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於一心看來,趙廣貴調到文化館裏,完全就是亂搞。但縣裏就這麼大個地方,幹部們前麵已經輪動過好幾次了。老的退去,新的上來。三番幾次後,隊伍就有些亂。可“亂”隻是別人的感覺。
但對組織而言,一切都在掌握中。
“你怕他個什麼。”周作家安慰他說,“他來歸他來,論資格,你比他還老呢。”
“不是怕他,是我看他這個鳥人,會氣不順。”
“那倒也不必,事情都過去這麼些年了。你也算是因禍得福嘛。”老周說,“要不是他整你,你現在哪能到文化館工作呢?”
“話是這麼個理。可是這人太惡劣了,一個流氓。”
“習慣就好了,”老周說,“他現在又不敢再對你耍流氓。”
“如果他敢再對你耍流氓,你就要反擊他,你要比他更流氓。
再說,我們都是藝術家,都是搞業務的人,一技在身,怕他做什麼!”老周說。
於一心覺得他說得有理。
老周到底是作家,有時看問題就是比別人更深刻些。他們倆是整個文化係統裏出名的,關係最鐵的哥們。老周喜歡喝酒,而於一心是他最好的酒友。於一心其實酒量不大,也並不嗜好,但是他喜歡作陪,看老周一杯接一杯地往肚子裏倒。老周的酒品好,你隻需要陪著意思意思即可,他並不強求你和他一起。他的酒量大。而且,他需要說話,邊喝邊說。
他是一個話簍子。
於一心也喜歡聽老周說話,天南海北,東扯西拉,各種胡說神侃。從國內大事,到海外風雲。從上層的政治鬥爭,到縣裏的各種男女緋聞。
有了老周的支撐,於一心的確是有了不少的自信。他倆現在的確是個人物。在館裏,他們是唯一有稿費收入的人。穿著綠色郵遞製服的投遞員,每天上午騎著一輛永久牌自行車來發放館裏訂閱的報紙,每個月總會有那麼幾次喊老周和於一心簽字,領取彙款單。
稿費雖然不多,但卻是一種成就的象征。也正因為有了稿費,所以他們常常喝酒。興致好了,會去清河邊上的小飯店裏炒兩個菜,對喝。更多的時候是老周把於一心叫進自己的單身宿舍裏喝。
一碟花生米,一盤涼拌菜,一大碗熱湯。
就像老周預料的那樣,趙廣貴到館裏後對大家相當客氣。看到於一心,完全沒有半點的吃驚。好像於一心今天能在館裏工作,完全在他的預料之中。而且,他還擺出了一副禮賢下士的樣子。看來他在到文化館之前就已經對館裏的人員做了一番了解,想好了應有的姿態和對策。
“大音樂家,大音樂家。”他使勁地握著於一心的手。
“人才,人才。”他的笑聲和過去一樣響亮。
“我們算是老朋友了,”他說,“相當熟悉,相當熟悉。於老師當年就是一個非常優秀的人才,一個非常優秀的教師。”
於一心在心裏直罵娘,把他的祖宗八代都操了一個底朝天。但是他也隻能配合著笑。伸手不打笑臉人。事情過去這麼多年,他的確也要展現一個勝利者的姿態出來。是的,雖然姓趙的現在成了他的領導,但勝利者卻是自己。他用自己的實際行動,證明了自己的勝利。他沒有被趙廣貴打垮,他挺住了,還成功了!
他有實力!
姓趙的現在再怎麼仇恨他,也不可能像當年一樣使壞把他辭退回家了。到了這個層麵上,他作為一個館長的權力受到了許多限製。這限製,還是來自於於一心自己的力量。他是一個人才,是文化館的知識精英,骨幹。
“好,好,好。”趙館長似乎有很多感慨,“沒想到,我們又成了同事。”
於一心當然不會相信他這樣的鬼話。
4
於一心時不時地會回到鄉下去。
他在心裏有一些滿足,為了這平庸而安穩的生活。這樣的生活似乎就是他過去追求的。村裏人看到後一個個羨慕得不行,覺得他很成功。尤其是父母高興得很。“這下好了,這下好了,一心,你這下脫離了農村了。”父親感慨得不行,“這下你的子子孫孫,再不會在田裏刨食了,好,太好了!”
是啊,兩個孩子都是隨了徐愛珍,成了縣城裏的戶口。他們不會再做農民了。他們不需要種田,卻可以吃上農民種出的最好的糧食。這個改變,多麼不易啊!這是一次決定性的改變,顛覆性的改變。
兒子周歲的時候,於一心特意回到鄉下,讓父親挨家挨戶去送喜糖。中午辦了五桌酒席,請村裏的老人們吃宴。晚上,他和父親、哥哥喝酒,三人都喝得有點醉了。父親一直笑,露出缺掉的兩顆門牙,鼻涕和眼淚都笑出來,也不知道擦一下。笑著笑著,父親就又哭了。
他哭得很傷心。
傷心之下,他懷古了。
他說於家終於有了出息的後代,太好了。過去在村裏,生產隊裏集體幹活,辛苦種出來的糧食都供應給國家了,自己吃不飽,受罪。再窮再餓,也離不開這土地,離不開這村子。想出遠門,那是不可能的。到縣裏,都是在生產隊出證明的。證明你是一個好人。
事實上你就被圈死了,你出生在一個地方,照著當時的形勢,你祖祖輩輩也隻能在這個地方,到死也不能離開。
“多虧現在國家的政策好,現在你想去哪裏就去哪裏,隻要你有本事。”父親說。
“是啊,是啊,他媽的,如今真是不一樣了。”
“你知道那一年,我為什麼要趕你走嗎?”父親問。
“為什麼?”
