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館裏風平浪靜。
但於一心和館長趙廣貴的矛盾公開化,整個文化係統的人都知道。他們見麵互相不問候。於一心從不叫他館長,和別人說起他時隻用“那個老渾蛋”或者“那個狗日的”來替代。大家也都知道他的怨恨,隻是一笑了之。
於一心的心情不好。
這一年,他的母親去世了。這是他的傷心之年。算起來,他母親的年齡並不大。原來身體就不太好,後來發現腎有問題,再後來是肺上也有了問題。他把她接到縣醫院治療了一段時間,每次都是三五天。他父親有些心疼錢,每次檢查一下都是一筆不小的費用。
而所有的費用,都是於一心一個人承擔的。哥哥一家都出去打工了,在南方。
“別治了。”父親嘟囔說。
於一心對父親這一點非常憤怒。為什麼不治了?不就是錢嗎?
他雖然沒有太多的錢,但他會盡力的。可是他父親卻心疼每一分錢,並頑固地認為反正是治不好的,又不是公家人可以報銷費用。
人是終有一死的,何必把錢扔進水裏呢?
農村的日子和過去有點不太一樣了,經過了最初的能吃飽飯的幸福感後,農村人的經濟收入在下降。村裏要向鄉裏繳納各種雜稅。父母的年紀雖然大了,但稅賦是必須繳的。於一心也知道父親是節省的,但他不能忍受父親對母親的節省。
但明顯地,每來一次,他母親的情況就差一次。母親最後一次來檢查時,已經是不能說話了。要是照著於一心的意思,就應該在醫院裏繼續搶救,說不定還是有機會緩過去,但她可能真的感覺到自己不行了,或者說她擔心死在醫院裏,不斷地打著手勢,要求回家。她一直拉著他的手,眼睛看著他,希望她能點頭同意讓她回去。於一心成了阻礙她回家的人。
農村人,迷信。說人老了,必須要死在自己的家裏,不能死在醫院裏。“為什麼要回去呢?這還在治療呢。那些中央首長,最後不都是在醫院裏搶救到最後嗎?他們誰死在家裏的?”於一心著急了,堅決反對。“人家是人家,你媽是農村人哩,怎麼能和人家比呢。”父親哆嗦著。而媽媽手勢做得那樣無力,卻還在表示要回家,隻有回家,躺在自己睡過的舊木床上死,那才死得安心。
於一心最後屈服了。
回去以後,媽媽卻繼續昏睡著,不吃不喝的,偶爾看到他,卻認不出他是誰了。於一心守在她床前幫她翻身,擦身,喂水,換洗尿布。在他服侍老人的二十多天裏,他幾乎沒有好好休息過。徐愛珍沒有回來過。他不想要她回來,再說,她需要負責在家的孩子們的生活。孩子們一直沒回來,是於一心不讓回。女兒功課緊,他不想影響她。既然媽媽已經不認識人了,讓於小荷和於新桐回來做什麼呢?不到最後一程,他是不驚擾到孩子的。
就在哥哥一家從南方趕回來的第二天,母親走了。
於一心沒哭。
於一心感覺很奇怪,其實他內心裏悲痛得很,但一滴眼淚也沒有。他在心裏甚至有一種欣慰,覺得母親走了,是一種解脫。她病了那麼久,身上起了褥瘡。他每天不停地幫她擦身,塗藥,用紅外線烤燈照射,還是好不了。後來特別是右胯骨處,爛了很大的一塊,每天都往外淌血水。於一心後來都不敢看。他父親手重,每天去剪那些爛肉,而母親居然毫無知覺,不知道疼。母親是在他的懷裏,咽下最後一口氣的。確定她走了,他才緩緩地把她放平,就像她睡著了一樣。他親吻了她的臉頰,親吻了她的額頭。
有好一會,他總覺得他媽媽還有知覺。他看到她的頭發似乎在飄動。
直到他媽媽火化後,他有好多天夜裏睡不著。他總覺得母親沒有真正的死透。他知道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但他就是會忍不住這樣想。家裏的老屋已經破舊得不成樣子了,他想接父親到縣城裏住,父親沒同意。父親知道他們夫妻關係不好,家裏的居住麵積也不大,還有兩個孩子要讀書。他不想成為負擔。他在村裏住慣了,感覺挺好的。他也不害怕孤獨。他願意守著老屋子。
守著老屋子,就是守住了回憶。
一個人從小到大,其實聽過或看過的死亡不在少數,但隻有經曆過自己的親人死去,對生命才會有深刻的感悟。
做過母親的“頭七”,於一心回到了縣城。
那天下午他在郵局門口,突然聽到有人叫他。他一回頭,看到了賈雯雯。
她又有點變了,留了長發,但細看,仿佛又沒有變化,倒還像是過去做姑娘時的那個樣子。她手裏牽著一個漂亮的小男孩。
“你……怎麼了?”她看到了他臂上的黑紗。
“我母親去世了。”於一心看到她的臉色有些凝重,突然就有了哭泣的願望。
“噢……是生病了嗎?”
