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懺悔錄》reference_book_ids":[7267108880277048383,7263389537148079159,7109046343171050526,7011431805437873188,7149097157318970398,7260811472643558463]}]},"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第一章
(1984年—)
1
老於內心裏一直有道傷痕,許多年難以愈合。
他第一次高考差了兩分,第二次高考差了四分半,第三次高考隻差了一分。是的,隻差了一分。第一次失利,讓村裏人感覺很是惋惜,看到他,多是為他鼓勁打氣。他們希望村裏能出一個大學生,這是一件很光彩、體麵的事。第二次又失利,村裏人覺得或許還應該再次一搏,畢竟第一次隻差了兩分嘛。到了第三次,他們就覺得這是命該如此了。隻差一分,還不是命嗎?家裏也再沒能力支持他到鎮上的中學讀複習班,參加第四次高考了。第四次隻會更差。他自己也沮喪極了,打擊得抬不起頭了,就像是突然遭遇一場寒流的秧苗。
他隻能認命。
他前兩次都是專程趕到縣裏,到縣教育局的大院裏查分。大院的圍牆上貼滿了像大字報一樣的紙張,上麵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所有考生的名字。他整整找了半天才滿臉通紅地看到了自己的成績。第三次隻需要到本校就可以查看了,學校公告欄裏隻有兩張白紙,上麵的名字和分數也寫得很大,一眼就可以看到。他的臉色刷白。
那天其實是燠熱難當,但於一心看到自己的名字時,就像看到的是一份死亡名單。原來身上的汗水仿佛全消失了,渾身冰冷,手腳都是麻的,血液都凍住了。校園裏樹林中的蟬們發了瘋一樣,叫得聲嘶力竭:“嘶啦——嘶啦——”
於一心真想把那兩張大紙都撕了,撕得粉碎。這真是巨大的恥辱,心裏的血一下又全湧到了他的臉上。據有些同學說,他當時麵無人色,迅捷地就轉身離開了。很多同學和他打招呼,他都是完全不覺的。就連班主任路老師叫了他好幾聲,他都沒理會。他當時整個感覺係統全部關閉了,完全意識不到除自己外的任何存在。他是活的,世界是死的。或者,世界是活的,他卻是死的。他在半道上走進了路邊的一片玉米地裏,然後就躺了進去。透過玉米莖葉的空隙,他一直盯著太陽看。明亮得他全身發冷,閉上眼,腦子裏是一片血紅。他像一條懷孕的雌魚,滿肚子都是“絕望”。
天色黑透了,他才又慢慢地有了一些知覺,仿佛有些活了。
他內心裏是不甘的。他不是不甘心當農民,而是不甘心失敗。
一個人的運氣怎麼就會這樣背呢?他是有心氣的青年。算起來他就有三屆的同學,考上的不在少數。而且他在那些同學當中,成績排名並不差,有時甚至能排到前十。可偏偏就是別人考上了,他卻落榜了。誰承受的打擊比他更重?他簡直就是成了一種笑談。他的自尊倍受羞辱,而這羞辱居然是自己施加的。
當農民並不可怕。這裏的人,誰家不是農民呢?隻有鄉裏的少數幹部,才是屬於國家的。要不是突然改革開放,恢複高考,沒有一個人能逃得掉,全都得在田裏刨活。
那時候的他隻能算是小於,長得瘦瘦高高的,看上去甚至顯得有些羸弱,而且還有些近視。村裏人正是因為覺得他單薄,才覺得他應該努力地考大學。但他顯然辜負了家裏人的希望,也辜負了村裏人的期望,考得灰溜溜的,失敗回來了。
既然沒有考上大學回到村裏當了農民,那原來識字的優勢就完全沒有了。作為一個將來要成家立業的男人,唯一要比拚的就是看誰更能吃苦,挑得起重擔。
三柳村不大,也就是隻有四十來戶人家。像小於這樣一直堅持高考的,幾乎可以算是獨苗。比漂亮的年輕寡婦還要少,稀奇。附近村子裏,倒是有人考進了大學的。也就是因為眼熱別人,也是看兒子心裏有股韌勁,他的父母才咬著牙堅持的。這一堅持,就是三年。而三年後的結果卻是一場竹籃打水。為供他複讀,家裏欠了一些債。他們滿心盼望著能有一個喜悅的收獲,但沒想到“播下的是龍種,收獲的卻是跳蚤”。
萬念俱灰。
再灰,日子也還是要過下去的。他們後來隻盼著他將來能順當地找個媳婦,成家立業,獨立出去。