“我怕你永遠走不了啊。”父親說,“你把人家大領導得罪了,萬一人家要把你限製在村裏,哪兒也不能去,你就完了啊。”
於一心說:“沒那麼嚴重的。”
“哼,”父親不滿他這樣的態度,“你是沒有經曆過從前的形勢啊。經曆過了,你就不會這樣說了。”
“那是,過去限製得死。現在改革開放了。”哥哥倒是很有感受,“你真是趕上了好時候。”
於一心告訴他們,現在趙廣貴又成了他的領導,他們天天在一起,成了一個單位的人。
“你可千萬不能再得罪他了。”父親顯然有些擔心了。
於一心笑了,笑得很開心。
“他現在再也不能把我怎麼樣了。”他說,“他現在就是有心想整我,也不容易了。”
“你可別這樣想,”父親說,“人不能狂哩。天狂有雨,人狂有禍。”
哥哥說:“不要去惹事。你現在的日子多好啊!就算你那些考上大學的同學,也沒有你現在舒坦啊。什麼國家大事,什麼誰誰誰,關你什麼事啊?你過好你的日子就行了。”
於一心想:是啊,他們說的應該是有道理的。現在的自己,應該是滿足的。和他當時想做一名代課教師相比,境遇已經有了很大的改變了。這乾坤旋轉,誰能參透呢?如果說一定有什麼美中不足,那就是和徐愛珍的結合。她不美,也沒有才華。她就是一個走在大街裏立即就會淹沒在人群裏的普通婦女,而且他對她沒有任何感情可言。他忘不掉賈雯雯,但卻不知道她現在過得怎麼樣,又在哪裏。
也許他們這輩子再也見不著了,他想。
不滿足的是老周。
老周想走了,到外麵去。
“一定要離開這裏,”老周說,“你不覺得在這裏會被埋沒掉嗎?在這裏他媽的無聊透了,早晚要被憋死。”
“一個藝術家,一定要走出去。走出去才能活。”老周有點瞧不上於一心這樣的生活了。明明和徐愛珍過得那樣沒滋沒味的,卻還生了兩個娃。天天盼星星盼月亮的,等著文化局能分一套房子,改善居住條件。但以他的條件,能分一套最小的,都是屬於“恩賜”了。在這一點上,他對於一心是不滿的。
老周要走的願望很強烈,他甚至可以在分房方案公布前就離開。當然,他是有資格分到一套的,至少比於一心的資格更充足。
“鄧小平南方講話,有新精神,新動向。你看看這形勢,風雲詭譎,氣象萬千。”老周說,“你不覺得這樣嗎?他媽的老趙現在居然要你交代那年你在省裏上街沒有,這不就是想故意把你往死裏整嗎?”
“這個我不怕他的。”於一心說,“我又沒參與什麼,隻是上街看熱鬧去了。”
“人心險惡的。”老周說,“不過現在看這樣子,也整不到你的頭上。形勢不一樣了。我要借著這個機會出去走走,大不了再回來。”
老周比於一心年歲要長,所以有一種緊迫感。雖然他過去寫了不少小說,但基本上沒有什麼影響。而且這些年,他似乎是出現了創作上的“瓶頸”。於一心對文學界的事情了解不多,但平時聽周作家說一些,知道文壇上風雲變幻。
而周作家似乎是“落伍”了。
最讓老周感慨的是,原來作為一個文化人的優越感沒有了。原來他走在縣裏的大街上,好多人都認得他。走到商場裏買東西要是沒帶錢,他把隨身帶著的那本棕褐色塑料封皮,燙著“作家協會會員證”金字的本本拿出來,營業員立即就會滿臉堆笑。縣委、縣政府裏的幹部見到他,也都是很恭敬地叫他一聲“周老師”。特別是有一些女崇拜者,從四十歲左右的婦女到高中女生,對他膜拜無比。
“文學的力量。”老周說,“現實文學直指人心,這是任何別的藝術都無法比擬的。”
於一心不得不承認,他在老周麵前,雖然是同事,還是酒友,但老周在姿態上始終高他一頭。過去單身時,於一心經常聽到老周的房間裏傳來一些異樣的動靜,總是會有一些少婦或是年輕姑娘登門,向周作家請教文學。
“她們不搞文學的,也不懂文學。”老周說,“她們就是一種盲目的崇拜。”
其中有兩三個長得是非常漂亮的,其中有一個姑娘長得有點像錢潔,嬌小動人,皮膚白皙。老周當然喜歡和她們談文學。沒有什麼比和美女談文學,更愉快的事情了,連喝酒也比不上。沒有美女談文學,才選擇喝酒的。
老周的個頭雖然有些矮瘦,而且長著一雙金魚眼,但口才卻是極好的。於一心那時候多少有些羨慕他,有時忍不住就會問他些私事。老周就神秘地笑著:“這種事很簡單的,隻要你說動了她,半小時就弄上床了。”
“有那麼容易嗎?”於一心有點半信半疑。
“老弟你真是不懂啊。”他說,“女人怕的就是男人的嘴巴不牢。她們來找我,為啥?不就是仰慕文學嗎?可是,她們又讀過多少小說?也就是上高中在課本裏知道個‘魯郭茅巴老曹’。她們既不知道托爾斯泰、雨果、普希金、海明威,也不知道薩特、裏爾克。她們就是貪圖你是個文化人,想親近你。過去‘文化大革命’搞了那麼些年,文化人和知識分子都被搞臭了。突然地,後來文化又香起來了,她們在心理上當然就親近了。”
“我,包括你,我們在縣裏就是一流的藝術家。她們親近我們,就是親近藝術。她們身體沒有屈服,心裏已經屈服了。”老周說,“心裏屈服了,屈服她們的肉體還不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嗎?”
於一心服了。
“可不要弄出什麼事來。”他有些擔心地說。
“許多事情你不懂啊,將來等你對婚姻厭倦了,許多事情你自然就會了。”
現在的於一心對婚姻真的也是厭倦了,同時他發現老周對現實也越來越不滿意了。文學熱這些年在迅速地消退,他走在大街上,人們向他致敬的少了。不知道是因為熟視了,還是他自身的魅力真的消失了。“千詩不值一囊錢。”這是他經常感歎的話。社會上越來越多的人下海經商。事實上這裏已經遠遠落後於外麵的世界了,省城的大機關裏鼓勵停薪留職好些年了,好多處長都下海,去海南,去廣州。有人淘到金了,但更多的人卻失敗了。失敗的,都已經又回到了機關。
老周經常去省裏參加文學上的會議,他聽到的消息大多是正麵的好消息。某某作家去海南辦公司了,做大了;某某作家開發房地產,當老板了;某某作家成立了影視公司,身邊的美女如雲……這許多的消息刺激著他。
“一定要走出去。走出去了,才能知道天地有多寬。”老周說。
老周勸說於一心出去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省群藝館想把於一心調過去。於一心的音樂創作成績在省裏有了名氣,群藝館館長是田野在大學時的學弟。有次於一心去省文化廳的文化幹部學校培訓,群藝館的館長就主動找到於一心,問他願不願意調到他那裏去。於一心當時心裏一動,這當然是件好事,他怎麼可能不願意呢?
可是,他的身份能行嗎?