“是,肺上不好。”
於一心的眼淚就下來了。
他不知道前麵的日子裏,為什麼自己一滴眼淚都沒流。可是現在站在賈雯雯的麵前,卻特別傷感。他想在她麵前哭。但他又必須克製自己,因為他已經是個中年男人了,在她的手裏還牽著一個小男孩。那個小男孩,正在用一雙警惕的眼睛看著他。他有些小小的緊張,緊緊地拉著他媽媽的手。
他是一個不被小男人信任的男人,於一心想,這樣的敵意是天生的。
她告訴他,現在她回來了,更準確地說是她和孩子回來了。她家住在城東的一個小區,是買下的商品樓。於一心知道她所說的那個小區,它是外地來的一個開發商開發的第一個樓盤,非常漂亮。
她買的是上下兩層。於一心後來才知道,那足足有二百四十多平方米。他們不缺錢。男人現在也並不在原來的地方了,而是開辟了新戰場,做起了建材生意。她對他已經完全地放手了。
“你挺好的。”他說。
他相信她的日子是很好的。
“就這樣吧,”她說,臉上卻沒有笑,“過日子罷了。”
“他能掙錢,日子好過的。”
“人又不是和錢過日子。”她說。
的確,她應該是比她丈夫更能掙錢的。當年她丈夫可是她帶出去的。如果說她丈夫現在能幹了,也有她很大的功勞。他不知道說什麼了。
“你呢?孩子們大了吧?”她突然問。
“上學了。”他說。
如果說一定有什麼是他所稱心的,那就是孩子們都上學了。從一個人的一生來說,他自己已經算是完全達成了目標。年輕時的渴望,全實現了。尤其是高考落榜後,他隻想有一份工作就行了,臨時工也行。結果他居然成了一個作曲家,完全不可思議。他自己都沒想到。功成名就這詞用來或許不太合適,但說他把自己活出了人模人樣,應該還是準確的。如今又有了下一代,人生就算是進行了一半了。
他需要好好休息了。
“時間真快啊,一轉眼的。”她像是長歎了一口氣,抬頭看天。
天很藍。
2
縣城不大,雖然這些年慢慢地有了擴張。
街上人來人往。
許多麵孔是熟悉的,卻又是陌生的。許多麵孔是陌生的,卻又是熟悉的。於一心在館裏無所事事,過去有一段時間和老周還扯扯閑,可老周現在滿腦門子想的就是怎樣賺錢,在辦公室坐不到十分鍾就會騎著車子上街,大街小巷地亂竄。他經常去打聽街上有什麼多餘的門麵,他想開店。
“你開什麼店?”老賴覺得老周想發財,神經都有點不正常了。
“什麼賺錢開什麼啊。”老周信心滿滿的樣子。
“你得先打聽好什麼賺錢才能開什麼啊。”老賴說,“你還沒想好,倒想著先租門麵。”
“這你就不懂了,找到好的門麵,賣狗屎也能賺錢。”老周說。
大家就笑,說看著他將來賣狗屎。
於一心時不時地會想到賈雯雯,他還想見到她,就像上次一樣。他總覺得他還有許多話要對她說。他說一句,她也會回一句。
他說十句,她就會回十句。這一來一回,也許他們就會走進一條話語的通道。那通道,像一條巷子,很窄,很深,很長。那巷子沒有別人,隻有他們倆。兩邊都是高牆啊,整齊的青磚,把外麵的世界和他們隔離了。也許他們就這樣一邊說,一邊向小巷的深處走。突然,在小巷的深處開出一扇門來……這純粹隻是一種想象,他想。
但是,他需要知道她過得怎麼樣了。當然,她一定是很好的,有錢,富足。可是他就是想看到她,雖然見麵了,也隻是淡淡的,閑扯幾句。但他有深聊的欲望。他想把心掏出來交給她。他夜裏一閉上眼睛,她就笑吟吟地站在了他的麵前。
世上的事有時就這樣古怪,有些不相幹的人,經常能撞個臉熟。比如西街那邊一個拉三輪的,還有一個人高馬大的婦女。那個女人像個籃球運動員似的,胸前至少也算是排球,氣勢洶洶。她是認得他的,知道他是個作曲家,每次見他都要打招呼。可是,於一心卻從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而有些曾經在生活裏有過交叉的人,就在縣城這不大的範圍裏,能一兩年甚至三五年都偶遇不上。於一心有時會想到那個姓袁的同學,知道他並沒能在教育局留下去而去了高中。他到縣高中去過好幾次,一次也沒能遇上。
於一心是有心要再見賈雯雯的。可自上一次和她相遇後,就再沒能遇著。她像是根本不存在一樣。可能最主要的原因還是賈雯雯雖然在縣裏生活,卻並不一定一直住在這裏。或許她時常去省城看望她的丈夫呢,這是很合理的,他想。
她在他的心裏是無可替代的。是的,不管怎樣,他都是愛她的。他在心裏要愛她一輩子。他在心裏隻承認一個女人,那就是賈雯雯。她成了他心裏的一個“梗”。
他和徐愛珍的關係像是進入了漫長的冬夜,總也等不到天明。
她在夢鄉裏呼呼大睡,他則是一個孤獨的失眠者,輾轉反側。他現在看到她心裏就堵得慌,倒是兩人互不幹涉。她更多的時間在她娘家,一方麵她感覺和她的家人在一起更舒服,另一方麵也是更自由了。因為家裏空間小,所以他們不能分居。但基本上兩人的身體再也不會觸碰了。他像是一個被閹割了的男人,當然,這是他自己主動的閹割,從精神上,一直到肉體。
俞靜來找他。
許多年沒見過了,乍見之下,他多少有點意外。她為他現在的成就感到高興,覺得他很了不起。她想不明白他怎麼會成為一個作曲家,太不思議了。她說原來他們相識的時候,完全沒有發現他有這樣的才能。
“太不可思議了。”她說。
於一心發現她眼角有明顯的魚尾紋。他問她現在的情況,她說早不在那個學校了,因為她的丈夫是個軍人,所以他轉業在外地後,她也就跟著調了過去。那是一個不大的城市,但生活穩定。她丈夫轉業了,在一個機關裏當幹部。她在小學裏教書。她的孩子都上大學了,大學一年級。男孩。
她也問了他的情況,他說有兩個孩子。他問她知不知道錢潔老師的下落。她說錢潔老師調在陳集小學,和她的丈夫在一起。她丈夫現在在小學裏。她們有一年見麵了。不過自從她跟著丈夫在外地生活,她們就再沒見過。
“你們在縣裏從沒遇到過嗎?”她有點驚訝。
“沒有。”於一心想不到錢潔居然還在本地。不過陳集鄉是縣裏比較偏遠的一個鄉,和鄰縣接壤了。也許她是有意遠離中心的,他想。
“你知道我現在的領導是誰嗎?”他問。
她一臉茫然。
“趙廣貴。”
她一臉的吃驚。
他笑起來:“世上的事就是這麼巧,對吧?”
