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那個叫做高爾察克的叛徒真的打了過來,佐西馬會用自己的步槍叫他好看——他在心裏暗暗發誓道。
“尼古拉·亞曆山德羅維奇·羅曼諾夫……俄羅斯帝國的皇帝,血腥的尼古拉皇帝,如今居然落得這個模樣,我猜你自己肯定也沒想到吧?”古米廖夫走進房間,將自己的布瓊尼帽放在桌子上,點燃一根香煙,然後用一種饒有興致的審視目光注視著眼前的這個大胡子男人,在見到這位“不速之客”出現在這裏後,沙皇立馬示意自己的家人回到房間裏。
“你們到底還要把我們關到什麼時候?”沙皇試探性的問道。
說句實話,古米廖夫居然開始覺得事情變得有趣了起來,不可一世的沙皇居然穿著素衣破布,像個乞丐一樣髒兮兮的,他在心中感慨,這個名曰“革命”的東西所具備的力量還真是可怕。
“我們已經按照你們的要求,什麼都做了,但為什麼卻還是不讓我們走?”
“走?走到哪裏去?”古米廖夫嘲弄道,“尊敬的沙皇‘陛下’,我聽說,英國拒絕了你的庇護申請對吧?你現在就是一隻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你覺得在這樣的情況下,你能去哪裏?這片土地上到處都是想要把你生吞活剝的人,所以你要是不想死的話,最好老老實實地待在這裏,然後等我們的命令。”
尼古拉沙皇沒有說話,他的兩隻手搭在桌子上,對古米廖夫擺出一種威壓姿態,似乎是想要用這種肢體語言告訴對方“我好歹原來是個皇帝”;但在對方眼裏,這種舉動就像大頭兵喝完伏特加,吹噓自己娶了多少個老婆一樣滑稽可笑。
“言歸正傳吧,莫斯科方麵派我來向你索取一件東西,若是你能自願把那件東西交出來;他們或許會對你從寬處理。”
“我們一家現在隻有一些普通的衣物,五十盧布和幾本書,剩下的就是一些首飾和私人物品了,如果你想要的是這些……我聽說紅軍是不會拿老百姓東西的。”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不知道為什麼,古米廖夫突然憋不住笑了出來,“你可不是什麼‘老百姓’我親愛的沙皇陛下,你是俄羅斯的皇帝,以前是、現在是、將來也是。聖彼得堡血腥的星期日,你還記得麼?你這個劊子手殺了整整三萬人,然後又送不知道多少年輕男女去打德國人,就為了所謂的‘麵子’,你這樣的敗類隻要一天不死,祖國母親就沒有安寧的一天。”
“如果不是我製定了《海牙公約》,會死更多的人……”
話音未落,古米廖夫的拳頭就一拳招呼在了沙皇的臉上,對方應該是沒有料到他會突然揮拳打自己,一個踉蹌倒在地上。這一拳的力氣可不小,鼻血都被打出來了,好似那魯提轄拳打鎮關西,酸甜苦辣如同開了個油醬鋪。
“你見過德國人的大炮嗎?你見過德國人的毒氣麼?不……你沒見過,因為你這家夥高高在上習慣了,從來不肯低下頭看一眼我們這些螞蟻,究竟是怎麼從泥濘裏麵爬過來的!”古米廖夫一腳踢開桌子,然後上前一步壓在沙皇身上,緊緊抓住他的衣領,“戰場上沒有人會管什麼狗屁國際公約!隻有尖叫和死亡!是啊,可能在你眼裏,我們這群灰色牲口就是一個個數字而已;但現在呢?被灰色牲口踩在頭上的感覺怎麼樣?狗東西!”
古米廖夫越說越氣,他又揮起拳頭,朝著沙皇的臉揍下去;對方沒有反抗,隻是試圖用手肘護住麵部,隻可惜他的拳頭像雨點一般,沙皇縱使有三頭六臂也防不住這些攻擊。看著自己的父親和丈夫被如此對待,躲在房間裏探出腦袋望著這一切的沙皇家人們,一句話也沒有說,因為他們心裏明白,自己之前犯下了怎樣的錯誤。
——除了納斯蒂婭,她還在屋子裏四處翻箱倒櫃的找著她的雪精靈。
“打夠了吧……”
“我是夠了,但別人可不一定。”望著被揍得六親不認的沙皇,古米廖夫長長喘了一口氣,又抓住了對方的衣領,“陸雪梅的金手鐲,把它交出來!”