回到村裏的那些日子,小於像個麻風病人一樣關在家裏好多天,不出門。終於有一天他鼓足了勇氣走出去了,就發瘋一樣地幹活。他刨地時,比別人刨得更深,感覺和這土地有了深仇大恨。再苦再累,他一聲都不吭。他不愛和村裏人多打交道,隻願意埋頭幹活。他成了遠近聞名的失敗典型,連同他的父母。
也有人說,考大學不就是和過去的考狀元一樣嗎,哪有那麼容易呢?那時候分田到戶已經實行了好幾年了,各家各戶的日子開始好過了。農民覺得日子都有了奔頭,不少農戶家裏,不僅有餘糧,也開始積攢錢了。隻要肯在田裏埋頭幹活,日子總是會越來越好的。
小於感覺自己已經斷了出路,沒有任何指望了,隻能安心種地。
在決定下地幹活的前一天,他把過去三年積攢的高考複習資料全扔進了灶膛裏,一本又一本,塞得灶膛裏滿滿的。灶火照亮了他的臉,紅紅的,忽閃著。他的眼淚悄悄地往下淌。他的臉很燙。
看著灶膛裏的大火吞食著那些書,雪白的紙張在火舌裏迅速地卷曲,變黃,忽然變成一串火苗,然後又化為紅亮的灰燼,再變成冷灰……他仿佛能聽到書裏的那些數字、英語字母、公式在尖叫,就像螞蟻一樣地在攀爬、掙紮,扭曲成一團。燒不透的地方他用木棍撥開,看它們更加猛烈地燃燒,騰起許多的火星。他下定決心了,這輩子要踏踏實實做農民,做一輩子農民,算是對自己高考失利的懲罰。他知道家裏對他盡力了,他要怨恨的,隻有自己。他不認為是運氣問題,還是自己刻苦得不夠。
他知道這樣的恥辱要背負很久的,雖然村裏人根本不會一直關注這事。最多也就是偶爾閑話罷了,很快就都會淡忘的。口水多了,沒味道。家裏也把注意力關注到為他說媳婦這事上了,畢竟男大當婚。他哥哥三年前就結婚了,有了孩子,分出去過了。現在,應該輪到他了。小於對這事一點信心也沒有,他不相信會有哪個姑娘能看中他,既然他的壞名聲傳得這樣響亮。
但很快還真就有了結果。
姑娘是鄰村的,姓魯,長得矮墩墩的,一張紅紅的圓臉,有點丹鳳眼,讀過小學。父母高興得很,趕緊張羅著為他訂親,下彩禮。小於心裏不情願,但他有什麼本錢去拒絕呢?在父母看來,能有姑娘不嫌棄他簡直就是祖上積德了。姑娘長得結結實實的,將來娶進門,能生孩子能幹活,還有什麼不滿足的?他已經失敗成這樣了,能說下媳婦,其實是為他過去的失利扳回了一城。
日子就像村裏人家屋頂上升起的炊煙,嫋嫋升起,最後消失得無影無形。日複一日。如果所有的日子都像炊煙一樣,也許小於不久就也會和魯姑娘結婚成家。從他家屋頂的煙囪裏,也會每天升起炊煙,彌漫在每個日子裏。
小於並不知道他所處的這個社會其實是一列已經慢慢開動起來的火車。這是一輛老舊的綠皮車,雖然開動得緩慢,但是畢竟它是一列火車。
那年秋天,一個上午,小於到鎮上的郵局寄信。
突然,他聽到了街上一陣陣鑼鼓喧天,走出來,看到了無數麵的大小紅旗在迎風飄揚。由遠及近,有彩色的花車逶迤而來。這是什麼日子?他恍然想起,這是十月一號。原來是鎮上組織盛大的群眾紀念活動,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三十五周年。
巡遊的花車都是來自鎮上的公家單位,似乎是每一家單位出動一輛花車,花車的前麵都標著單位名稱,什麼供銷社、糧食管理所、農業機械資料公司……花車隊伍的前麵是戴著紅領巾的少先隊員。每個人的臉上都塗了兩塊紅胭脂,就像是壽糕上的喜紅。巡遊花車隊伍的兩邊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群,男女老少,興高采烈。他忽然聽到有誰好像在喊他的名字,他有些疑惑,四處張望尋找著聲音,終於看到了對麵人群裏有個高個子在向他招手,是路老師。
路老師是個大高個,說話口音是南方化的。
“你現在就在家裏嗎?”路老師大聲問他。
“是。”他有些不好意思,心裏慚愧極了。
“有個小學校最近缺了個數學老師,你願不願意去代課?”路老師問。
他有些猶豫。
“我也是剛知道,剛才正巧看到你。你考慮一下。”路老師說。
“這是個機會。”路老師看著他的眼睛。
是啊,這是一個機會。誰說不是呢,這的確是一個機會,至少證明他在學校老師的心裏還是相當不錯的。路老師的大手有力而溫暖,他在路老師的眼裏看到了一種特別的關照。
“好,好的。”他說。
2
事情的改變有時是猝不及防的。