想到這裏,他就猶豫了。
這件事情於一心悶在心裏好長時間,沒有對任何人說,連徐愛珍都不知道。後來終於還是忍不住對老周說了,老周興奮得不行。
“他媽的,多好啊。太好了,你去的可是省城啊,別人一輩子都不可能的事,你卻有這樣的機會。一定要抓住。”老周一直是想往省裏調的。他曾經想調到省裏的一個刊物去當編輯,操作了很長時間,結果卻沒能辦成。自己想去和人家單位主動要調你,這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
“但……我這身份性質……可怕不行呢。”
“那倒是的,”老周的臉上又浮起一絲得意的神色,“你當時要是早點來,和我一批解決了就好了。”
“你可以和省館的領導直說,攤開來說,把你的情況告訴他,說不定他們能有辦法解決呢。他們畢竟是省裏嘛,權力大,辦事方便。”老周出主意說。
於一心想,這倒真的是個辦法。
“我想走,出去看看。在這個鳥地方我也是待夠了。”老周說,“先停薪留職一年試試嘛,一年不行就兩年,兩年不行就三年。你看這館裏死氣沉沉的,真的沒什麼鳥意思。”
於一心相信老周是要來真的了。
他能理解老周的想法。
老周現在的影響不太好,從宣傳部到文化局,對他都很有微詞。有人說他和陳麗麗有曖昧關係。陳麗麗年輕時應該是很漂亮的,現在看來卻有點憔悴。於一心有點不太相信老周還和她好上,因為來找他的女性都還是各有不同的姿色。
“你不懂了,”老周說,“你沒看到陳麗麗有種林黛玉式的美嗎?”
於一心心想,林黛玉是啥樣的美呢?誰也不認識林黛玉啊。
“楚楚動人。”老周說,“睡上這樣的女人,你多強大啊。那種感覺,一般人體會不到的。”
但後來陳麗麗的丈夫調回來了,他們的關係應該就是斷了。女人一旦收心了,比男人忘情更快。而她的丈夫顯然在施加影響,讓老周在縣裏的處境變得有點尷尬。排擠他的理由就是他這些年來,沒有新作品產生。這個借口其實是很可笑的,站不住腳的。文化館裏許多人一輩子什麼成績也沒有,不是什麼事也沒有?一定要說他和別人的區別,就是當初他是以特殊人才的身份從鄉村小學調上來的,而別人卻是天生的幹部。
但這是荒謬的!
於一心沒有想到老周會走得那樣迅速。他以為老周隻是那樣說說罷了,畢竟老周也說過不止一次了。真要走,不是還有各種手續要辦嗎?怎麼也要拖個小半年啊。直到有一天他們幾個人在辦公室裏侃大山,才知道老周真的走了。不過有一點老周是敲定了的,就是他走了,並不影響他的分房。
這是一件大實事。
5
館裏好像空缺了什麼。
有段時間大家統一到一個大辦公室裏,集中辦公。全省開展的第二次民間文藝的收集和整理,民間故事、諺語、歌謠,等等。
這是一項大工程,耗時漫長。好多年前曾經搞過一次,這次算是再整理。
於一心主要是負責民間小曲部分。本地沒有什麼民間小曲,所以各個鄉鎮文化站報上來的一些錄音,基本都是地方戲的曲調。所以於一心隻挑選了不到十首民歌,記錄下了簡譜,然後就壓在抽屜裏。
原來民間文學部分是老周負責的,那也是整個工程裏最繁重的部分,陳麗麗和新分配的大學畢業生小馬是他的助手。基層文化站報送上來的故事多得數不清,好多是麻袋裝上來的,稿紙碼起來堆在大辦公室的一個牆角,有半人多高。過去老周經常是把那些稿紙分發給大家,遇到好玩的民間故事或是歌謠,就大聲讀出來,逗得大家樂不可支。
在搜集上來的那些民間故事裏,大多數充滿了迷信色彩鬼怪故事,或是下流的黃色笑話。不外乎是公公扒灰,叔嫂偷情,和尚和尼姑行奸。真正的神話故事,少之又少。而民謠裏更是充滿了豔情小調,什麼《王二姐思春》《十八摸》《小二郎的小和尚》《洞房鬧》《寡婦歎》……老周是個表演天才,他總是會從一堆廢稿裏把它們特意挑出來,然後用誇張的語調大聲朗讀,有時還有些肢體語言。他的大聲朗讀,把趙廣貴都招了過來,津津有味地聽著,也樂得大笑。甚至他後來每天上午都要來這個大辦公室,轉悠一番。
陳麗麗雖然孩子都已經讀初中了,可是聽到這些笑話依然會紅臉,一臉的嬌羞。每到這時,趙館長的眼睛總會盯著她,口水幾乎就要流出來了。於一心看在眼裏,隻當是看不見。這事和自己沒關係。
趙廣貴是想整於一心的,於一心自然是知道的。為了那年的事,他讓於一心寫情況說明,於一心照著事實寫了。他甚至還專門去了一趟省裏,到群藝館去了解了當時於一心在學習班的情況。省文化廳後來有一份專門的關於所有學員的情況說明,肯定了大家的表現,“政治上可靠,立場堅定,有較高的思想覺悟”,這才粉碎了趙廣貴的企圖。
對於這件事,於一心也專門向文化局的領導彙報過。李局長皺著眉頭,說:“老趙這是胡搞。過去的事上麵說得清楚就行了,和你沒關係。這事要批評他的,他這樣做是不對的!”
趙廣貴後來有沒有被批評,於一心不太清楚,但他在心裏知道姓趙的太惡毒了!
於一心也看出來了,趙廣貴雖然隻是文化館的館長,但的確有很廣泛的人脈。宣傳部長、文化局長對他都很親熱,甚至是新上來的教育局局長有次還專門來館裏看他,說他離開教育口子是他們係統的一大損失。這讓於一心聽了,心裏特別不爽。他媽的,這樣的貨色也能叫“損失”?
