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殘烏看著杯中清澈的酒液倒映出他蒼白的臉,在昏暗的靈堂顯得有些恐怖。
一人一杯接著一杯的喝酒,一人一動不動的低頭看著酒杯。
兩個人就這樣安靜的相處著。
楚嗔知道裴殘烏不需要什麼節哀順變的安慰,所以他隻是陪著不說話。
好友向來都是如此內斂,裴殘烏比誰都知道,現在裴家需要的是堅強的頂梁柱,而不是他也跟著哭哭啼啼。
良久,月亮也被烏雲遮擋。
“你明日就要去邊關了。”
楚嗔聽說了今日王傳下的口諭。
靜默的少年終於開口說話了,沙啞的聲音像被沙石磨礪。
“是。”
“什麼時候?”
“明日一早。”
楚嗔又不說話了,他提著酒壺對著嘴傾倒酒液,喉結滾動,溢出來的酒浸濕了墨綠的衣襟。
他搖搖晃晃的站起身體,看起來好像喝醉了,可他的大腦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
邁著沉重的步伐往外走去,到了門口他倏地停住,轉頭,好友堅挺的背影在燭火中蕭瑟單薄。
轉回頭,他仰望被烏雲遮了大半的月亮,聲音一飄就散,“你會回來的吧?”
不等裴殘烏回答,楚嗔換成肯定的語氣,“你一定要回來。”
哪怕是了無聲息的遺體,也要和你的魂一起回到霽月都,回到家鄉。
不要客死他鄉。
“裴殘烏。”
楚嗔大步走了出去,餘下未完的話語太輕太輕,飄進了漆黑的夜空。
“你不要死。”
——
翌日一早。
王便遣人送來甲胄,隨行的隊伍早早等在了裴府外。
裴殘烏站在裴府大門前,驀然回首,娘站在他身後,靜靜的、無聲的、紅了眼眶瞧著他。
十歲的阿妹躲在娘身後,像是驚惶的鳥雀兒,眼裏是含不住的淚,像是珍珠斷了線,一顆一顆的滾落。
有仆從端抬紅纓銀槍遞上,娘說,這是爹早已備好的。
裴殘烏想起以前爹說過,會在他十六歲生辰送他一柄槍。
本來該在明日由爹送到他手上的,如今已然沒了機會。
娘還有未完的話就沒了聲音,她牽住了小妹的手,靜默的瞧了裴殘烏許久,她斂下瞼掩住了眼底的哀,又掛起笑,眼梢有細紋。
娘喚著他的小字對她說呀,“歲兒,平安回來。”
久了,少年僵硬的唇欲言又止,話頭哽在咽喉吐不出,於是他對娘笑,眉是耷著的,大約是笑得不好看,惹得女人一下落了淚。
娘沒說話,隻是捏著素白的帕拭淚,上麵繡著歪歪扭扭兩隻鳥,是爹繡給娘的,他說那是鴛鴦。
裴殘烏倏地想起,想起娘那時的笑,眉眼彎彎,眼裏映出了爹的影,爹長得高壯,所以裝在娘眼裏就滿了,再看不見其他。
驟然交來重擔壓得裴殘烏踏不開步,釘在原地動彈不得,他想去給娘擦淚,告訴娘莫要憂心,話音剛出就變了——
“阿妹,照顧好娘。”
裴家小妹隻是哭著,攥緊了娘的衣裳邊角,沒有聲音的哭著,半晌才像似聽見話,她點頭,有些鬆散的蝶髻跟著動,滾下的淚浸濕衣襟,洇開連片。
裴殘烏抬頭看了眼大門牌匾,燙金大字刻寫著裴府二字,他提槍翻身上馬,烏黑的馬油光錚亮。
臨了走前,他驟然去望門前的娘,昨日還青黑的鬢角暈開花白占了半壁。
他恍然明悟,娘老了。
有風吹來飛沙,吹進了眼裏隻覺得酸澀,他想呀,怎麼能在臨別時濕了眼,叫娘瞧見了憂心忡忡。
他訣別的駕馬離去,隨行的一行隊伍濺起了土塵,也藏住了他的思念。
娘啊,娘啊,兒是要保家衛國去了,是如爹一般,征戰沙場,也不是如爹一般,再不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