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雨夜,這樣的環境,這樣神出鬼沒的一隻枯皺的手,戴待沒嚇得叫出聲已經算是鎮定,一回頭,馮叔麵無表情地看著她。
他的手還掐著她的手,準確來講是手骨,力道特別重,戴待痛得不得不鬆開米袋,馮叔則在她鬆開米袋的瞬間鬆開她的手,而被他掐過的地方儼然青紅。
馮叔絲毫未露歉意,低著頭將陶瓷桶蓋上,然後不知走去了哪裏,等他再進來時,手中多了一個盛著米的大口碗,遞到戴待麵前。
同樣是米,戴待不明白為何陶瓷桶裏的就不能用。最主要的是,無數種方法都可以告訴她不能用,他卻偏偏選擇最暴力的一種。由此,她更加確信,馮叔大概對她揣著敵意。
於她而言,完全莫名其妙的敵意。
知道自己不該對一個長輩生氣,但戴待著實被捏疼了,臉色不太好看,抱過大口碗,徑直走出內間。馮叔緊隨其後,並把內間的門上了鎖。
戴待瞥過去一眼,恰好和他的目光有瞬間的對視,不過很快她就轉回頭,開始下鍋煮粥。
端粥上樓時,段禹曾依舊在睡著,馮叔卻不見了蹤影。戴待也沒多在意,兀自坐到床邊,摸了摸段禹曾的額頭,再拿體溫計給他測了測體溫,發現他的燒又退了不少,她不由舒一口氣。
隻是未及她這口氣完全舒完,驟然“砰”地一聲巨響傳出。
心髒因這聲巨響而猛地提起,“砰砰”聲尚繼續著,戴待回頭,看到是一扇窗戶被風吹開,雨水隨風飄進來,迅速淋濕一大塊地板。
按了按胸口,她快步走過去打算關上窗。
瓢潑大雨,越下越凶,狂風猛烈,刮得後花園裏的鬆柏胡亂搖擺呼呼作響。一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自心底深處油然生出,關窗的手一滯,盯著另一扇窗戶上的樹影,戴待的腦中閃過一些破碎的畫麵,身子禁不住抖了抖。
被戴莎和林銀蘭囚禁的那一年,暗無天日的小房間裏,好幾個夜裏,也是這樣,外麵下著大暴雨,她一個人蜷縮在小床上,看著唯一的那扇小窗玻璃上,樹影像鬼魅一般晃動,晃動,晃動……
戴待無意識地往後退去,背後冷不防撞上一副熱燙的胸膛。
接二連三地受驚嚇,這一回她實在控製不住,條件反射地張嘴尖叫。
“別怕,是我。”
段禹曾沙啞的嗓音一經傳出,她的尖叫當即停止。
戴待驚疑未定地呆立,思緒紛亂不已,遭受囚禁的那段記憶不受控製地在腦中一楨幀回閃。隨即,她抱著自己的手臂,遠離窗戶,背過身。
瞥一眼她起伏劇烈的雙肩,段禹曾把仍在被狂風肆虐的窗戶關上,隨即關切地詢問:“怎麼了?”
“沒、沒什麼。”
她的話音剛落,段禹曾的一隻手掌便帶著安撫性質地按上她的肩頭。
他高大的身形籠罩著她,因為高燒的緣故,所以即便隔著距離,她還是能感受到,他像火球似的熱源體,氤氳出高溫,向四周發散。
就這樣被他身上氤氳出的溫度包圍著,戴待白著臉色愣愣地注視著他,眼裏漸漸泛出水汽,偏頭重新望回窗戶,吸了吸鼻子:“就是想起了一些事情……”
逼仄的小房間,像是個地下室一般的地方,封閉的空間裏,如果不是那扇小天窗,她連白天和黑夜都分不清楚。一天一天,差一筆,她就能在牆上寫滿五十個正字了。
她聽得見外麵的蟲鳴鳥叫,聽得見外麵的風聲雨聲,聽得見三更半夜有人在門外徘徊,一日三餐定時出現在房間裏,可就是見不到一個人,也沒人和她說話。她隻能和肚子裏的小顧易聊天,或者自言自語般地對著虛空說話——她知道,房間的某處一定安裝著攝像頭。
她孤獨得有些魔怔了,甚至連戴莎和林銀蘭每隔一段時間的探視,都成了企盼,那樣好歹……好歹能夠和她們說會兒話。坐牢的滋味,大抵都沒有那樣……
“都過去了……”段禹曾放在她肩上的手不由收緊。
戴待回過頭來,撞進他深邃的星眸裏。
那些遭遇,那些心情,她曾向段禹曾傾訴得一清二楚。所以她雖未多說,但不妨礙他從她的神色讀出她想起的究竟是什麼。
她抿唇淡淡一笑,將不愉快地小插曲拋諸腦後:“你終於醒了,快些粥墊墊胃,剛出鍋的,喝完粥好再吃藥,還燒著呢。”
見他的唇瓣幹燥得蛻皮,戴待蹙起眉頭,兌了杯溫開水遞給他,順口問道:“雨稍微小點後,還是去醫院吧。”
“不用了。”段禹曾垂著眼皮將溫開水一口氣喝光,隨即伸手去端床頭的那碗粥:“如果連自己的感冒都對付不了,我還當什麼醫生?”
才說完,就見他險些把粥打翻,戴待連忙從他手裏把碗搶走,嚷嚷著將他按回床上:“得了,別說感冒了,你就是連個碗都對付不了。躺著躺著,我來喂你吧!”
段禹曾正要拒絕,戴待搶先打斷:“沒什麼不好意思,反正今天晚上我是下定決心要客串一回護士,好好把你照顧利落了。”
聞言,段禹曾揉了揉自己有些使不上力的手,無奈地笑了笑。
喂粥期間,他不明所以地盯著她看。大概是因為發著燒,他的眼睛有些充血,血絲濃重,隱約蒙著層淡淡的血紅,夾雜在翻滾著的濃黑的墨裏。戴待時不時和他的視線對上,始終從容淡定,並未發問。
兩廂無言,室內的靜謐,顯得室外的風吹雨打益發清晰。少頃,碗底見了空,戴待又盯著他吃退燒藥。
段禹曾靠坐著,目光悠遠地籠罩在戴待身上:“上一個喂我吃東西的人,是我母親。”
稍一頓,他補充道,“我五歲那年。”
“也是在這個房間裏。”他環視四周一圈,最後看回戴待,“也是因為我感冒發燒。”
戴待托腮歪著腦袋,指著自己的鼻尖:“所以……你打量了我那麼久,就是在把我當你母親看?”
“不,你比她好太多。”段禹曾神色微斂:“她很怯懦,很柔弱,很被動。她認命自己注定是個一無所有的失敗者。”
沒料到他會這麼說,戴待愣怔。
段禹曾忽然咳了兩下,阻止了戴待要給他遞水杯的舉動,指向床對麵的壁櫃:“從下往上數的第三個抽屜,有一個首飾盒,麻煩你幫我拿過來。”
戴待照他的要求走到壁櫃前,彎腰拉開抽屜,一眼就看到他所說的首飾盒。重新關上抽屜時,她看到相冊裏露出半張泛黃的老照片,一個身著旗袍的女人挽著一個男人的手臂。女人的臉被擋住了,男人的麵容斯斯文文,倒是有點麵熟。
一瞥之下,她來不及多加思索,走回床邊將首飾盒塞到段禹曾的手裏,揶揄道:“傳家寶啊?”
段禹曾對她的話不置可否,忽然撩了撩她的碎發,手停在她的耳畔,視線滯留在她左耳的紐扣耳釘上,“他送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