“我不知道什麼金手鐲……”沙皇無辜的說道。
“想不起來?那我來幫你回憶回憶好了,你的父親,亞曆山大三世,和清朝簽訂了《璦琿條約》,除了從清朝那裏搶來的土地外,他還從他們那裏拿走的別的東西——來自東方的一大箱子珍寶,陸雪梅的手鐲就在那堆箱子裏麵。”
“我不知道什麼手鐲……更不知道什麼陸雪梅……我們一家從冬宮出來的時候,那些值錢的東西都沒有帶。”沙皇喘著粗氣,對方抓著他的衣領讓他有些呼吸困難,“我知道你們想要什麼了,但我想告訴你,那是沒有用的……”
“沒關係,皇帝‘陛下’,我們的時間還有很多,我相信你最終一定會說出來的。”
古米廖夫也壓根不想多問問題,他覺得自己有些變態,因為他腦子現在想到的是怎麼折磨沙皇才能讓他“更不好受”。但轉念一想,這家夥殺了這麼多人,自己多折磨他一會又如何?反正白軍暫時還打不到這裏,自己想要問出話來簡直輕而易舉,如果沙皇真的簡簡單單就把那個鐲子的下落說了出來,古米廖夫估計自己也會覺得無聊。
“你這個……”
“該死的混蛋?抱歉這種話我已經聽不少人說過了,德國人、白匪頭子、貴族……你罵人的水平和你的皇位一樣,根本就不存在。”古米廖夫鬆開沙皇的衣領,而後緩緩起身,重新戴上自己的布瓊尼帽,“德國人就要完蛋了,白匪們也快完蛋了,我隻是友情提示一下,越早把這件事情告訴我,對你的審判就會越快進行;如果我是你,比起麵對死亡漫長無盡的等待,我會選擇給自己一個痛快。”
納斯蒂婭哼著兒歌穿過走廊。牆壁上的白堊土緩緩剝落,連接著它們的是幾盞白光燈的照明,這些燈泡噝噝啦啦作響,像鬼火般一跳一閃,每盞燈隻能照亮走廊的一小段,兩盞燈之間伸手不見五指,就這麼黑白交替去向遠處——這很正常,俄羅斯的貴族們生活極其奢靡,老百姓的日子則過得十分窮苦,雖說早在1905年的時候,俄羅斯帝國社馬就提出了全麵電氣化的計劃,但到目前為止,這項計劃隻停留在了大城市,中小型城市的晚上還是一片漆黑。
在走廊裏跳動的時候,她聽到樓下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她覺得那是雪精靈出現的聲音,於是她伸出腦袋向下望去,但她沒有看見雪精靈,隻有被一個高大的男人一拳打倒在地的父親。望著這一幕,納斯蒂婭居然笑了出來,不知為什麼,他忽然想到了冬宮裏那個特別喜歡表演搞笑節目的宮廷小醜。
——鐺鐺鐺。
雪的精靈又回來了。
暗藍色的身軀在走廊的盡頭若隱若現,納斯蒂婭小跑著朝精靈消失的地方奔去,她找到了一個能通往房子外的一個小涵洞,雖然之前父親就說過不能隨便走出屋子,但為了尋找精靈,她還是硬著頭皮鑽了出去。
“這個世界瘋了……什麼白軍紅軍……完全就是自己人打自己人!”佐西馬從士兵手中接過伏特加,然後猛地朝自己的肚子裏灌了一大口,他試圖用酒精喚醒自己早就疲憊不堪的內心,卻發現這麼做仍舊是在竹籃打水,“讓我殺一個德國人、十個德國人、一百個、一千個德國人都沒問題,但我實在是沒辦法把槍口對準自己的同胞。”
“我們也不想長官,但在戰場上活命的方法……就是在搶在對方之前先開槍。”士兵長歎一口氣說道,語氣充滿了無奈,“另外,恭喜你升職了長官;我想這應該能讓您開心點。”
“開心?”佐西馬嗤笑了一下,“嗬……我感覺我現在心情糟透了,我想一個人去轉轉,估計古米廖夫中尉得在裏麵待上一段時間。”
“去吧長官,這裏交給我們。”
於是,佐西馬拎著伏特加朝著樓房的後花園漫步走去,雖說有規定軍隊禁止飲酒,可在現在的這種情況下,誰還會管這麼多?從理論上來說,紅軍的情況比白軍稍微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裏去,每個士兵都有一套獨有的“軍裝”,這些軍裝要麼是從德國佬身上扒下來的、要麼是不知在哪個垃圾堆裏撿的、要麼是當地熱心群眾捐獻的——除了右臂戴著用於區分的紅袖標,葉卡捷琳堡的守軍第一眼望過去就像一支雜牌軍。
但佐西馬深知,在戰場上想要活命,除了靠裝備外,還要靠堅強的品質與不屈的精神,佐西馬手下有十二個士兵,他們來自伏爾加格勒、來自基輔、來自伊爾庫茨克……他們和佐西馬一樣,都是從前線潰散後加入紅軍的士兵,從絞肉機一般的東線戰場回來後,他們儼然成為了身經百戰的戰士;而付出的代價則是,淌過名曰“死亡”的沼澤。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從未去過地獄……
——撲通。
忽然,佐西馬被什麼東西絆倒了一下,伏特加灑在了雪裏,很快就與雪融為一體,他朝著老天爺罵了一句,起身查看剛剛絆倒他的是什麼東西。
“手鐲?”
