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逼趙軍停手,敵人把他掛在馬後拖行示眾。粗礪的沙地和鋒利的石子劃破他的肌膚,柳酉雪仿若渾身上下在同時被尖刀切割一樣,淩遲或許也不過如此吧。
家仇未報,國土難守,二十餘年一事無成,空留此恨悠悠,終了也隻能強顏苦笑,歎一聲解脫。唯有一事一直橫亙心頭,終是負了當年滏陽之約,難再似,從前少年遊。
柳江寧又一次發現了他的慘境,這一看可差點兒沒嚇壞,他大喊:
“子陽!柳子陽!?”
柳酉雪低聲回應:“別管我,突…突圍……”
江寧似是沒聽清,尋覓良久才終於抓住了一個機會殺出重圍,在敵人戰馬經過附近時,一個飛身出去手起刀落,繩索就被柳江寧攔腰砍斷了。
柳酉雪被甩出去七八米遠,顛得他腦瓜子昏昏沉沉,鮮血直冒。
柳江寧連忙將他背在身上,邊戰邊找時機突圍。
三十公斤的盔甲,二十斤重的大刀,再加上一個柳酉雪,他們兩個簡直是送命的活靶子。
“江……咳咳,江寧……”
“閉上嘴。”
“別管我,帶…帶弟兄們撤退,咳咳咳咳…”
“少廢話!”
柳酉雪看著他利落地解決掉一個又一個前來進犯的敵人,發現他散落的頭發早已汙穢不堪,不過味道卻讓人十分安心,於是得到片刻安歇的柳酉雪上下眼皮開始止不住地打起架來。
“子陽?柳子陽!”
“我在……”
“別睡覺,聽到沒有!柳子陽,把眼睛睜開,不許睡覺!”
“我沒有睡,我就是有點…咳咳…有點累。”
“累也不能睡,跟我聊天,你睜開眼睛,好好看看我如何在戰場上奮勇殺敵的。”
“好,看看江寧驍勇的身姿。”
柳酉雪趴在他耳旁氣若遊絲,仿若一不留神便會飛往九霄雲外,拋下人間遠去。
“柳子陽,你甘心就這樣離開麼,你難道不想……”
後麵說的話他記不清了,再次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廢棄的房屋中,屋裏光線幽微,周圍隱約殘留著草木燃盡後的清香。
他能感覺到自己身下鋪了層雜草,想來一定柔軟舒服,可惜現在渾身劇痛難忍,著實感覺不出它的舒適來。
他嚐試著翻了幾次身,一次也沒有成功,隻能放棄了掙紮。
身旁坐了個人,這人的氣息綿長而均勻,鼻間散發出微微鼾聲,原來睡著了。
熟識多年的老友,即便隱匿在萬千人海中,也能跨越喧囂跟隨磁場的吸引前去,也許不能一眼斷定,但久違的悸動會在相遇的一瞬侵襲心海,讓我們回憶起熟悉的故人。
“章今忱……”
沙啞的嗓音讓柳酉雪感到陌生,鼾聲也戛然而止,人影微動,一道如冷泉般泠冽清澈的聲音在黑暗中突兀地響起:“子陽”
“今忱兄,柳江寧……他去哪兒了?”
柳酉雪沒有發覺自己的聲音已然顫抖,即便他已經猜到了結局,卻還是抱有一絲生還的希冀,他隻不過需要有個人能告訴他這些都不是真的,都是他自己的胡亂臆測。
“柳江寧已經身殞了。”
“不可能,我不信,我不信……”
柳酉雪抽泣的嗓音虛弱又瘋狂:“何故我這等殘廢還能平安生還,柳江寧他,卻戰死了在異域他鄉?”
“子陽你稍稍平靜些,我慢慢跟你說。外界現在瘋傳,忠勇侯府世子柳酉雪與其堂兄柳澤安叛國通敵,已於玉水澗伏誅。”
“通敵,叛國,伏……誅?”