小於記得那天下午回家時,西天的晚霞特別絢爛。他一直等到遊行結束,又跟著路老師去見了那個小學的校長,等把事情完全敲定了,已經是下午了。雖然隻是臨時代課,但小於心裏還是高興的。他知道這種代課的性質完全是臨時的,它就像是罌粟裏的生物堿。乍服是興奮的,可是一旦成了癮就是致命的。
晚上一家人坐在場院裏,看著月光如水,多少有些恍惚。村裏很靜,在夜色裏模糊得有些詭異。遠遠近近的莊稼地裏,有秋蟲在鳴叫,或高或低的。從大灌河那邊吹來的風,有些腐朽的餘溫。這時的天氣已經有些涼了,秋天已經在催熟了瓜熟果落後,餘熱漸失。他的父母心裏多少有些忐忑,不知道這事對兒子意味著什麼。天下怎麼會有這樣巧的事呢,剛為兒子說下一門親事,兒子卻突然去當了代課老師。要不要把這事對魯姑娘說呢?他們心裏矛盾極了。
“有她什麼事?別說。”小於悶聲說。
“代課隻是臨時的,哪天說回來就回來了。”他說。
父母覺得他這話是有道理的。小於卻並不是因為這個顧慮才不願意說,而是他真的覺得沒有任何的必要。雖然他們已經訂了婚,但他感覺和那個姑娘就像是兩塊冰涼幹硬的麵團,捏不到一起去。
前村小學就在三柳村的前麵,也就是三四裏路,小於每天去學校就靠步行。學校不大,隻有幾十個學生,連校長在內也就隻有五個老師。原來的一個老師生病了,於是急需一個人來頂替。這樣落榜後的小於,就成了一個很合適的人選。
小於去教小學數學。
初當老師,多少有些新鮮。像初吸大麻的感覺,雲裏霧裏的,卻興致勃勃。至於難度,對他來說簡直就像他數自己的指頭一樣。
學生們很喧鬧。但他喜歡喧鬧。重要的是,他隻要把方法教給他們就行了。也許是因為生疏,所以學生們對他是有些敬畏的。而因為敬畏,所以他在學生身上就收到了一種特別的效果。慢慢有學生喜歡上了他,每天都會陪他走一段路,有時甚至在半道裏等著他,然後一起到學校裏。
附近的人也都開始認識他了,知道他是個參加三次高考的落榜生。以他的能力教小學,自然要比別的老師強得多。對全鄉大多數的小學來說,很多老師原來都隻不過是一些初中生的水平。上了些年紀的,甚至隻是初小文憑。
小於心裏是平靜的。本來就是臨時的,他是有思想準備的。等病休的老師重新到崗,他重新回家是必然的。
他也希望留下來,但這是不可能的。
小於是喜歡當老師的。
他喜歡看著學生們認真聽他講課的樣子,有兩三個孩子很聰明,進步很快。他在他們幼稚的臉龐上看到了自己過去的樣子。他也喜歡看他們下課時在操場上瘋狂,尖叫。他喜歡在學生的作業本上留下自己紅墨水的批改,喜歡粉筆在手指上留下的白粉。有時他甚至忘了自己隻是一個代課老師。
最初的新鮮很快就消失了,之後的日子他就一直擔心自己隨時可能“下課”。時間越是向後延宕,他內心越有些焦慮。這焦慮雖然淺,卻又無時不在。他害怕哪天突然會結束這樣的代課生涯。有次去鎮上時,無意間遇到了路老師。路老師對他的代課表現居然有所耳聞,說他教得不錯。
“挺好的,好好教。既然做了,就做好。”路老師說。
路老師告訴他說,聽說縣裏將來會招一批聘用製老師來充實鄉村的教師隊伍。一部分是在現有的代課教師裏招錄,另一部分是在落榜的高考生裏選拔。這兩種情況他都搭得上邊,隻是不知道這消息的真偽,也不知道它會出現在哪一天。但既然傳說了,總歸是有點影子的,萬一成了真的呢?
小於不太相信。這聽上去也太縹緲,雖然這樣的暗示讓小於小有心動。
但還沒等小於做上這樣的夢,就立即“下課”了。
那個病休的老師回來了。
小於雖然有些失落,但並不心痛。
“回來也好的,”父親說,“代課雖然清閑,但也耽誤事,畢竟不是個正經工作。”
“這些人亂使人呢,一點情分也沒得。空耗了這大半年的,還不如在家裏種地踏實。”媽媽挺生氣的。她覺得這些公家單位和公家單位裏的人都不太講道理,想用人就用,不想用就攆走,這分明就是戲耍人。
“也不能這樣說,雖然是個臨時的,但也還是體麵的事,人家那是看得起一心呢。”父親說。
“明年和魯家說說,把她娶過來。”媽媽說,“先把事辦了,證以後再說。領不領的也不打緊,不妨著過日子。”
小於不吭聲。對這事他真的一點興趣也沒有。
他是欠了父母的。
那天早晨,村裏的兩棵大槐樹上的喜鵲叫得厲害。
“這黑鵲叫的,吵架樣的。”母親嘟囔著,她有點討厭它們的叫聲,“一大早的,這亂叫。”
到了中午的時候,村裏的通訊員老羅來了,說鎮上的中心小學給村裏來過電話,想讓小於去教書。