老周這一走,才真的叫“損失”。老周雖然喜歡看那些黃色故事和下流笑話,但他是識貨的。所有的那些格調不高的,他都會毫不猶豫地“槍斃”掉。而那些看上去有些特色卻又不雅的民間小故事或歌謠,尤其是有一些表現底層百姓智慧的,或是表現古代勞動人民日常生活,或是涉及地名傳說與風俗情調的,他都謹慎地保留下來,再在文字上做些修飾,立即就不一樣了。真就是“妙筆生花”,這是他的功夫。
經了老周的潤色修改後,再由小馬謄抄,然後複寫紙一式三份,歸檔本館和報送到縣、市文化局。由於老周的存在,所以他們的工作盡管十分輕鬆,卻是所有的縣市裏進度最快的,質量也最高。但這事是全省統籌的,所以他們盡可以拖延消耗。他這一走,沒人接手了。陳麗麗向趙廣貴建議由於一心接手,趙廣貴不置可否。這對於一心來說,其實是求之不得的事情。每天他上午到大辦公室來應個卯,泡上一杯茶,翻看一會兒當天剛到的報紙,抽兩三根煙,和同事們吹吹牛,扯扯閑,基本也就是到了中午了。
下班回家吃飯後,睡上一覺,起來後到街上隨便晃晃,或者到熟悉的朋友那裏坐坐。這些年他在城裏陸續結識了一些朋友,大多是縣委或政府機關的。還有一些過去的高中同學,他們大學畢業後分配在縣裏,有的已經當上了股長,手裏有了權力。
偶爾,於一心也會去幼兒園接送孩子。
於一心 的日子過得逍遙。
於一心時不時地會想到老周,他過得怎麼樣?館裏人說他是去了省城,也有人說他去了海南。他們不太相信老周能經商,賺到大錢。半年多後,於一心收到了老周寄來的一封信,說他現在在海南的一個公司裏,當副總。他在信裏說了海南的種種繁榮,如何開放,歌舞廳、桑拿,各種,應有盡有。他在信的末尾,寫了一個傳呼機的號碼,囑咐說,要是到海南去玩,一定要找他。他會到機場迎接於一心,而且負責帶於一心把整個海南島玩個遍。
於一心很高興,特地在辦公室裏把他的信拿給大家看。隻有陳麗麗沒有笑,半天,不緊不慢地說:“誰會到海南去呢?他也就是假客氣罷了。”
是啊,海南實在是太遠了,對於他們所處的這個小縣城來說,簡直就是遙不可及。看得出來,她對老周有怨恨。
於一心心裏也開始活泛了,他想著合適的時候他真的要到省城去一趟,到群藝館去找一下館長,坦白自己的現狀。或許省群藝館真的願意調他,幫他解決實際困難呢。
毫無疑問,他現在的婚姻是出了問題,日子快要過不下去了。
唯一讓他放心不下的,就是兩個孩子的歸宿。
兩個孩子一天天地大了。
讓他想不到的是徐愛珍這樣的人,居然也會有相好的。他不知道這件事是自己第一個發現的,還是外麵的人其實早就傳開,自己卻是最後一個才知道的人。有一點是肯定的,這事是真的,否則不會有這樣的風聲。那個男人長得粗黑,在朝陽街上開了一個電器店。他真的不明白徐愛珍是看上了他哪一點。莫名其妙。
徐愛珍是不該走出這一步的,也許她是下崗後太閑了。對她下崗,他從沒埋怨過什麼。既然她沒什麼文化,下崗是再正常不過的。這幾年裏,縣裏的企業越來越多地出現了問題,就連化肥廠都要倒閉了。一方麵,地方國營企業迅速地衰敗了,另一方麵出現了越來越多的個體經濟。不必說那些最早一批的個體戶了,即便是最早一批人從體製裏跳出來,也有些年頭了。毫無疑問,這些人都活得很好。
於一心有天在大街上突然遇到了賈雯雯的那個姐妹,就是曾經一起在船上遊玩大灌河的姑娘。那姑娘變化蠻大的,臉上長滿了雀斑。於一心當時都沒注意到她,是她叫住了他。自然,她也早下崗了。她的家就是縣城裏的,所以下崗後就自己找點事做。她結婚了,和她的男人開了一個小店,對付著過日子。
“你有沒有見過賈雯雯啊?”她問。
“沒有。”於一心的心裏不太自在。
她笑起來:“真的?你們再沒聯係過?”
“真的。”於一心說,“我找過她好多次,也給她寫過好多信,都沒回。後來聽說她出去了?到外地打工?”
“她前一陣還回來了,”她有點調皮地看著他,“現在可不一樣了。變化大了!”
“她……好嗎?”他猶豫著,問道。
“好啊,她好得很。”她語氣裏有抑製不住的興奮,“她現在發財了,發大了。”
“真的嗎?”他真的驚奇了。怎麼會?如果是真的,他是多麼高興啊。是的,他為她高興,太為她高興了。
“當然真的。她很能幹的。她在溫州那邊做小生意,倒騰服裝,可有錢了。”她說,“一年掙的比在廠裏十年的都要多,就是人辛苦。”
但這是值得的,他想。她是一個特別的姑娘,內心裏有一股狠勁,他沒看錯。所以,從另一個角度看,她被繅絲廠辭退了,走出去,卻是一件極好的事。在外麵打工的姑娘多了,但像她這樣的,應該是非常少有的。
“你有她的聯係方式嗎?”他脫口而出。話出口,就有些後悔了。是的,他是多麼地想要和她聯係啊。可是,聯係上了又能怎麼樣呢?最最關鍵的,是她不一定願意搭理他。這一晃好幾年過去了,她心裏的恨還在嗎?