“嗯,依王升平所言便是如此。趙軍後援部隊率眾抵達時,忠勇候麾下精兵已死傷殆盡。而燕人軍隊伍因著勝利正打算安營駐紮,恢複修整,王升平的到來讓他們措手不及,軍隊元氣大傷,倉惶撤回天山以北。”
“我真是小看了他,好一招請君入甕,好一招一箭雙雕,咳咳……”
章今忱欲幫他順氣,手伸一半好似被電著一樣,立馬縮了回去。
柳酉雪這才驚覺他竟為自己敷了草藥。
“你都看到了?”
破屋內蔓延的沉默比黑夜還要令人厭惡,柳酉雪以為他不會回答了,剛閉上眼休息,便聽到了他的聲音:
“你為何這樣做?”
柳酉雪覺得可笑,可他又能解釋什麼呢?隨便說了一句“想這樣做便這樣做了,沒有為何。”
“我會對你負責。”
“章今忱,收起你的自以為是,我現在仍是忠勇侯府嫡親世子,難道你要對一個男人負責嗎?”
“也不是不可以。”
“今忱兄別開玩笑了,我現在廢人一個,配不上你。”
“無妨”
……
柳酉雪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開口問他:“今忱兄可否告知在下子陽和江寧家中如今是個怎樣的光景?”
“不必擔心,聖上並不信你們會做出此等荒唐事,隻派了重兵把守府邸,等水落石出後再另行處置,暫時是安全的。”
柳酉雪沉默了,他還有太多的問題想問,卻不知道從何開口。
章今忱倒是主動說明了後來發生的事情:忠勇侯府一眾將士見你昏死後就如同地獄惡鬼般發了瘋地砍殺,他們硬生生從敵人的包圍圈中殺了一角逃生的豁口。
柳江寧劫持了敵軍的馬匹,抱你翻身上馬,還未跑出二裏,就被追擊的燕軍射穿了肩甲,他拔下背後的箭矢反手插在了馬屁股上,馬兒受驚狂奔不已,他望著你遠去的身影良久才提刀反身迎戰,一直戰鬥到生命最後一刻。”
“你說柳江寧因萬箭穿心而死?”
“嗯,他為了拖延時間,越戰越猛,燕軍一時近不了身,拿他沒辦法隻得下令放箭。”
柳酉雪無法承受這個打擊,腦海裏天旋地轉,頭疼欲裂,麵容逐漸痛苦起來。
“子陽,你先好好休息。”
“無礙,我受的得住。他的屍身現在安葬在何處?”
“玉水湖”
“玉水湖?”
“嗯,他的屍身被掛在燕軍地界最高的針樹上,大風吹了七天七夜,屍身被吹得皮開肉綻……”
“後來呢?”
“燕軍將江寧兄的屍身肢解為二百餘塊,然後拋進了玉水湖裏喂魚。”
一聲低吼在周圍蕩開,“噗——”
章今忱還未反應過來就被人吐了一身血,他倒也不惱,伸手去探眼前之人的脈息,發現柳酉雪因為怒火攻心暫時昏死了過去。這可不是什麼好事,渾身都是傷瘡,手腳筋脈又全部斷裂,再不醫治恐怕會出事。
章今忱打了個手勢,一個人瞬間閃到了小破屋裏。這人身著玄衣,寬肩窄腰,耳似精靈,左側掛有銀環,身後背著一柄唐刀,即便單膝撐地,也不難看出身高已超過九餘尺。
“大人有何吩咐?”
“搞一輛馬車。”
“是”
“路上的垃圾惹人心煩,都清理幹淨吧。”
“遵命”
章今忱是我在打架時遇到的。那天我正在酒樓一角愉悅的喝茶,眾人本相安無事,都在靜坐聽曲,自一群紈絝大搖大擺踏進門起,廳堂的吵鬧聲便不絕於耳。
本就與我無甚幹係,雖不滿管弦之聲被淹沒,但我也隻是皺皺眉頭,便自顧自地吃眼前的茶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