“好啊,這還挺出息的。”老羅說。
老羅是個瘸子。也正因為瘸,所以他在村裏謀了一個通訊員的差事。人瘦得像個大煙鬼,但因為村部給他提供了一輛舊自行車,所以他在村裏村外送個通知什麼的,比別人可是跑得快多了。
小於不想去了。
“真的不去?”父親倒有些猶豫了。不管怎麼說,村裏來人通知了那就是顯示上麵有人瞧得起他。雖然剛才不久從前村小學回來,可緊接著就是鎮上通知了呀。能進鎮上的中心小學去代課的,隻怕是不太簡單的,和前番大有不同。
“不去!”小於多少有些負氣。
“再想想吧。”父親說。
欲望之花都是在黑夜裏盛開的。白天裏於一心是很堅決的,可是到了晚上躺在床上細想,那看上去非常堅固的拒絕之牆,就像被大水浸泡日久的土堤,逐漸就被滲透,開始坍塌了……在內心裏,他還是止不住有想要一份工作的渴望。可是,當天光漸亮,他又重新回到了白天的態度。就這樣,他的思想在白天與黑夜之間,交替打架,難分勝負。感覺上似乎黑夜更強大一些,可是白天裏他看著一切卻更清楚一些。
趙委員的出現,打破了這種僵持局麵。據說那天他正好到前村小學去視察,路過這裏時就突然想起了這事。在村支書的陪同下,出現在於一心的家門口。
對所有的村民來說,趙委員是個大領導。
趙委員是個大高個子,梳著一個油光水亮的大背頭。他有一張又白又胖的大臉,有點淺淺的麻子。也許因為架在鼻梁上的金邊眼鏡,所以講話時聲音裏有一種鼻腔的共鳴。他是鎮上的文教委員。
對全鄉的教師來說,他是最大的領導,所有的中小學校長都得聽從他的調派。他掌握著所有的分配資源。
“中心小學缺人,小於願不願意去代課?”他問。
“這是多好的機會啊。肯定要去的。”村支書在邊上興高采烈地打著邊鼓,就像是整個村子迎來了喜事。
父母高興得都有點手足無措,他們怎麼也沒想到兒子會驚動來這麼大的幹部,還是村支書陪著來的,可見這事是極其重要的。既然公家這樣重視,那他們還有什麼不服從的呢?這是賞了天大的臉。給臉不能不要臉。村裏誰家也沒被賞過這樣大的臉啊!
“好的,好的,謝呢,謝呢。”父母連連地應承著。
小於從地裏被叫回時,腿上還裹著泥漿呢。他看到趙委員時,感覺不太自在。趙委員衣冠楚楚的,腳上的皮鞋鋥亮,騎著的自行車也是嶄新的,閃著黑亮。握了手,短短地說了幾句,這就定下了。全家目送著他們的離去,心裏是那樣的感激。
“真是太好了,太好了。”父親一連聲地說。
“趙委員是個好人呢,為這事還親自上門。”母親顯然高興壞了。她恨不得馬上就要告訴村裏所有的人,兒子要去鎮上教書了。
是的,趙委員必然是個好人,小於當時心裏想。他不止是一個好人,還是他的恩人。既然趙委員親自上門說這事,那麼他以後成為長久的代課老師還是很有可能的。趙委員就是他的靠山。很明顯,趙委員有意要提攜他。當然,趙委員之所以願意提攜他,是因為前村小學於一心所帶的那個班在全鄉的期末統考裏排名第三。
那是一個非常了不得的成績。
於一心也沒想到那幫孩子居然可以考得那樣好,他更沒想到在他後來的人生曆程裏要和趙委員一直打交道,而且結下了那麼深的仇隙。
世事就是這樣奇怪。
於一心真的就去鎮上的中心小學教書了。
村裏人覺得他這次的代課教師應該是可靠的,都還挺為他高興的。雖說他沒有考上大學,但要是一直當個小學老師也是不錯的差事。小於自己也很享受這份職業。不管怎樣,比種田強多了。每次他從家裏出發去前村小學,都會路過魯姑娘家的那個村子。有兩次他看到她在田裏遠遠地向他張望,心裏有些異樣。他在心裏不知道把她擺在一個什麼位置,他不能承認她是自己的“對象”。和她訂親,那不是他的本心。他有時不無悲涼地想:我以後難道真的要和她過一輩子?他一點也不喜歡她。他甚至沒和她說過一句話。
她當然開始時也不喜歡他。
他記得訂親的那天,他去她家時,她甚至躲在屋裏不見人。村裏人都在說她嫁了一個沒考上大學又沒力氣的書呆子,還是個近視眼。她覺得很丟人。她沒想到他後來居然成了一個代課老師,而且聽說這代課老師或許能長久地幹下去,未來有一天轉正也是可能的事。這讓她心裏一下燃起了小火苗,還越燒越旺。她的臉越發地紅了,酡紅。這時候她覺得她就應該主動地握牢他了,萬萬不能錯過這樣的狗屎運。對於農村姑娘來說,這樣的狗屎運可能一千個人裏才能有一個。