“你現在又不怕他。”她說。
“你現在的能耐大。”她又補充了一句。
“我沒能耐。我雖然不是孫悟空,但他也不是如來佛。”於一心說,“這老渾蛋真不是一般的壞,太壞了。”
她就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然後許久不說話。
“‘最好的婚姻,其實就是被全世界反對的’那一種。”
她離開時,笑著對他說了這麼一句。
3
美國發生了“九一一”事件。
畫麵上,一架飛機撞向了世界貿易中心的一號大樓,引得人們一片驚呼。時間顯示是美國時間8:46:40。9:03,第二架飛機撞向了二號樓。濃煙滾滾。電視轉播的鏡頭推近到世界貿易中心大樓的一角時,滾滾濃煙裏似乎有隱約的求救者。有人甚至從高空中跳下。
字幕在滾動:美國世界貿易中心大樓遭遇恐怖襲擊……9:59,兩幢冒著濃煙的大樓在燃燒中坍塌,就像是沙土一樣綿軟。
電視裏反複地滾動播放著。
驚心動魄。
當那架飛機撞破那幢大樓時,場麵非常震懾。它不像是真實發生的,更像是美國好萊塢的電影特效。
電視鏡頭切換到了大街上,人頭攢動,尖銳的警報聲一直在鳴叫。一些警察和救援者從四麵八方向世貿大廈奔去。有一些人從大樓裏跑了出來,街道中間是一輛接一輛的救火車。四周是一些灰頭土臉哭泣的人群……
曼哈頓、十二大道,整個紐約市的警報聲、汽笛聲、高音喇叭聲,人的喊聲、尖叫聲、哭泣聲,響成了一片……慌亂的人群通過布魯克林大橋逃離曼哈頓下城……濃煙滾滾,整個曼哈頓下城被灰白色的粉塵所覆蓋……一種人間地獄的末世景象……
在過去那個編纂民間文藝集成的大辦公室裏,有一台大屏幕電視。全館的人都集中在那裏,大家都緊張地盯著屏幕。
縣城的街上,還是一片平靜。
人來人往。
4
就在這個晚上,賈雯雯敲開了於一心的房間。
於一心住在酒店裏。
那個酒店是縣裏最好的,兩年多前才開張,五星標準。於一心過去不止一次去過,參加朋友家的婚宴或是孩子的生日宴、升學宴。兩天前,外地來了客人。客人是從北京飛來的,他們找到了於一心,拿出幾首詞,讓他迅速地在短時間裏為它們譜上曲子。對方是一家很大的房地產公司下麵的影視公司,出手闊綽。為了讓於一心不受幹擾地盡快完成,他們在酒店裏為他包了一個總統套間,讓他在一個星期裏寫好。
可是,好幾天過去了,於一心卻毫無靈感。他試著寫了兩首,哼唱了一下,還到館裏專門用鋼琴彈了一遍,修改了幾處,還是不滿意。太平庸了,缺乏真正的動人的旋律。不在狀態。寫了撕,撕了寫。除了吃飯時間,他整天關在房間裏,煙灰缸裏躺滿了燒得隻剩下焦黃的過濾嘴的香煙屍體。電視打開一會,他又關上。畫麵裏還都是“九一一”事件的消息,飛機撞擊穿透大廈的瞬間,濃煙滾滾。
房間裏的電視可以收到CNN和BBC,全英語,於一心聽不懂,他更多地翻看鳳凰衛視,評論員們在反複評論這一事件對世界的影響。於一心寫不下去,反反複複地看著。他不知道世界是不是真的像電視評論員說的那樣,會發生怎樣深刻而激烈的變化。不管怎樣,美國離中國實在是太過遙遠了。他更需要焦慮的是如何把曲子寫好,交差。
他反複看著那幾首詩,寫得是不錯的。可是他的心裏就是生不了優美的旋律來,那靈感就像他這些年的性欲一樣,莫名地失蹤了。
夜很深。
他睡不著。
他想到了下午在電梯裏曾經遇到過賈雯雯,但他們隻是點了點頭。電梯裏擠滿了人,像是一個親友團在參加什麼聚會,嘰嘰喳喳的。他們根本沒法問候,就又被人流擠了出去。她來這酒店有什麼事呢?也許也是參加什麼婚宴的。她出入這個酒店應該比他要多得多。她是有錢人,是屬於高消費的人群。
在毛主席時代社會上隻分兩種人:城市戶口和農村戶口。這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塹。這些年來,社會上也隻分兩大類:有錢人和沒錢人。有錢人和社會上的高階層是同一大類裏的。社會階層是流動了,這當然是一種時代的進步,他想。
他聽到了一陣敲門聲。
誰會敲他的門呢?他有些意外。服務員是不會敲的。別人是不知道他住在這裏的。當他滿腹狐疑地打開門,看到門外站著的是賈雯雯。
她的眼裏有淚。
他還在有些發愣時,她卻直直地走了進去,然後重重地靠在了門上,就像倚在了一座山上。當他想要說什麼,又有些手足無措時,她抱住了他。
她小心地親吻他,越吻越猛。他不知道她這是怎麼了,變化如此突然。當他試圖關燈,她阻止了他,而且放開了手。
她有些羞澀地笑了。
“你是怎麼了?”他終於忍不住要問她。
她再次哭了,哭得很傷心。她趴在了他的那張床上,淚水把被麵都浸濕了。他小心地,輕輕地抱住了她,聽憑她抽泣著,雙肩在他的懷抱裏顫抖。
於一心的心也在顫抖。
她的丈夫就住在隔壁的隔壁一個房間裏,他們發生了激烈的爭吵。是的,她丈夫並沒有住在家裏,而是住在了賓館。他是個有錢人,這樣的狀況已經持續了很久了。她丈夫的生意現在做大了,非常有錢。究竟多有錢,她從不過問。她隻知道他在省城裏買了兩套房。她從沒去看過。他生意的重點在省城,也在全國別的地方跑,天南海北的。因為忙碌,也因為有錢,他很少回來,幾乎不回。她直覺他是有了別的女人,而終於讓她查到了事實。為這事,他們一次次地爭吵,但卻沒有結果。
而她終於也倦了。
她的神情說明了一切,太疲憊了。
她深刻地感到婚姻的失敗,不幸福。
然而,失敗的何止她一個呢?他同樣是在婚姻裏嚐到失敗滋味的。這是一種多米諾骨牌效應嗎?過去的一切,慢慢從模糊變得清晰起來。他們歎息,他們感傷,他們又是那樣無奈……傷感的情緒卻像決堤的山洪一樣在這個房間裏激蕩。他們很長時間一句話也不說,內心裏卻被洶湧的感情山洪衝擊得跌跌撞撞。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兩人如此落寞。
他告訴她,他還愛她,甚至可以說他現在越發地愛她。
“不,看不出來你多愛我。”她說。
“你愛你在乎的那些東西。”她說。
“你愛你的身份,愛你的工作。”她說,“你那時滿腦子都是要有一份穩定的工作,想要縣裏的城鎮戶口,想要幹部身份。我隻是一個臨時工。”