應該是在的。
如果她已經消氣了,她為什麼不理他呢?她應該是消氣的,畢竟她現在的生活風光多了。比他也風光多了。現在誰能掙到大錢,誰風光。
“下次吧,”她說,“下次等她再回來,我喊你。”
“她經常回的。”她說。
是的,他想,畢竟她的父母還在老家呢。她經常回來,可是這幾年裏卻從沒和他聯係。她把他完全從她的生活裏剔除了。她至於要那樣恨他嗎?也許他們從此就是路人了,他想,再不可能相見。
或者,見了,也是淡得很,再不可能有所交集。命運就是這樣無情,陰錯陽差。
他心裏有痛。
6
日子一天天的流淌,就像文化館邊上的那條小河。
於一心在縣裏紅了。
他的一首歌意外地被一個著名女歌唱家看中了,唱紅了。
一方麵是那個女歌唱家非常有名,她的每一首歌曲幾乎都能被傳唱。另一方麵是於一心編的曲調旋律優美,歌詞也美。歌詞也是他自己寫的,發表時被編輯改動了其中的兩句。但於一心認為改得非常合理,詞性更活了,更順口,也更優美。一段時間,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經常播放《海的詩》。旋律美,詞也美,女歌唱家的聲音更美,可以說是傳遍了長城內外,大江南北。縣裏專門為他開了慶功會,宣傳部周部長、文化局李局長,都誇他是縣裏文化界的驕傲。他們希望他多為本縣寫歌,為縣劇團寫點戲曲音樂,合適的時候可以為縣裏寫一首縣歌。
於一心自然是積極表態,這是組織上的信任。
讓於一心有些不爽的是,這麼長時間以來,他的身份一直沒轉換。光是戶口,他就跑了公安局和糧食局不下五十次。他把自己的戶口從老家的村裏遷出來,憑著縣裏分配的指標,到公安局辦理。
公安局看了文化局的介紹信,說他和別的分配指標不一樣,他是屬於人才指標,需要分批辦理。跑了十多次公安局,托了熟人去說情。光是請主管的副局長吃飯,就吃了不下三次。副局長簽了字,送到了戶政股,又卡住了。戶政股長說,當時應該隨著縣鎮戶口擴容一起解決,為什麼現在才辦理呢?說是人才指標,文件呢?這至少需要市局同意才行。雖然有縣局領導的批示,他也不能同意。
“出了事,是我擔責任,還是局長擔責?”股長說得理直氣壯。
事情就這樣被莫名其妙地拖下來。直到這首歌被傳唱,成了紅人,才終於拿到了落戶指標。他興衝衝地到城東分局辦手續,分局讓他到糧食局去開具商品糧供應證明。到了糧食局,糧食局說他從鄉下調來時就沒有糧油關係證明,他們怎麼好出商品糧供應證明呢?這是違反國家政策的。糧食局的態度惡劣不說,還把他奚落了一頓。
他去找了李局長。
李局長又去找了主管文教的副縣長。副縣長發了話,才終於解決了。
“不管怎麼說,那也總算是辦下來了。”徐愛珍說。
能辦下來,當然是因為於一心現在紅火了。
他是真正意義上的名人了。
當然,他還是有缺憾的。館裏一直也還是沒能把他轉成像老周那樣的正式幹部的身份,他依然是“以工代幹”。當時的館長倒是一直向局裏爭取的,局裏也一直表示要解決這個問題,可一直拖著。拖的原因是涉及麵太廣了。老周當時的情況比較特殊,是縣委書記拍板解決的,所以操作起來就比較順當。而這些年來,文化係統有一批需要解決。基層文化站的、縣劇團、電影院、新華書店……更何況現在是趙廣貴當家,他是不可能熱心推動這件事的。
於一心隻能是暫時認了。
第三章
(1998年—)
1
於一心這時想走了,想調到省群藝館。
他對現狀是不滿的。
單位裏怠慢他是一方麵,婚姻上的不如意也是一方麵。他感覺現實讓他有點透不過氣來。他需要一次巨大的改變。賈雯雯都可以闖出一片新天地,他怎麼就不能改變呢?是的,賈雯雯曾經是敬佩他的,但現在她又成了他的偶像。
老周現在倒是不鼓勵他出去了。
老周在外麵兜了一圈,就在1997年香港回歸的前一個月回來了。他是回來拿福利房的鑰匙的,拿了之後卻再沒走。他分到的房子居然比於一心的還要大,和館長是一個級別的,這讓他分外滿意。
在外晃了那麼多年,在外人看來,他幾乎是一無所獲。據他自己說,他在報社裏當過記者,在文化公司裏當過老總,還幹過房地產,炒過股。發過財,而且是大財,隻是最近又栽了。他不承認自己失敗了,因為他風光過,輝煌過。他說他在海南過的日子,別人是無法想象的。他整天就是和錢、美女、酒打交道。一個人能做到這樣,還能叫失敗?而且,他拿到了房子,這分明是勝利。
“現在你要知道,必須把領導搞搞好。”老周推心置腹地對於一心說,“局裏的主要領導,你懂的,必須要意思意思的。”
“你真的想走?別走了,走啥呀。”聽說於一心想要調走,老周勸他說,“別走了,就這樣混著也挺好的。”
但於一心的心已經動了。
如果說從國家開始恢複高考時開始,預示著一個舊時代的終結,迎來了一個新時代。而這一年隨著鄧小平同誌的去世,則是預示著自毛澤東時代以來的大政治徹底地結束。人們更重視經濟的發展,注重改善日常生活。城市的變化比鄉村更迅速,越來越有活力,也越來越吸引人。城市裏有更大的空間,更多的機會。
群藝館的秦館長,是一心想把於一心調過去的。對於一心的個人情況,秦館長了解得並不多。但他欣賞於一心的才華,知道他是完全靠自學取得這樣的音樂成就,這是相當不易的。館裏缺少他這樣的優秀人才。最初他知道於一心的這個名字時,還是田野老師向他推薦的,後來他在一些音樂刊物上不時看到於一心的作品。除了那首膾炙人口的《海的詩》,還有《在廣闊的星空下》《春風》《改革路上》,都相當不錯。對於要把於一心調到館裏來,並不是他一時的動念。他在征求於一心的意見之前,專門向省文化廳的分管副廳長說過這事。而於一心遲遲不表態,他以為於一心是考慮到縣裏的家庭。他的妻子是下崗工人,戶口可以隨遷,但進城後的工作是解決不了。
於一心當時沒有馬上答應,是放心不下孩子。孩子太小了。在這方麵,他遠不如老周。老周是個看得開的人。這麼些年,他拒絕把老婆孩子弄到身邊。不接老婆,於一心倒是可以理解,但不接孩子就不可思議了。
老周調到縣城工作的時候,兒子在鄉下上初中。鄉裏的初中怎麼能和縣城的比呢?這些年裏,縣裏對中學是下大力氣抓的,高中的大學錄取率越來越高。尤其是近年,幾乎年年都有人考上北大、清華、人大,至於本省或是省外的普通大學,更是常見了。於一心勸過老周多次,讓他把兒子弄進縣中來讀書。可是,老周就是不為所動。
“憑他自己的本事,老子當年在農村,也不過就是憑自己。”
老周說。
“時代不一樣了,你現在有這個條件,為什麼不用呢?”
“我是搞不動這事的。”老周說。
“扯淡吧,說你老周搞太大的事不好說,搞這種事對你就是小菜一碟的。”
老周真的就是這樣不管不顧的,停薪留職的事說辦就辦,毫不猶豫地就走了,完全不考慮他兒子的高考。不過也許他兒子的成績,不值得他費心?