隔三岔五,她就像已經過門的媳婦那樣來到小於家裏勤快地忙碌著。小於有時回家看到她,就有些不悅。父母的老臉也有些掛不住,訕訕的。他們不能因為兒子現在做了代課教師,就要立即退掉這門親事。畢竟代課教師和正式教師區別太大了,雖然說有可能轉正,但誰能說得清呢?他們說不出反悔的話來,也找不到反悔的借口。
他們希望兒子有一天或許能委屈地接受。
他們知道兒子是委屈的,可是,哪個婚姻是完全對等的呢?他們信奉古話說的:“一隻饅頭要搭一塊糕,不然就要雷打火燒。”
梁山伯與祝英台,郎才女貌,倒是般配的,可是他們的下場呢?委屈的婚姻才能過得久,靠得牢。
但是,兒子不是這樣想的。
3
多少年後,他還時常會夢到鎮中心小學。
鎮中心小學當然是全鄉最好的小學了,它還有一個附屬幼兒園。小學在鎮子的東側,距離鎮政府也就是幾百米的距離。中間隔了一條小河,小河上有一座小橋。小木橋建得很別致,刷上的那些紅漆現在已經斑駁了。在鎮政府大院食堂的圍牆後麵有個小門,可以通過小橋,進入小學的操場。當初應該是有鎮政府的幹部家屬和孩子需要走這樣的捷徑,後來大概不再有主要領導的小孩上學了,就被關閉了。
小於風裏來雨裏去,每天在自家村子和鎮上中心學校中間來回奔波。這樣過了有四個多月,他在學校裏有了自己的一間宿舍。這是一個了不得的待遇。校長很器重他,關照他,雖然他隻是一個代課老師。小於平時的課務也最多,幾乎承擔了學校高年級裏一半的數學教學任務,此外還代了兩個班的英語。這裏的老師大多都是在鎮上有家的。隻有小於例外。有了宿舍,刮風下雨天氣就不怕了,方便多了。在他的記憶裏,中心小學一直籠罩在灰蒙蒙的煙雨裏,粉牆黛瓦。晚間他在辦公室裏批改作業,透過窗戶能看到大半個鎮子,黑漆漆的一大片,萬家燈火。有時西天上掛著半鉤淺月,鎮子就顯得特別安靜。
許多人都看到了他的努力。他自己心裏最清楚,他隻有通過努力教學,才可能延長自己做代課教師的生命。而也隻有盡量地延長,他才有可能等到某個突然而至的機遇。這是他的唯一希望了。
大家一致公認,小於的課是教得好的。他耐心等待著,希望有一天能轉成正式的。王校長四十多歲,近視眼鏡像瓶底似的。他安慰小於說,隻要有機會,學校是一定會向趙委員爭取的。趙委員的手裏每年都會有一兩個指標。當然,這個指標最終要通過教育局的批準。而以他的這種表現和能力,完全是可能的。
王校長說,他能從前村小學調到這裏,就是自己向趙委員要來的。顯然,王校長和趙委員的關係應該是不錯的。王校長也暗示小於,在合適的時候最好主動找一下趙委員,談談自己的想法。
“這是一個態度問題。”校長說,“讓他明白你的心思。”
小於心想:什麼才是合適的機會呢?其實誰都知道他渴望什麼,如果他提出來就一定能滿足嗎?如果不能轉正,就這樣一輩子代課教書,他也滿足了。否則還能有什麼辦法呢?他喜歡教書,喜歡在全縣統考時能有機會拿到名次。這樣的榮譽感,讓他感到特別滿足。他收獲到的滿足,比別的老師要大得多。
那算不算是小於在整個青年時代最美好的日子呢?
星期天放假,學校裏空蕩蕩的,有時小於也並不回去。他不回去,自然是為了躲避那門親事。他希望這事能自然地冷掉。直到有一天,他父親來學校,告訴他那門親事已經破了。小於心裏一陣輕鬆。他在他父親的臉上,看到了尷尬。
親事是父親去回的。
小於後來才知道,父親當時是多麼狼狽難堪,幾乎就被原本的親家痛打了。他在逃離時,被那個村裏的人澆了一身的糞水。糞水順著他的頭發淌了一臉,眼睛和嘴巴裏也都是黃綠色的屎湯。糞水裏雜物粘掛在他的臉上和身上,在他們的高聲辱罵和哄堂大笑中,他就像一顆毒氣彈,一路狂奔。
這也成了一個遠近聞名的笑話。
小於當然是後來才知道的。他喜歡待在學校裏,即使那門親事已經結束了。他一個人占據了整個學校,感覺很特別。他喜歡在學校辦公室的走廊裏走來走去,大聲唱歌。實在無聊時,他會看書,看報紙。學校裏訂了不少雜誌,《人民文學》《收獲》《十月》《大眾電影》《歌曲》,如饑似渴,有時甚至把《少先隊報》都翻一遍。閱讀讓他很充實,簡直幸福得不行。高興時,他就吹笛子打發時光。他的笛子吹得很好,笛聲悠揚。他吹各種曲子,有時即興,自己演繹。
“很不錯嘛,好聽,是什麼?”
有一天也是周日,突然闖來一個女老師。不知道為什麼她會突然來學校。雖然他們是認識的,可是私底下卻並沒有什麼接觸。
“啊,隨便吹的。”
“不會吧?你自己編的,這麼好聽?”