於一心聽得有些羞愧。他無法否認。但那並不妨礙他愛她啊。
他是愛她的。她為什麼要把這兩樣對立起來呢?是的,在她的心裏這兩樣就是衝突的,尖銳的,根本難以統一的。不管他內心裏是怎樣想的,但她從一個年輕姑娘的直覺出發,她認為他對她的愛是經不住考驗的,如果真的讓他在工作和她之間選擇的話。
“你真的會選擇我嗎?”她問。
他誠實地不能回答了。更多的,他也許是懷著魚和熊掌兼得的夢想。他是心存著一種僥幸,就像每次出海時的心情一樣。
那個晚上他們傾訴了很多,把心裏所有的話都全無隱瞞地說了。原來的霧霾從他們的心裏散去了,心頭一下變得那樣豁亮。
房間裏開始洋溢著一種喜悅的甜蜜。這喜悅,是來自她想要報複的願望。是的,她的丈夫此時此刻就在隔壁不遠的一個房間裏。這甜蜜,讓他們有些興奮,又有些迷醉。他們從沒這樣親近過,如此親熱。他緊緊地摟著她,傾訴著他的思念。他親吻她的額頭,親吻著她的眼睛,親吻著她豐滿的嘴唇,親吻著她的頭發和她的脖頸。他的動作似乎是越來越大,變得有點不可克服地有侵犯意味了。
她突然笑著推開他,慌張地說:“我要走了,要走了。”
而他不想放她走。多麼難得,他們能這樣相處在一個房間裏,如此親密。時間太短了,太少了。他要和她在一起一千年,一萬年。他想他們永遠也不要分開。她怎麼突然提出要走呢?她是擔心隔壁嗎?不,不會的。她要是擔心,她就不會來敲他的門了。而且,她事先就打聽好他的房間號了。當然,她和她丈夫的爭吵,促成了她來敲門的決心,也改變了進門後的性質。
“我要回家了。”她說。
他抱著她,不想鬆手。
屋裏是那樣靜,靜得他們能聽到彼此的呼吸。突然間,他們聽到外麵似乎有一陣很大的噪聲。於一心走到窗口拉開窗簾一看,外麵正下著傾盆大雨。整個縣城都籠罩在冰冷的雨水裏,風大雨急。
雨像鞭子一樣地抽打在落地玻璃牆上。
“饒了我吧。”她的那一聲像是從心底裏吐出來的絕望的央求。一切都變得混亂而不可控製。積鬱了十多年的感情在這個夜晚爆發了。他願意去死,立即死,死在她的身體裏。身體是那樣陌生,卻又是那樣熟悉。他如此地珍愛她,寶貝她,侵犯她。他隻有通過侵犯才能表達出埋在心底裏多年的愛。她雖然已經是個婦人的身體,可是在他的心裏卻是那樣純潔,從來也沒有被別人占有過。
他就是她的第一個男人,她就是他的第一個女人。他們都才是第一次啊,就像開天辟地以來的第一對男女。
是的,他們是上古之人。他們來自洪荒。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他們倆,再沒有別的人。世界是不存在的,他們就是世界。他們也是不存在,因為他們就是世界。
他是那樣瘋狂,就像一頭野獸那樣。他被自己都要嚇著了,他從來也沒有表現過如此生猛的激情。他要生吞了她,埋葬了她。她是他打不垮、碾不碎的玉人。她是那樣綿柔,那樣幽暗,蕩漾著無盡的春情。她的風情在她緊閉著的眼睛裏,在她氣喘的呼吸裏,她的雙唇豐滿,嘟起來就像是肥厚的花瓣。他要吮吸那花瓣的甜蜜。
她抗拒,她掙紮,但卻像是在泥淖裏的小母馬越陷越深。她的身體隨著他的節奏,波濤的洶湧,讓他感覺像是再次漂蕩在大海之上。
是的,她是大海,也是母親。她是他的靈魂,她是他的死穴。
她是深淵,也是高山。他要不停歇地攀到她生命的最高處。他要縱情一躍,跌進她地獄一樣的情感深淵裏。愛情不能體現欲望,但欲望卻可以表達著愛情。愛情和欲望是那樣矛盾,卻又是那樣統一。
他們赤裸的肉體交纏著,親密無間。衝撞和纏繞,纏繞和衝撞,這似乎是一場永遠也不會停歇的殊死鬥爭。這是一場試圖分出勝負的肉搏,但卻是根本不會有贏家的鬥爭。她在激烈的衝撞中流淚了,眼淚不住地流淌,就像一個受了天大委屈的懦弱的小男孩。
很長時間,他們躺在床上,誰也不說話。
那時的靜默是一種幸福。幸福的靜默是一個羞怯的小天使,隱形的,透明的,它扇動著小翅膀浮在半空裏,在天花板上,看著他們。外麵再大的雨也澆不滅他們的愛情之火,再猛烈的風,也刮不走他們之間的思念。這思念與渴望,如外麵的夜色一樣濃厚。
她有些後悔,後悔不該做這樣的事。但這一切已經發生了,她無可挽回。
“我是一個壞女人。”她說。
“胡說,你不是。”
她眼裏再次湧出淚水。
“我恨他出軌,恨死他了,但我現在也做了。”她說。
5
世界在變化。
小縣城也在變化。
於一心的調動似乎的確是一點指望也沒有了,其實他早就死心了。得意的自然是徐愛珍。用她的話說,“拖也要把於一心拖死”。她的目的達到了。於一心曾經和她耐心地談過,幫她權衡利弊——既然兩人感情沒了,就好聚好散。如果他能調走,孩子們都會跟他走。孩子們的前途就不一樣了。她是母親,應該為孩子的前途著想。但她全然不顧,寧願一起吊死在一棵樹上。好多人都知道她的壯舉,就是有一次手裏拿著一瓶“敵敵畏”,攔在李局長的車前,直接躺倒在地上,說如果文化局敢放於一心走,她就要拚命。
時間久了,慢慢就有人知道,其實徐愛珍是沒有那麼多的心計的。她簡單又粗俗。許多計謀是館長趙廣貴幫她出的。說起來趙廣貴還理直氣壯,徐愛珍是文化館老館員的女兒,他必須主持公道,維持穩定。
趙廣貴現在知足得很,每天基本就是在辦公室裏喝茶,看報紙。偶爾他還會到圖書館、新華書店、縣劇團這些兄弟單位去坐坐。他覺得自己的資格很老。他在鄉鎮當文教助理時,現在的局領導裏有好幾位還隻是普通的小幹事。
他的兩個兒子,也讓他覺得自己很是風光。大兒子雖說是在企業裏,但卻已經當上了副廠長。現在縣裏的許多企業雖然不行了,但廠領導的油水卻一個比一個足。二兒子也大學畢業了,分在了省級機關。於一心見過他的二兒子,文質彬彬的白麵書生,的確是個帥小夥,很精神。
兩個兒子是趙廣貴的驕傲,尤其是老二。縣裏相關部門的領導有時去省裏辦事,少不得要去找他家的老二。在他的嘴裏,老二所在的那個省級機關,權力非常重要。而他的兒子在廳裏的工作也非常積極,很受領導的器重。去了一年後,就提拔成了科長。也許用不了幾年,就能提拔成副處長甚至處長;更長久地看,當上廳長也不是不可能啊。