除了孩子的事,於一心也顧慮自己的身份。內心裏反複地煎熬後,他覺得還是應該去一趟省城,幹脆找秦館長把所有的顧慮都和盤托出。尤其是在和徐愛珍爆發了一場激烈的爭吵後,他覺得真的不能拖下去了。
徐愛珍做得越來越過分了,完全不考慮社會影響。在她的眼裏,於一心沒有任何的亮點。他的才華對她而言沒有任何用處。她當時同意嫁給他,隻是因為他調在文化館裏當創作員。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卻還是“以工代幹”。他有什麼值得驕傲的呢?要是真有才華,為什麼連個幹部身份都解決不了呢?要說寫了歌,被人唱紅了。可是,真正紅的是人家女歌唱家,誰會記得是誰作的詞曲?她照樣去那個男人的店裏,有事沒事的,像二太太一樣,直到有一天和那人的老婆打了起來。
“你要是這樣,我們還是離了好。”於一心說。
就這一句,讓徐愛珍立即就爆發了。
2
為了於一心的調動,秦館長真的是費了很大的心思。
當他聽說於一心還是“以工代幹”的身份時,吃了一驚。
“按說你這樣的創作人才,縣裏早應該解決。”他說。
“現在調動要等指標的,但這不是問題,隻是時間問題。現在最大的問題是,你的幹部身份問題。這裏是沒法解決的,必須要先從源頭上解決。在縣裏好解決。縣裏解決好了,你調動就很方便了。一張調令,隨時能開。”
於一心知道這個道理。
“回去解決有困難嗎?”秦館長問。
看到於一心有些猶豫,秦館長說: “隻要你那邊一解決,我這裏立即開調令。”
“好,我會爭取。”
秦館長看出他信心不足,說:“這樣,你回縣裏後,先去一趟市裏,找一下市局的何局長。我今天就給他打電話,把我的想法告訴他,請他幫忙解決。但這事你必須要親自找他一趟,表現你的誠意。這樣我們一起努力,好不好?”
於一心對秦館長真是感謝得很。
“不謝。”秦館長說,“田野老師一直很欣賞你。你在縣裏當然可以創作,但到了省裏,眼界啊,接觸的人啊,平台啊,都是不一樣的。你是可以成為一流的優秀音樂家的。”
“人才第一,人才第一。”秦館長說。
於一心回來後的第三天,趕緊去了市文化局,找到了何局長。
何局長是個副局長,在局裏排名第三。何局長一見到於一心,就熱情得很。他當然是熟悉於一心的名字的,雖然過去沒有多少接觸,但他知道於一心是個很著名的作曲家。在一個縣裏,能有這樣的人才當然是非常不簡單。
“啊,知道的,知道的。”何局長還親自為於一心泡了一杯茶,“省群藝館的秦館長給我打過電話,說了你的情況。你這個情況呢,的確是個問題。怎麼會這樣呢?按理應該早解決了。”
“你和你們館裏老周的情況呢,的確不太一樣。老周是個作家,他是你們縣委書記拍板直接解決的。你是去得比他晚,對吧?
之後像你這樣的,的確有不少呢,從全市的文化係統來說,有一批。有不少是優秀人才。過去省廳是有一個解決辦法的,就是通過考試,這個你知道的吧?參加文化幹部學校的考試,考上了,就是正式的國家幹部。
“對的,也有名額限製,必須符合一定條件,要求在基層文化單位工作過多少年。你這個情況肯定是符合的。原來是每兩年招一次,這兩年又停了。”
於一心對他所說的這些,當然是清楚不過的。如果沒有問題,於一心就不會來找他了。
“這樣,你的事我知道了。”何局長說,“我回頭給你們李局長打個電話,問問這事到底怎麼辦。你能調到省裏,當然是好事。
雖然說是我們市文化係統的一大損失,但畢竟是省群藝館嘛。我們一起努力,一起想辦法把這事解決掉!”
於一心心裏挺溫暖的,他覺得這個事情真的可能要有轉機了。
等候真的是漫長的。
誰想這一等,就是一年。
秦館長也按捺不住了。
第二年秋天,秦館長特意從省城趕來。陪同他一起來的還有市文化局的何局長、群眾文化處的吳處長、市局辦的朱主任。他們到了文化館,在館長辦公室裏談了好長時間。
大家相信於一心這次調動一定能實現了。於一心在辦公室裏很忐忑,因為他的幹部身份依然沒有解決。但秦館長他們的到來,肯定是好事,一定有利於這事的盡快解決。就算是真解決不了,他也不遺憾了。畢竟秦館長真的盡力了。
“哎呀,老於,你真的要調走了。”陳麗麗那天一副很神秘的樣子。
“不會吧?我到現在身份還沒解決呢。”
“告訴你,省群藝館真的是下決心了,而且就算這裏不解決,他們也要以工人身份調。”
“怎麼會……”
“你傻嗎?這是現在最可行的辦法。隻要調去,他們再重新聘用呢,一樣的。”陳麗麗說,“雖然是費了周折,但結果卻是一樣的。”
“你怎麼知道?”
陳麗麗說:“要請客啊,要請客。”
於一心真的蠻高興的。他終於要離開這個鳥地方了,真是受夠了。他需要考慮的就是以後怎麼照顧好孩子。他不能讓他們受自己調動和離婚的影響。調動是第一步,離婚是第二步。他要讓兩個孩子都能好好地讀書,將來考進大學。
秦館長一行臨離開時,特地和於一心見了麵。秦館長握著他的手說:“你要感謝市裏的領導,感謝局裏的領導。”
“是的,是的,那是一定的。”於一心知道事情有了重大的轉機。
周圍人的臉上,也都掛著笑。
於一心感覺自己整個身體要飛起來了。
3
於一心不記得自己究竟度過了多少個不眠之夜。
他陷入無盡的焦慮的泥淖。
他知道他要想擺脫這婚姻的苦悶,就必須調走。是的,他現在盼著調走已經不是調動本身的問題了,而是和他的婚姻聯係在一起的。他能料定到她是不願意離婚的,但其實她既然看上那個男人,她為什麼不願意呢?他願意放棄一切,除了兩個孩子。是的,他寧願把所有的財產全交給她,然後他獨自帶著兩個孩子過。他不能把於小荷和於新桐交給她。她教育不好孩子的。
如果她不願意離婚,他至少也要先調走再說。調走是第一步,他要先擺脫她,之後也許她會接受這樣的現實。既然他們過得如此不幸,為什麼要死撐呢?很多時間他不願意和她發生衝突,因為每次發生衝突,孩子都嚇哭了。孩子一哭,於一心的心就軟了。而徐愛珍仿佛看準了,這是他的軟肋,就越發胡攪蠻纏。每次都痛打他的軟肋,毫不手軟。
失敗的當然是他。
這樣的衝突,每過一段時間就會發生一次。她完全是個蠻不講理的潑婦了。他真的想不通,嶽父老徐過去在文化館裏雖然沒有什麼才能,但到底也是和文化沾邊的,待人也禮貌,怎麼會有這樣的一個女兒?