他有些尷尬了,以為她在嘲諷。是的,他的確是即興亂吹的。
“真的很好聽,不錯。”她笑著說,“你蠻有音樂細胞的。”
她姓俞,叫俞靜。她是師範學校中文專業畢業的,分配來才不過一年多。俞靜就是這鎮上的人,父親是糧管所的職工,母親是普通家庭婦女。
俞靜瘦瘦的,戴一副近視眼鏡。她的那張年輕的臉,顯得過於嚴肅。她不怎麼愛笑,講話的聲音細細的。她原本是要被分配到鎮上的中學,結果卻是到了中心小學。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笛,後來他們慢慢就有了一些接觸。對於小於的情況,她應該是早有了解的。她佩服小於的教學能力。這是一種特別的天賦嗎?自己是師專畢業,但教學就明顯不如小於的好。她為小於過去的高考失敗感到惋惜。如果小於考上了大學,又會是怎樣的命運呢?
以小於的能力,她相信他其實是可以考上的,隻是運氣稍微差了那麼一點點。運氣這東西有時不好說。小於自己不太願意再談及高考,那失敗的心理陰影麵積實在是太大了,大到他不想再觸碰。那是他的痛點。既然失敗了,還有什麼好談的呢?他不感到自己有多委屈。尤其是最後一次隻差了一分,為什麼自己不可以再認真點呢?
小於那時候完全沒有想到俞靜開始對自己有了愛慕。
他們之間的懸殊太大了。
俞靜並不是一個漂亮姑娘,但她作為一個大學生回到鎮上,很受人關注。據說她剛報到那天,鄉裏派出所和稅務局的三個小夥子就盯上了她。畢竟在這個鎮上,像她這樣的條件並不多,甚至可以說她是唯一的。小於後來見過派出所的那個小夥子,人高馬大的,穿一身警服,很威風。
錢潔老師卻認為俞靜不應該在那些人裏做出選擇,而是應該在老師隊伍裏挑選。可是這個學校裏除了於一心這個臨時代課的,再沒有別的未婚男教師了。一段時間熟悉後,錢潔有時總愛拿小於和俞靜開玩笑,說他們可以成為一對。每當她這樣打趣,小於心裏就會有些戚戚然,而俞靜卻紅了臉,黑眼睛發亮。看得出來,她不並反對錢潔的打趣。相反,她們倆反在打趣中越走越近了,成了看上去要好的同事。不止是同事,簡直就是成了親密的姐妹關係。
女人在這方麵是不是特別的敏感?或者說,她們有第六感?錢潔老師很漂亮,算得上是全鎮裏最漂亮的女人,至少可以保守地說,她是鎮上最有韻味的女人。她是個時髦女人,從頭發到衣著,總是和縣裏的流行同步。她還是一個極愛幹淨的女人,永遠把家裏和自己收拾得很整齊。她個頭不高,算得上是嬌小。她的皮膚白皙。她的性格也討喜,非常開朗,愛說愛笑。
她在學校裏教音樂。
她是幾年前隨著丈夫才調到這裏的。丈夫在中學裏教英語。他們有一個漂亮調皮的小男孩,才五歲。
他們是非常幸福的一家子。表麵上看,她的丈夫是個嚴肅的人,不愛說笑。他們是怎麼走到一起的,也是蠻奇妙的搭配。小於喜歡錢潔,覺得她真是一個絕好的女人,不僅僅是因為她的時髦,還因為她那開朗的性格。他感覺她就像一盞燈泡,就算是黑夜裏,隻要有她在,都是充滿了快樂的明亮。他毫無理由地相信俞靜對他的好感,很大程度上是出自錢潔老師的鼓動。
小於對錢潔是心存感謝的。在她的眼裏,她完全沒有把他的身份當成一個問題。她是真正把他當成了她的同事,同行。
“小於老師這樣的小夥子,真是不錯。”她不止一次這樣在學校裏說。
小於那時不抽煙,不喝酒。雖然工資不高,但他每個月的工資領到手後都帶回家交給父母。他工作努力,錢潔相信他將來一定會有一個很好的前程。也許她到底是小女人,思想比較單純,他想。
這也是他後來才意識到的。
她小女人的性格是誰都看得出來的,那麼天真爛漫。所以,趙委員隻要來學校視察,總是少不了要見見她。他們像是老熟人一樣,說笑著。誰都看得出來,他喜歡她。隻要在一定的範圍裏,異性男女互相有好感也是被人接受的。再說,趙委員是領導,她必須要尊敬的。他對她來說,就像是一個龐然大物。她對他來說,則像是一隻掌上的小鳥。
這是一隻百靈鳥,一隻畫眉鳥。