“他們廳裏有個處長看中我家老二了,那處長家有個女兒。”趙廣貴說,“人家的女兒也是大學畢業,可是老二就是看不上她。”
“現在的年輕人眼光高。”陳麗麗說。
“他們有個副廳長,家裏有個姨侄女,要介紹給他。他問我的意見,我說我不管,隻要你願意。”趙廣貴得意地大笑,齜出兩隻大板牙。
“那是蠻好的,”眾人說,“有個靠山還是不錯的,有利於發展。”
“那是啊,那是啊,我還是鼓舞他的。”趙廣貴說。
於一心想,這隻老烏龜也是盤盡了心機。
雖然沒有調到省裏,但於一心也沒有生活之虞。相反,他現在的心裏倒也篤定了。他唯一感到內疚的,就是對秦館長。後來再次去省城開會,他專門去省群藝館向秦館長表達了歉意。秦館長也是無奈得很,隻好又安慰他,沒關係的,等以後有了進一步的機會再說。
徐愛珍有一陣也試圖找一份工作做。有人還真的幫她介紹了一份,在南大街那裏的一個超市裏當營業員。但她隻幹了幾個月,滿打滿算也不過就是半年時間,辭了。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她又迷上了劍術。每天一大早就穿上白色或藍色的運動裝,背著一把長劍,去工人文化宮那裏舞劍。以她那樣的年齡,是比較少有的。所以她在那幫老頭老太當中,獲得了很大的優勢,心裏受用得很。
於一心從來也不去過問她的劍術。除了孩子,他們有時還有些交流,別的事情他們已經完全不再討論。他的工資是交給她的,畢竟一家要生活。有了他的工資卡,她覺得似乎就捏住了他的命根子。
這倒也是省事,輕鬆了,於一心想。
他和賈雯雯的關係有了實質性的改變,他對她的思念反而更加濃烈了。每個晚上他睡下去,腦海裏也還都是她的樣子。她任何一個微小甜蜜的動作,都記錄在他的大腦裏。他的大腦是一張唱片,她就是那唱片上的旋律。他強烈地想要再見她,給她打電話,她卻有點退縮了。
“不要了,不能繼續了。”她突然變得那樣冷靜。
“我真的愛你。為什麼不能繼續呢?”他的聲音都在顫抖。
他覺得他愛她愛到發瘋。
有了她,他真的不想調動,即使有機會,他也不會走,他想。
6
於一心知道賈雯雯在躲他。
他不知道她會什麼在走出那一步後,又止步不前了。也許她的顧慮要比他多得多。他是沒有顧慮的。他可以為她舍棄一切。
他想見她,可是她怎麼也不肯答應了。
“為什麼?”他反複這樣問。
“不為什麼。”她在電話的另一頭說,“這樣真的不好。”
“我會離婚的。”她說。
他愣了一下,一時不知道應該如何說。離婚對她是一種解脫,他真的不反對她離婚,甚至是支持的。如果她離婚了,他就要在今後更加積極地離婚。他們都要從原來的婚姻裏解放出來。
“等我恢複自由吧。”她說。
有了這樣的話,讓於一心心裏有了期盼。他感覺整個人都是溫暖的。他是幸福的。那幸福的蜜水把於一心的整個身體都澆透了,就像森林的樹木感受著三月的春雨。
他每天都去練琴,積極了。陳麗麗有點驚訝:“於老師你最近像變了一個人。”
“有嗎?”他笑著問。
“有,太明顯了。有什麼喜事嗎?”
“沒有。”
“戀愛了。有情人了。”老周說,“既沒有升官,也沒有發財,那就是有了相好的了。”
於一心真的是快樂的,想藏都藏不住。他的嘴裏時不時地哼哼著,都是輕鬆愉快的曲調。過去積鬱在心裏所有的塊壘,都被愛情的美酒融化掉了。他覺得現在對賈雯雯的愛,比過去更要濃烈。也許是因為年齡的關係,對愛的體悟比過去更深。這愛情,具有摧毀一切的力量。它是一把熊熊燃燒的大火,這大火來自一口油井,深不可測,永不熄滅。他相信沒有任何外力,可以撲滅他心裏的愛情之火。他愛她,甚至願意舍棄自己的一切。
沒有愛情的人,是庸俗的。
於一心現在就覺得老周變得俗不可耐了。
老周每天最大的樂趣就是在辦公室裏胡吹一番,天南海北的。
從柏林牆的倒塌到蘇聯解體。從斯大林,到羅馬尼亞的齊奧塞斯庫。從美國的“九一一”事件,到中國要加入的世貿組織。他也發牢騷,他不明白中國為什麼一定要加入世貿,認為好多產業要受到影響。
好多年了,老周不再有什麼像樣的作品。他幾乎就不再寫作了。或者他也寫了,但卻沒有發表。他偶爾隻在市裏的報紙發表一些小散文,也不多。
“不寫了,我再怎麼努力,這輩子也不可能寫出《紅樓夢》的。”老周說。
崇拜者也沒有了。
他和陳麗麗現在冷淡得很,兩人仿佛過去不曾相好過一樣。據說陳麗麗現在成功地斬斷了她丈夫的所有外遇線條,不知道她是不是從徐愛珍那裏學來的,她到財政局去大鬧過一場,揚言說如果他膽敢再胡搞,她就要到縣委書記那裏大鬧一場。顯然她的男人為了自己的官場前途和政治地位,屈服了。
男人一屈服,陳麗麗也就又重新成了一個幸福的女人。
幸福的陳麗麗仿佛自己的男人不曾犯過錯誤一樣,是天底下最好的丈夫和父親。她時不時地會講起丈夫和縣長一起出國的種種讓人眼熱之事。對於這裏的許多人來說,出國是非常遙遠的事,何況還是公費呢。她講得越多,老周就越生氣。老周在背地裏就開罵,說陳麗麗在床上一點意思也沒有,就像是一條冰凍過的帶魚。
於一心覺得他這樣議論陳麗麗不太好。他覺得自己和他不是一類人,雖然老周認為他們倆是一對,是本縣最大的藝術家。而且,老周文學家的地位要比於一心音樂家的位置要高。
但老周卻是滿足的。
他兒子沒有考上大學,出去打了兩年工,回來後在縣城裏開了一家咖啡店。有一陣子老周經常拉於一心去喝咖啡,然後等著於一心買單,說“要鼓勵和支持年輕人”。他兒子長得和老周很像,唇上多了一抹小胡子,個頭也比老周更高些。
老周租到的門麵,就被兒子用來開咖啡店了。兒子的對象也是農村的,當時在外麵打工認識的。兩人在咖啡店裏忙活。有人問老周,那咖啡店賺不賺錢,老周則表現出無所謂的樣子。
“多少賺點就行。”老周說,“這是他們的一個積累。”
這話倒是不假的。
“有時生活就像強奸,”老周說,“要麼你強奸它,要麼它強奸你。”
於一心聽得別扭,不知道這樣的話是老周自己發明的,還是他在哪兒看來的。總之,到了老周的嘴裏那就是老周的話。老賴說老周的話有時實在是太糙,完全不太像一個作家。
“隻有作家,才能說出這樣的話。”老周說,“高雅精致算個屁,深刻是硬道理!”