她在外麵的影響太惡劣了,於一心感覺到了非解決不可的地步了。他被生活裏的許多東西束縛了,他要掙脫,他要反抗。他在她的眼裏遠不如那個開店的粗俗男人。那個粗俗男人才正對她的口味。可是,那個符合她口味的男人卻不會和她結婚的。對這一點,她心裏清楚得很。所以,她是不會和於一心離婚的。軋姘頭和離婚,這是兩件不同的事情,她是分得清的。對於於一心的所作所為,她都看在眼裏。當於一心那個晚上告訴她,關於他的調令已經從省城發出了,她一聲也沒吭。
而第二天早晨,於一心把孩子們送到學校上學,就坐車回村裏的老家了,他要和父母們做一次短暫的告別。
那個早晨的霧很大。
當館員們一個個悠閑地晃著小步,進入辦公室的長廊時,徐愛珍就開始拉長了腔調,哭起來。
大家都吃了一驚。
他們圍上去,驚問出了什麼事。徐愛珍就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地呼天搶地,說於一心在家是如何地欺負她,虐待她。他在省城裏有相好的,想調到省城去,和她離婚。
“於一心哪有什麼相好的?”老周是第一個反駁她的。
“是他的老相好欸,就是繅絲廠的什麼爛女人,現在發大財了。”徐愛珍哭訴著,“他看上人家有錢了,要去傍富婆。”
“哪有那麼容易傍的?”油畫家老賴就笑了。
他是不相信的,覺得這個女人自己做了錯事,反要倒打一耙。
“那個姑娘現在也早嫁人了啊,怎麼就等他去傍呢?”陳麗麗說。
館長趙廣貴對發生的一切早就看到了。那天他是第一個上班的,因為早飯吃得早,他的一個兒子要早早上班。他兩個兒子,大兒子在廠裏是個中層幹部,工作積極得很。另一個兒子在外地讀大學。他手裏端著茶杯,臂下夾著幾份材料,正以神仙一樣逍遙的步子一搖三晃向辦公區走時,遠遠就看見了徐愛珍正守候在他的辦公室門口。他不由得就收緊了腳步。茶杯是開會時發的紀念品,看上去比較高級,裏麵泡著枸杞、西洋參片。杯子有點燙手。那是他老婆剛剛為他泡上的。多年來,老婆已經養成了習慣,把他當老爺一樣地侍候著,每天早晨都要親自為他泡一杯養生茶。到他這樣年紀了,需要注意養生了,也要講究一些生活品格。畢竟他是一館之長,說話、做事,包括平時喝的茶,都要和普通的館員有所區別。領導和一般普通人區別在哪兒?往往就是體現在一些很小的細節上。
他夫人雖然也是從農村隨著他調上來的,現在在郵電局工作,但到底和徐愛珍這樣的女人是不一樣的。做了多年的鎮文教委員夫人,很注意保護自己的男人。徐愛珍找他什麼事呢?當然不會是好事。他不會獨自去麵對一個女人的,他想。他不由得肛門一緊,一眼瞥到院子一側的那個公共廁所,趕緊就鑽了進去。
正拉得酣暢淋漓時,他就聽到了徐愛珍的哭聲以及圍著她的人的議論。他豎著耳朵,聽得也有八九分真。事情都清楚了,於一心要當陳世美。他過去在鎮中心小學就做過一次嘛,把村裏的一個農村姑娘甩了。現在又要甩徐愛珍,這是不行的。他們不僅是夫妻,還有兩個孩子呢。本來按照國家政策規定,他隻能生一個,結果他居然做假,生了二胎。這要較真,是要開除公職的。在農村,誰家敢生二胎,就要扒房子賣糧,要罰得他們傾家蕩產,抓住了還得強行流產,結紮。於一心你是文化館的幹部呢,怎麼能明目張膽地幹這種違反國家大政方針的事?
聽得夠了,他撕了其中的一份看上去無關緊要的材料擦了屁股,這才又端著茶杯出來。大家一見到他,也就感覺放心的樣子——這事到底是由領導來處理了。
趙廣貴把徐愛珍讓進了辦公室,兩人到底說了什麼,外人不知道。隻知道徐愛珍後來不哭了,走了。
到了中午,趙廣貴接到了李局長的電話,問他怎麼回事,他說他並不知道具體情況,但是於一心不把家庭問題處理好,還影響到館裏的工作,肯定是要批評的。雖然是夫妻間的事,但影響的卻是文化館的形象。一個全縣最重要的文化單位,精神文明的重要窗口,作為一名幹部(雖然是以工代幹,那也是幹部嘛)在外亂搞男女關係,還要離婚,實在是不像話。
趙廣貴心裏已經想好了,他是不可能放於一心走的,而且,不需要自己動手。
4
文化館路邊的那條小河的垂柳,綠了黃,黃了又綠。三年多過去了,於一心還在縣文化館裏上班、下班。
熟悉和不太熟悉於一心的人,都知道他曾經有一個機會要調到省城去,結果卻沒辦成。許多人為他感到遺憾。在這個縣城裏,能有幾個人會被省裏看中要調去的呢?於一心似乎在省裏有些領導的眼裏,比在縣文化局領導的眼裏更重要。沒成功的原因據說是他的老婆在館裏領導那裏鬧了,揚言說如果館裏哪個領導敢蓋公章,她就要找誰拚命。館裏的領導自然就不敢答應。
於一心最清楚了,這事最關鍵的障礙就是館長趙廣貴使了壞。
不得不說,他這壞使得極為高明。因為這事,於一心和趙廣貴的矛盾公開化了。他去過趙廣貴的辦公室,把趙廣貴辦公室的玻璃台板都砸了。兩人大吵了一場。過去整他也就算了,畢竟自己是簽字的。後來趙廣貴以那場政治風波為由想整他,他也還是忍了。但現在趙廣貴居然挑動徐愛珍,他不能忍。
趙廣貴向局裏告狀了,說於一心砸了他的辦公室。局裏的人也都知道了,但卻並沒有來人批評於一心。現在的於一心,不是當年的於一心。但局裏的人也認為在這件事上,趙廣貴並沒有什麼過錯。徐愛珍多次到館長辦公室,揚言說如果文化館敢蓋公章,同意放人,她就要喝藥水自殺。
“我是不敢蓋這個章的,誰要蓋,誰負責。”趙廣貴說,“要是文化局的李局長蓋,也行,反正我不蓋。”
“或者,把我這館長撤了。我不幹了。”
這就是趙廣貴的毒辣處,於一心想。
這真是命嗎?有時他想到老周說的話。也許吧,他想。但他不想認命。他是認過命的,高考失敗了三次,他回村,認命了。小學代課,辭退,他認命了。在海上,他也認命了。
他現在還要認命嗎?