錢潔老師的性格是討人喜歡的,因為她是個快樂的女人。她對每個人都很善良,友好。她的性格是天生的,但也可能和現實的家庭婚姻有關。她是一個幸福的女人。丈夫對她很好,兒子也聰明可愛。如果說一定要說有什麼美中不足,那就是她隻是民辦的身份。
有人說她丈夫之所以從縣中調到這裏的中學,主要就是為了解決她的身份問題。
那是小於第一次知道老師們在身份上的差異。從社會的大範圍說,除了城鎮戶口與農村戶口的差別,還有工人與幹部的差異。老師隊伍裏也有公辦和民辦的區別。公辦教師的身份是屬於國家幹部一類的。錢潔雖然也是正式教師,但她渴望成為公辦編製。
誰渴望什麼,什麼就是這人的軟肋。
趙委員肯定是看準了她的軟肋,所以後來小於就聽到了一些閑話。這樣的閑話,他聽得隱隱約約,相信也不止他一人聽到,甚至別人聽到的比他要更詳細更深入。
小於在心裏喜歡錢老師。她對他的吸引力,甚至要遠大於俞靜。在他的心裏,錢潔是他所認識的女人裏最最完美的。她像是有一種特殊的魔力,他總是不知不覺被其吸引。他喜歡看她在琴房裏彈琴。
那是一架顯得有些老舊的鋼琴,據說還是好多年前鎮上的造反派從縣裏搶來的。如果不是要演奏《紅燈記》等革命樣板戲裏的鋼琴協奏曲,“文革”中肯定早被砸爛了。也許整個鎮裏最值錢的,就是這架鋼琴了。
錢潔坐在琴凳上,身體微微前傾,纖長的十指在顯得有些呆板的黑白琴鍵上跳躍。美妙的音樂就在她的手指裏流淌出來。
這是一種神奇的力量,妙不可言。陽光從玻璃窗照射進來,點亮了她一頭濃密的黑發。她穿著一件圓領的碎花素色襯衫,一條黑色的喇叭褲。她的脖頸細長,非常漂亮。他能看得到她發際後麵細小的汗毛。因為彎腰彈奏的緣故,她胸口的紐扣間有點開敞,他看到她露出一點乳溝。當她抬眼看到他的眼光時,他心慌了。
這是一個完美得不能再完美的女人,他想。
他不知道她彈的是什麼,他也不認識她麵對的琴譜上的那些符號。他知道那是五線譜,和他認識的簡譜是完全不同的東西。
“剛才是車爾尼練習曲299號,”她笑著,“練手的。”
“真是好聽,太厲害了。”小於說。
她輕鬆地又彈了一段:“這是巴赫的《加沃特舞曲》。”
“這完全看不懂。”小於說。
她翻了幾頁琴譜,手指在琴鍵上快速地跳動,彈奏出不同的音符:“這是《比爾的山羊》,隻用左手彈。這是《飛蛾》,左右手交叉。這是跳音和顫音。這是斷奏,《蜜蜂和苜蓿》。”
“啊,我要是識得這些譜子就好了。”
錢潔笑了:“這不難的,以後我教你。”
“說了可要算數啊。”他說。
小於希望這是真的,他真的想學。因為在他的眼裏,她是那樣完美和高貴。不僅是因為她的美麗,更是因為這音樂。
音樂使人高貴,不同凡響。
4
小於真的戀愛了。
是俞靜采取了主動。她給他寫了一封信,然後趁辦公室裏沒有別人,老師們都去上課時,迅速地放在了他的桌上。她在他有些驚訝的目光裏,羞紅了臉,迅速地跑了出去。他心跳得厲害,感覺有異樣的事情要發生。他是能明白的,這事來得有點意外和突然。他不免有些緊張,仿佛自己是個小偷一樣。
悄悄地讀完那寫滿了密密麻麻娟秀小字的三頁信箋,他的臉就像喝醉了酒一樣紅。那是興奮的紅,激動的紅。他怎麼也沒想到她會看上自己。這就意味著,他戰勝了鎮上別的那些公家單位的正式工作人員。他想大叫,他想唱歌,他想跳起來。但他不敢。他走到陽台上,外麵陽光燦爛。他看到操場上許多孩子在奔跑,追逐打鬧。他看到了俞靜,穿著紅色的外套領著幾個六年級女生在跳繩。
多麼甜蜜,多麼的幸福!
有了她這樣的堅定,他就敢往前走了。當他在許多學生的追逐中穿過整個操場來到俞靜麵前的時候,他看到俞靜的臉是粉紅的。
她的額頭有許多細小的汗珠。她停止了跳躍,立在那裏一動也不動,而身邊的幾個女生則顯得不知所措。
“我看了你的信。”他說。
她的眼神有些慌。
“你想說什麼?”她的聲音在顫抖,細小得像是蚊子在哼。
“這個星期天,我們去縣裏看電影吧。”他猶豫著說,有點不太自信。
她笑起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
“好!”