“生活就是一場強奸。當你反抗不了的時候,難逃被強奸的命運,你就要去學會享受它。”老周擺著一副很深刻的表情,“現在一切要向‘錢’看,知道吧?”老周說,“現在還他媽的圖那些虛名做什麼?到我們這個階段就要圖點實惠,搞點錢。於一心你可以找一些企業,給他們寫廠歌啊,給廣告寫歌啊。”
於一心知道老周現在經常在外麵跑企業,連鄉鎮裏的企業都不放過,寫廣告軟文,一頭紮進了錢眼裏。有了錢,他就會犒勞自己一番,招朋引類,喝酒,唱歌,洗桑拿浴,甚至時不時地要一回小姐。
“有錢才是實的,”他悄悄對於一心說,“有了錢,那些小姐可比陳麗麗強多了,一點也不裝模作樣地假正經,服務絕對是一流的。而且,又年輕,又漂亮。”
“你要會享受。”老周說,“人生就這麼回事嘛。那麼苦自己,何必?”
於一心聽了,隻是一笑。
7
賈雯雯真的離婚了。
她表現得挺釋然的,走到這一步了,倒不如幹脆割斷的好。於一心在內心多少為她有些可惜。如果她沒有嫁給那個男人,她在外麵肯定打拚得很好。她把自己完全奉獻了,教給他所有。他做大了,反拋棄了她。這樣的男人,實在是可恨的。然而對這一點,賈雯雯完全不計較。
她隻恨他在外麵亂來。
自從她發現他在外麵招嫖後,她就不願意再讓他碰她。再後來,他索性在外麵包起了二奶。兩人離婚了,她隻要求他支付孩子的生活費。這樣的小錢,他當然很願意滿足。
看她這樣釋然,於一心挺為她高興的。婚姻對她而言實在是一種負累,就像是披著一件無法脫去的濕內衣。她離了,他就也有了動力。
離了婚的賈雯雯帶著她的孩子過,那是個很可愛的小男孩,長得很像賈雯雯,尤其是那一對黑溜溜的大眼睛。
每隔一段時間,他們就會悄悄地約會。賈雯雯又喜歡又害怕。
她擔心被人發現。
“你像是小孩子。”有時她這樣笑他。
他知道她嘲笑的是什麼。他愛她,愛她漂亮的乳房。在他眼裏,那是世界上最美的,簡直不可方物。他覺得他擁有她這一對,很幸福。
“它們有什麼好呢?你們男人真是奇怪。”
“它是最好的。”
她就笑了:“不好。你眼裏最好的是城市戶口,是幹部編製。”
他知道她嘲笑的根由。如果當時不是因為這樣的偏差,也許他們早就結合在一起了,不會有後來的曲折。
這是一種不幸。
“好吧,那這一隻就是城市戶口,另一隻是幹部編製。”他打趣說。
“傻。”
“我要娶你。你嫁給我吧。”他說。
“淨說傻話。”她笑了。
“你不願意?”
她想了一下:“不願意。”
“為什麼?”
她看著他,裝著認真地想了想:“因為你壞。”
“我哪裏壞了?我愛你,真的,很愛很愛你。除了你,我沒這樣愛過別人。”
他們總是有說不完的話,有些話翻來覆去地說多少遍,也不覺得無味。她時常會被某個話題惹到哭起來。他以為是自己的錯,就趕緊向她賠罪。看他慌了,她也又安慰他,自己隻是心底裏想到了別的事。別的什麼事呢?她不說。
“你還有機會的,”她說,“要調走的。”
“有你在,我不想走了。”他說。他是真心的。既然調動是那樣費神,他也被耗盡了心思。現在他和她好上了,為什麼要離開這裏呢?
“瞎說,”她甚至有點氣惱,“你是男人。”
“男人和女人不一樣。你是個不一樣的男人。你有前途呢,一定要奔前途。調到省城是不一樣的。要是錯過了,就永遠不會有了。”
“你也隻有一個啊。我也不想錯過你。”
“我好好地在呢,哪兒也沒去。”
她說話時,總是有點緊張,他能感覺得到。
“我們就這樣抱著不好嗎?”每次她都這樣小聲地哀求著。
她是認真的。她很喜歡和他和衣躺在床上,相擁著,一動不動。她喜歡睡在他的臂彎裏,聽到他的心跳,聞到他身上的氣息。
於一心能感覺到她的累。當她躺到他臂彎裏的時候,身子是那樣綿軟。她是疲憊的,雖然她說她的工作並不累。她心裏是累的。有一次她枕在他的肩膀上,居然睡著了。他看著她的睫毛,她的鼻子,她的雙唇和下巴。
很多時候,她喜歡伏在他的胸口,靜靜地想心思。
“想什麼呢?”他問。
她不說話,她懶得不想說。她想她能這樣趴在他的胸口就是幸福的,甜蜜的,仿佛一開口會把幸福嚇走了。
她喜歡聽他說話,說過去的事,說他知道的事。她很奇怪他是怎麼會寫歌的,太奇妙了。那麼好聽的歌居然是他寫的,不神奇嗎?
“你的腦瓜子裏是怎麼想起來的呢?”她真的充滿了好奇。
他笑了,笑得很開心,這問題沒法回答。賈雯雯和徐愛珍在藝術問題上是一樣的,都幾乎沒有什麼了解,可是兩人表現出來的方式卻是大相徑庭。
“我又不漂亮的,”她說,“你怎麼會喜歡我?”
“你在我眼裏是最漂亮的,沒人比得過你。”
他是真心的。他隻愛她。
“騙子!”
“真的。”
他愛她,銘心刻骨地愛她,愛她的一切,甚至她對藝術的無知。仿佛她越是對藝術的無知,他反而是越滿足的。他記不得是哪個音樂家說過的,願意伏下身體去親吻他的女神的腳趾。他在她麵前是那樣貪婪,親吻她。
“為什麼我們就沒能順利地好上呢?”有時她會反複地問他。
“還不是因為你使了小性子?”“可是你也有責任啊。”“我是有責任啊,可是主要責任在你啊。”“我的責任是因為你造成的啊。”
他們有些會陷於這樣無盡的小爭論。
歎息一聲又一聲。
“我們還是不要這樣了。”她說。
“為什麼?”
