生活就使得錯誤變成了一種生活的常態。
徐愛珍懷上了第二個孩子。
那次他帶著徐愛珍去婦幼保健站時,正巧遇上了一個同學。那個同學過去和於一心並不是一個班,卻是認識的。她在衛生局工作。
“生下吧。”女同學說,“反正她現在沒事做。”
於一心說:“那怎麼可以呢,政策不允許的。”女同學就笑了:“政策是政策,辦法是辦法。你要想生,我就給你一個指標。”他有些猶豫,徐愛珍的臉上卻漾起了笑容。她的心活了。生二胎,這可不是每個人都有的特權。隻有那些有門路的,才可能做到。現在這樣的機會就擺在了眼前,怎麼能拒絕呢?
“那太好了,謝謝你啊。”徐愛珍趕緊說。
於一心多少有些猶豫。
“明天上午你到縣醫院門口等我,”女同學說,“我們去弄個老大的殘疾證明,這樣你就可以順理成章地生二胎了。”
徐愛珍的肚子一天天地圓鼓了起來。
而那段日子裏,於一心終於得到了解放。徐愛珍住到了她父母家裏。於一心多少又恢複了一點點過去的樣子。他又可以抽空寫點東西,但總是不能很好地進入情緒。直到兒子出生,他都沒能再真正恢複到過去的狀態。
一切都不是過去的樣子了,他想。
3
社會在變革中。
鄧小平南方講話。
館裏的工作清閑、散漫。於一心上班除了彈琴,聽陳麗麗唱歌,有時還會到放映廳裏看看電影。電影是不對外公映的,是小李從局裏要來的資料片,大多是外國電影。大門緊閉,窗簾拉嚴,大家在黑暗裏緊盯著屏幕。這在過去都是屬於需要被清除的資產階級自由化的範疇。唯一被公開的,就是作為油畫家的老賴在館裏搞了一場人體油畫展,吸引來了不少的觀眾。展覽了三天,來觀看的人絡繹不絕。
老賴成了一個紅人。
老周去了省城,回來後興奮得很,他在新華書店買了一套港版的《金瓶梅》,據說是憑了他的作家協會的會員證才買到的。木刻影印本,裏麵有春宮圖。老周寶貝得不行,謝絕外借。於一心作為他的鄰居,好友,也是半年多後才得以一閱。
讓於一心想不到的是原來的文化館長退休了,新來的館長居然是趙廣貴。於一心剛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都有點不能相信。這個狗日的,怎麼會調來文化館呢?
消息最先是陳麗麗說的。她的消息來源是很準確的。她丈夫一年前從鄉黨委書記的任上調回了縣裏,當了財政局一把手。財政局是個肥缺,有權。有人說財政局局長有個外號,“二縣長”。意思是不言自明的,除了縣委書記和縣長,財政局長的權力就相當於副縣長了。
趙廣貴在來文化館前,已經調到縣城了,在氣象站當了一年多的副站長。副站長是個副職,到文化館卻是個正職。他很早在鎮裏就想調回縣城的,因為他的家在縣城,兩個兒子也在縣裏工作。文化館應該是他的最後一站,清閑,職級又是正職,他很滿意。而且他自認為對群眾文化不陌生,他最引以自豪的就是曾經在鄉鎮裏搞過大型的國慶花車遊行,場麵浩大,氣氛熱烈。在他心裏,那簡直就是一個典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