這種事情是瞞不住人的,它就像風一樣地刮過小鎮。很快,小鎮上的人都知道俞靜和小於談戀愛了。這是明顯不太般配的戀愛,一個是正式的大學畢業生,一個卻是落榜的臨時代課老師。他們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做這樣的選擇。
俞靜的父母是強烈反對的,當在家裏勸說無效後,他們決定尋找組織的幹預。他們直接來到了學校,找到了王校長,當麵要求王校長阻止這件事。
“這事我不太好管的。”
王校長對這事並不是太了解。很明顯,他對小於是有偏愛的。
在他的眼裏,小於老師是個很不錯的青年。他有些為難,隻能勸慰他們說,年輕人的道路是很長的,作為家長要把眼光放長遠。而且,他作為校長,並不能幹涉老師的個人感情選擇。
“我女兒是你們學校的正式老師,你這樣對俞靜負責嗎?”她的父親真的氣壞了,“你這是不負責任的推脫。”
“你這樣的話,像是一個校長講的嗎?這麼偏袒,一點也不負責任。要是你的女兒這樣,你會允許嗎?你要對她今後的人生負責。她不懂事,天真爛漫,缺少社會經驗,不知道生活的艱難,你要批評她啊。我們父母的話,她現在鬼迷心竅是聽不進去的。你是領導,你說的話她是會聽的。”
“我總不能包辦她的婚姻噻。”校長有些無奈地解釋著。
“你要把於一心開除掉,這是教師隊伍裏的敗類。”她媽媽撒起了潑。為了堅決反對這樣的戀愛,她要以命相拚。她不能眼看著自己那麼優秀的寶貝女兒,嫁給一個臨時教師。他一個農村青年,如果一直不能改變身份,將來女兒就要跟著他受罪吃苦。不僅要向生產隊裏交公糧,萬一有挖河之類的工程,難道女兒也要跟著他去擔泥嗎?許多鄉村裏的代課老師,一輩子不能改變身份的事也是有的,她不能眼睜睜看著女兒跳進火坑裏。
“這怎麼可能?”王校長耐心地說,“他除了身份性質有問題,他是一個很好的老師,教學認真,怎麼能說他是敗類呢?”
“他勾搭小姑娘,怎麼不是敗類呢?”
“一個未婚,一個未嫁。你要說他們不配,那是事實。但這事不能說是他主動勾引。”王校長說,“工作上的事,歸我管,個人生活上的事,尤其是戀愛,又不是扯證結婚,我怎麼好阻攔呢?”
“我要去找趙委員!我要去找趙委員。天下總有說理的地方。”
俞靜父母的吵鬧,驚動了整個校園。
吵成了一鍋粥的時候,小於聽到了,腦子裏一片混亂。
好長時間,他不知道如何處理自己和俞靜的關係。俞靜每天早晨到學校來,眼睛都有些紅腫。顯然,她又哭了。她的臉很蒼白。
他有些心疼她。他在想要不要終止這樣的關係。但他也了解她的脾氣,如果她不主動提出,他是不能主動的。每個晚上,他都失眠,一個人躺在宿舍裏的那張單人床上翻來覆去。那個宿舍也是學校的雜物貯存室,裏麵堆滿了體育器材、書籍和雜七雜八的教學用具。
他心裏有許多話要對她說。他心裏很矛盾。他很愛她,但又怕傷害了她。他的確沒法保證自己能給她提供安全保障與幸福的未來。他知道許多話當麵沒法說出來,他就寫信,可是卻寫了撕,撕了又寫。每一句話都很重要,每一句話情真意切,但每一句話又都沒寫到點子上去,表達得遠遠不夠內心的豐富。
這件事成了小鎮上的大新聞。
小於很被動,他在這旋渦裏不知所措。他甚至有些憂心這事最終會如何收場,他不想這事而影響他在這裏的工作。他努力正常去上課,不再主動和俞靜接近。他不想因為這件事鬧得滿城風雨。在別人眼時,他似乎成了一個想吃天鵝的癩蛤蟆,圖謀攀高枝。他承認自己在身份上是配不上俞靜的,但他認為自己在這件事的行為上並沒有錯。
他並不是主動去追求小俞的人。
可是,外人怎麼知道他們這種關係的詳情呢?他隻能努力地回避和俞靜的接觸,可是俞靜卻有意地接近他。王校長是體察得到的。所以後來趙委員打電話來問這件事時,他是堅決站在小於這邊說話的。而最迫切的是,他希望能有機會幫著小於轉成正式的老師身份,民辦的。這樣,俞靜父母那邊的壓力會不會就小了呢?
如果說這個風波是早有風聲的,那麼錢潔老師的事就完全是意外了。
小於是下課回到辦公室,感覺到了一種特別的氣氛。老師們一個個都不敢說笑,後來隱約就說誰誰誰正在醫院搶救,大出血。
“你們說的是誰?”他心裏覺得奇怪得很。
他們誰也不說話。
所有的老師都在的,隻有錢老師不在。
錢老師是兩天前到縣裏開會的。具體什麼樣的會議,校長似乎也不太清楚,好像是關於中小學德育工作的。按理說,這樣的會議應該是教導主任出席,但因為她是學校裏的音樂老師,工作比較輕鬆,有時隻要不是特別重要的會議,校長也會安排她去參加。而出了這樣的事,校長是要擔責的。
好好的一個人,怎麼會突然出事呢?她臨走的那天還悄悄地對小於說:“小於,你可不能退卻啊。”
小於愣了一下。
“幸福是自己爭取來的,”她說,“小俞承受的壓力比你大。你放棄了,就是對她的背叛。又不是你主動,你為什麼要躲避她呢?”
聽到她這樣的話,他的心像被燙了一下。
她是一個多麼善良的女人啊,小於想。她不隻是善良的,對他還是格外友好。她隻要有空,就會教他彈琴。雖然他彈得很笨拙,指法不太好,但用她的話說,他是有靈性的,一點就通。他對音樂似乎有一種特別的領悟。他喜歡彈琴,隻要一有空就會去彈。尤其是放學後的晚上,他一坐下就能連續彈好幾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