她不說話。
她擔心,擔心不知道哪一天他們的戀情會結束。
第五章
(2004年—)
1
在黑夜裏,她是一朵盛開的花。
夜越深,她開得越大,越絢麗。她在黑夜裏和白天的表現是那樣不同。於一心覺得她像是另一個人,一個完全不同的人。他在她的身上感受到不同的旋律。她是一首變幻著的曲子,纏綿的,熱烈的,感傷的,憂鬱的,歡快的,隱晦的,明快的,潮濕的,豐潤的,剛烈的,狂野的,柔順的……潔白如雪,暗如黑夜。她是一座迷宮。她是一個魔術師。她是成熟穩重的媽媽,她是一個天真幼稚的小姑娘。
他們就這樣靜悄悄地約會,努力地避開別人的目光。他們陷進兩人隱秘的世界裏,不能解脫。對於現實他們是那樣無奈,他們明知回不到過去卻又是那樣渴望,就像兩條被衝到了沙灘上的魚看著退去的潮水。錯誤的過去和錯誤的現在,互相疊加。他們都知道現在的錯誤或許是不應該發生的,但是人總會試圖去糾正和改變過去的錯誤。沒有過去的錯誤,就不會有現在的錯誤。他們在黑暗裏歎息,每一聲歎息都讓他們陷入更深的黑暗。愈黑暗,愈快樂。愈快樂,愈感傷。他們有時分不清到底是為了快樂相聚,還是為了感傷。或者是以歡愉開始,以感傷收場。
她是高亢的。
他們需要明白的放縱,但他們卻隻能在黑暗裏尋找被深埋著的過去。青春被深埋,現在也被深埋。他們在挖掘過去,也同時在埋葬現在。他們緊張,心懷著謹慎的恐懼。他們生怕這樣的幸福被破壞,被毀滅,不能持續。
他喜歡看她的忘情,看她鼻翼翕動,緊閉的雙眼,豐潤的雙唇在顫動。他能感受到她身體的緊繃,每一根神經都受到了強烈的刺激,讓她像大麗花一樣綻放。大麗花濃鬱的香味讓於一心變得那樣貪婪,貪婪得像一頭饑餓的野豬。在她的內心,有一股道德的壓力,她有時迫使自己要收斂。可是她實在又是情難自禁。她無時無刻不猶豫,不矛盾。她也不明白明天對她意味著什麼。他們渴望明天,也害怕明天。
他很驚訝於自己的貪婪與強烈,這是他從來也不曾有過的。不管他是最初和俞靜的戀愛還是後來和徐愛珍的婚姻,他都沒有表現得像現在這樣沉迷。而當他這樣得意時,她就會嘲笑他的醜陋和難看。在她的笑聲裏,於一心有時真的會感覺到形穢。
“我們斷了吧。”她經常會這樣說。
“為什麼?”
她不說話,沉默著。
他能聽到她的呼吸。
他當然知道她為什麼要那樣說,她說的“斷”,內心裏是“不斷”,她隻是需要從他這裏得到更為肯定和堅決的回答。她害怕這情不能長久。而她這樣的擔憂又何嚐不是他的憂慮呢?他們是兩個行走在高空鋼絲索上的人,戰戰兢兢,他們必須時刻地保持著警惕,稍一失手就會從上麵掉下來。而看上去,他們的這一天是必然會到來的。
“我們不要分開。”他說。
“怎麼可能?”
她的眼淚總會情不自禁地流出來。
“可能的。”他說得很肯定,但他知道自己的心裏是多麼的虛弱。
2
黑夜裏被繃緊的神經,在白天裏得到了暫時的放鬆。
於小荷以全縣第24名的成績,考上了縣中。於一心高興得不行,這太讓他驕傲了。以她現在的這個成績,隻要很好地保持住,將來考上名牌大學是沒有任何問題的,甚至北大、清華都是可能的。小姑娘嘴巴和下巴長得像徐愛珍,但那股心氣勁卻像於一心。
準確地說,比於一心當年的心氣勁更狠。她不愛說話,仿佛隻愛學習。於一心不清楚她在學校的狀態,隻知道她放學回來,放下書包去冰箱裏找點吃的,就又趕緊寫作業去了。
周圍的鄰居們教育孩子,都以於小荷做榜樣。就連於一心教育兒子於新桐,都願意拿姐姐做楷模。兩個孩子的成績都不錯,這讓於一心的心裏很欣慰。
“我們結婚吧。”有次於一心對賈雯雯說。
“瞎說,”她說,“你怎麼可能離婚呢?”
“真的,這樣太痛苦了。我想和你在一起,天天在一起才好。
現在我們這樣,對你也不公平。”他說。
“我不在乎。別傻了。”她說,“你心裏有我就行。”
他的心裏當然裝著她。他不太知道她的經濟情況,試圖幫她,可是她卻一直是拒絕的。“我暫時還不缺錢,過去還有些積蓄。”
她說,“哪天我真的過不下去了,我請你幫忙,你不要拒絕啊。”
他們依然保持著悄悄的關係。她甚至比過去更怕被人發現他們這樣的一種關係。原來她男人的壞,許多人都是知道的。如果當時人們發現這樣的行為,說不定還能理解。現在她覺得如果人們發現她有這樣的事,不一定就能理解。尤其是她的家人,她父母希望她趁著年輕,趕緊再找個合適的成家,年齡拖大了,就沒機會了。他們不想讓她孤獨地長久生活。
“不可以,你不能再嫁,你要等我。”他說。
“我等你。”
“你發誓。”
“發什麼誓?”她笑起來,“所有的誓,都是放屁。”
“特別是你們男人。”她補充說。
“真的,你如果打定主意不找就算了,如果要找,一定和我,好嗎?”