於一心殺人的心都有了,第一個想要殺掉的就是趙廣貴,然後才是徐愛珍。
調動就這樣泡湯了,秦館長也很無奈。於一心內心裏是很愧疚的,覺得特別對不起秦館長,自然也有愧於田野老師。
“算了,也別往心裏去,以後有機會再說吧。”秦館長在電話裏還這樣安慰他。
於一心知道,所謂的“以後”,是再也不可能了。他所能做的,就是把心思用在孩子們的身上,放在他們的功課上。女兒還很小,他就對她灌輸要好好學習,將來一定要考上大學。
“成績好,將來才能考上大學。”他說,“爸爸當年就是因為條件所限,沒能考上大學,吃了很多的虧,吃了很多苦頭。你一定要現在就努力,基礎一定要打好。”
所幸的是女兒的成績非常好,在縣裏的實驗小學排名很前。他是真心付出的。很多個晚上,他在台燈下陪著女兒一起寫作業。他想這樣也好,如果他調動成功了,要是離開女兒,她的成績會受影響。為了兩個孩子,他也還是可以舍棄自己的“前程”的。他要好好地對待孩子們的教育問題,不僅要負責把女兒送上大學,還要把兒子也送進去。
“沒考上大學,是我一輩子的遺憾啊,你們不能有這個遺憾。”於一心說,“你們一定要考上大學,為爸爸爭光。”
5
日子像流水一樣。
於一心沒有想到他能再見到賈雯雯。而事實上見了她,他心裏也並沒有太多的意外。他們是在街頭突然遇到的,她的懷裏抱著一個嬰兒。嬰兒在她的懷裏咿咿呀呀的。她有點小變化,就是頭發剪得很短。他們遇見時,都有點發愣。可也就是一秒的時間,他叫了她。
她禮貌地笑笑。
她在等她的女友。她們一起約了逛街的。女友在商場裏買了一件東西,出門了,覺得不合適,又回去退換,大概是遇上了阻力。
在這個時候遇上他,正好減緩了她等待的壓力。
他說她有點變了,頭發短了。她笑笑,說剪短了利索,小孩子喜歡用手拽她的頭發。她比過去更白了些,臉上現出幸福的笑容。
“挺好的!這孩子長得像你呢。”
他看到那個嬰兒長著一對漂亮的大眼睛。
“還好。”她說。
她的丈夫就是原來在繅絲廠裏一直窮追她的青工。她這些年在外掙了一些錢,但她的父母卻不願意她在外麵那樣辛苦。因此,他們不斷地催促她回來。一次回來和同廠的人聚在一起,又遇上了他。當他得知她還沒有出嫁時,就繼續死纏爛打,甚至一直追隨她,去了南方,不依不饒的。這樣持續了有大半年,於是他們就結婚了。
結婚了,她父母的心裏就踏實了。因為她對溫州那邊比較熟悉,所以她的丈夫也就跟了過去,和她一起做事。她帶著他,讓他對她過去的生意慢慢熟悉了起來。雖然他開始還顯得有些笨拙,有時也急躁,但男人到底還是不一樣的,他膽子更大。
有時一個時機看準了,就是要靠賭了。
她承認她男人的賭性比她大。而在後來的幾次生意決策時,他差不多都能賭對。這方麵他的運氣似乎比她還要好。因為他的好運氣,所以她男人的本色就露出來了。他要當家了。她是願意他當家的。尤其是有了孩子後,她索性就讓他獨當一麵了。
女人有了孩子後,心態一點點就變化了。說到底,她內心裏還是相當傳統的。
他聽了默然。她其實應該有更廣闊的天地,既然在外麵已經打拚得那樣好,為什麼又要選擇原來的那個人呢?當然,也許她是滿足的,幸福的。至少從她現在的情形來看,要比選擇自己更正確。
他會什麼呢?用世俗的眼光看,他在文化館裏也就隻有一個虛名罷了,根本不實惠。她現在的丈夫是能幹的,而且對她極為忠心。
也許,她得到了她想要得到的幸福。
“你呢?你還好嗎?”她問。
“還好,”他說,“就那樣。”
是的,他不想告訴她那些不愉快的事。
“你現在應該……全解決了吧?”她問。
“什麼?”
“轉幹啊。”
他有些慚愧地笑一下:“嗨,那算什麼,不值得提。”
這個話題多麼無聊,他想。這也是一個尷尬的話題,讓他蒙羞的話題。的確,他是終於轉成了,可是這裏有他太多的無奈與不平。她是不知道他內心的苦痛的。為了這些,他付出得太多。這付出,更多的是心理上的。為了解決這個問題,他經曆了許多的焦慮,一直在反抗,在掙紮。是的,他終於好不容易在人縫裏擠上了體製裏的這一列火車,從站票,又換上了坐票。
他應該踏實了。
“那就是你的目標啊。”她笑著說,“挺好的,不容易。”
他們就那樣在街上站著,聊了好一會兒,誰也不提過去的事,就像從來也沒有發生過一樣。他們都在努力地回避過去。
過去就像茫茫大海上駛過的一條巨輪,無聲無息,一去不返。
第四章
(2000年—)
1
時光無聲。
更大的巨輪駛來,停泊在人們的麵前。轉眼跨入了21世紀,2000年,突然讓人感覺有點不習慣,有一種壓迫感。於一心開始寫信時,總會把2000,還習慣寫成199□。往往寫到最後那個數字才意識到錯了。
2000年被稱為千禧之年。
前一年人們還有一種末世的恐慌。什麼瑪雅人預言,諾查丹瑪斯預言,都是說地球要毀滅了,人類要滅亡了。1999,一旦跳到2000,意味著什麼呢?誰也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當1999年順利度過,邁進了2000年,人們一下又覺得新的一頁這才開始。哪有什麼末世的危機?
新世紀的來臨,未來的生活又是什麼樣子呢?於一心不知道。
尤其是縣城裏的人們,每天生活忙碌得很,又安定得很。縣政府大院的門口,經常有工人圍堵鬧事,因為工廠倒閉。全國各地好像開啟了倒閉模式似的,許多企業紛紛破產,就連曾經非常紅火的紡織廠也準備抵押給個人。國有企業的改革,雷聲滾滾。
人們哀歎,卻無可奈何。企業不景氣,必須痛下殺手,重新激發市場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