“好。”
“一定?”他有點擔心起來。
“一定的。”她說,“也許再過兩三年你就不願意找我了。我老了,不好看了。”
“胡說,你就是八十歲,我也找你。”他說,“隻要我有一口氣,我也要找你。”
“那麼老了,天啦,你找我幹什麼?”她一臉調皮的神情。
“什麼也不幹,就是手拉手,兩人坐在陽台上,曬曬太陽。”
她不說話,神情有些發愣。
3
縣城的變化越來越大了。
前南大街做了擴新,老的長途車站也從原址搬遷了,移到了城西。到處都是工地,不斷有新建築出現。縣裏原來的那些企業基本都倒閉了,有些折價給了個人。趙廣貴的兒子所在的那個輕機廠好幾年前就被他和另外兩個人吃下了,據說每人隻花了四十多萬。雖然個人出四十多萬不是一個小數字,可是後來光把廠裏原來庫存的生產物資轉手賣掉,就值八百多萬。
趙總經常開著他那輛剛買的寶馬回來,就停在文化館辦公區前麵的廣場上。每次回來,劉廣貴都會在廣場上大呼小叫的,指揮著倒進倒出,仿佛他是個老司機。很快館裏的人知道了,趙平他們幾個人把廠子吃下後,轉向了土建工程。幾個人興致勃勃,準備大幹一番。毫無疑問,他們盤下原來的廠子隻是看中了固定資產,轉賣後成了他們的第一桶金。他們必須轉行。有了第一桶金,那就不一樣了。而當下最紅火的,就是土建工程了。
搞土建,開發房地產,趙平認定在這方麵能掙大錢,心裏有充分把握。這個臨近海邊的小縣城這些年裏的步子邁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多的外地企業到這裏來安家落戶。
於一心有次遇到一個高中時的同學,大學畢業後分在縣經貿委,已經當上副主任了,兩人就站在路上聊了一會。他對於一心倒了一大堆苦水,說現在縣裏給他們壓任務,每個鄉鎮長、機關裏各個局和局長,甚至黨委部門的一把手都有指標,全麵地招商引資。
完成的,自然是有獎勵。完不成的,要扣工資。每個季度,縣委書記親自主持會議,挨個檢查指標的完成情況。完不成了,大會上點名,甚至揚言說上縣裏的電視台上曝光。
“精神壓力太大了。”他說他這兩年多,頭發掉了一大半。
“還是你們好,清閑。”
“窮,沒錢,拿點死工資。你們是領導,不一樣的。”於一心趕緊說,“你們做的貢獻大。”
縣城裏明顯比過去熱鬧了,尤其是歌舞廳、桑拿按摩、洗頭房、足浴店,簡直到處都是。老周兒子的咖啡店早關門了,後來又經營過遊戲機,涉嫌老虎機賭博,被警察查過好幾回。有一次甚至被警察抓了去,關了起來。老周到處找人說情,才把他放了。
“這小祖宗是個無底的洞。”老周有次喝著酒,發泄了內心的不滿。
“我這點積蓄,不夠他各種敗的,做什麼虧什麼。”
老周累。
他四處找企業的老板,幫他們寫書做宣傳,辛苦掙來的錢全交給了兒子。兒子沒定性,一會一個主意。有了新想法,就趕緊找老周要錢。老周不給還不行,就吵,砸。
老周鬱悶極了!
兒子一年前在橋北路的小街,開了一個足浴店,據說生意還不錯。老周自己去過幾次,說兒子雇了幾個外地的農村丫頭在裏麵,最大的才24歲,最小的隻有17歲。他倒是沒說請於一心去消費。於一心料想那地方也不是一個幹淨所在,藏汙納垢的。
陳麗麗說,老周現在對縣城大街小巷裏的桑拿、洗頭房、足浴店,諳熟於心,了如指掌。據說有一回他和幾個朋友喝了酒後,去天通河小區後麵的一個桑拿浴搞按摩,叫了一個小姐。當小姐進來時,兩人都愣住了。
“為什麼?”
“為什麼?”陳麗麗一臉不屑,“是他的準兒媳婦。”
聽的人就大笑。這多少有點編排的意思了,天下哪有這麼巧的事?要是真的,外人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問題是,老周到底讓兒媳婦按摩了沒有?”趙廣貴很權威地問。
陳麗麗就聳聳肩。
於一心不相信有這樣的巧合,但是對老周的準兒媳做了按摩女郎,倒是真有點信的。他在街上見過她好幾次,她嘴上塗著鮮紅的唇膏,頭發燙成黃毛,穿著黑色的超短皮裙,把小屁股裹得圓圓的。粗長的大腿上,是黑色的漁網樣的絲襪。那打扮,一看就不是正經女孩。他們在最初開咖啡店的時候,她還是一個很土的鄉下丫頭。
這年頭的人真是瘋了,隻要有錢,什麼下作的事都敢幹的。
4
文化館也要重建。
這事已經說了有好幾年了,終於真的有了進展。之所以一拖再拖,一方麵當然是財政問題,除了縣裏自籌一部分,還要向省裏、市裏要一部分。另一方麵是地址的選擇。原來縣裏領導的意思是挪到城南那裏,後來方案一改再改,卻決定還是在原地上建。
館裏的人剛搬到借用的郵政局的一幢小樓裏,推土機第二天就轟隆隆地開進了院子裏。
於一心看著推土機在裏麵轟鳴,推倒了那些院牆。一堵牆,又一堵牆……煙塵四起。他感覺很多東西都被埋葬了。他的青春,他過去的一些記憶。
大街上還是車水馬龍,一片繁忙。
重建至少需要一年時間。
所以,在借用郵政局的地方辦公的日子裏,大家會越發地隨意,自由。
5
第二年的秋天,省文化廳的藝術研究院借調於一心。
這讓於一心很意外。他從來也沒有表達過這樣的想法,而且藝術研究院是通過市文化局向縣文化局提出的請求。省藝術研究院要編纂一套近當代音樂叢書,需要人手。更讓於一心沒想到的是,趙廣貴居然非常積極地表示支持。
“這是我們館的榮譽,要去的,要去的。”他說,“這是好事,好事。”
“我不去。借調我,我去了幹啥?”於一心內心是不想和賈雯雯分開。
“你是作為專家,才被抽中的,說不定將來就被省廳留下去了。”趙廣貴說,“你現在還算是年輕的,目光要放長久,不要計較一時的得失啊。你去了,這裏的工資照發。根據實際情況,我再向局裏申請一下,給你一些額外的補助。畢竟在省城裏,開支大。”
於一心覺得趙廣貴完全不是原來的那個趙廣貴了,仿佛是換了一個人。這簡直是太怪異,讓他難以理解。
時間如果再向前推幾年,於一心想,自己肯定很樂意的。但他現在真的不願意,畢竟不是調動。他後來才知道,這次還是田野老師推薦的。田野老師已經退休了,但他是這套全書的主編。
於一心很為難。
“去吧,”賈雯雯說,“上麵總是因為看中你,才借調你的。
沒有水平,人家才不會要呢。”
他猶豫著。
看到他的猶豫樣,她笑了,說:“去,說不定我會去看你呢。”
“真的?”他覺得這倒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當然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