佐西馬撿起那個絆倒她的東西,是一個金色的手鐲;這個手鐲上印著的花紋不是俄羅斯民間文化的傳統花紋,而是……祥雲的圖案和一隻來自東方的龍。而正當他開始琢磨這個鐲子是不是誰不小心遺落在這裏的時候,一個女孩忽然出現在了她的身前。
“大哥哥——你可以把鐲子還給我嗎?”
佐西馬感覺自己的眼睛花了,因為他好像看見了自己的妹妹,但定睛一看,才發現不是——他的妹妹可沒有這樣一雙湛藍的、像是星河一般的眸子。
“啊——你說這個嗎?原來是你的啊,這是個很好看的手鐲,還是不要把它弄丟比較好。”
佐西馬半蹲著,將鐲子戴在女孩的手上,心想對方應該是某個不小心和父母走散,又害怕被父母責備弄丟了寶貴的首飾,才出現在這裏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的軍旅生涯,還是因為女孩的手實在是太纖細的緣故,他都沒有發覺自己剛剛不小心弄疼了對方,直到女孩發出不悅的聲音。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佐西馬被對方的呻吟嚇了一跳,一屁股坐在雪地上;而擁有星河般眸子的女孩,則是用一種出乎意料的目光注視著他;似乎在女孩心中,她從未設想過會有人蹲下來對自己這麼輕聲的說話。
“大哥哥你……不討厭我嗎?”
“啊?討厭?”佐西馬在身上翻騰著,在肩膀處找到了畫有鐮刀錘子的紅色五角星圖案,“看見這個了嗎?我是蘇維埃紅軍的士兵,紅軍士兵是專門保護像你這樣的孩子的,所以不用擔心,我不會討厭你。”
“是嗎……”女孩還是有些害怕,她不由自主的往後縮。
多年以來自己麵對的都是敵人,佐西馬第一時間居然忘記了怎麼笑,於是他憑借著記憶中母親對自己笑的模樣,硬生生擠出了一個笑臉。
“你在這裏做什麼?”
“找……找……找朋友……”女孩又說謊了;她生怕眼前這個彎著腰、用一種詭異笑容和自己說話的哥哥,覺得她是個患有臆想症的小孩,從而討厭她。
“找朋友的話……我可以麼?”佐西馬轉著眼珠,“我們可以是好朋友;雖然我大字不識一個、長得又不好看、而且五大三粗毛手毛腳,哈哈哈哈——”
佐西馬大概是誤解了女孩的意思,一個勁兒摸著後腦勺傻笑;或是因為太孤單,或是出於哄小孩的目的,或是真心的想要在這個冰天雪地的世界交朋友,於是他無意中曲解了對方的這句話。
女孩猶豫了好一陣子,違心地點了點頭:“好啊。”
其實女孩還沒有準備好接納這個大哥哥當她的朋友,她跟對方才剛認識幾分鍾。她覺得“朋友”需要認識很久、彼此之間很親密了才稱得上。她隻是不忍心拒絕……或者說,不懂得什麼叫做拒絕。自己在此之前的人生中,從來沒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朋友,姐姐們孤立她,弟弟不能跟她玩,眼前的這個大哥哥,居然是第一個交到的“朋友”,即便是在被動的情況下交到的。
想想看還是有些不可思議。
葉卡捷琳堡的雪似乎下得更大了,天空中有一隻白色的隼鳥飛過,這樣的保護色能夠防止它被自己的天敵發現;可隨著一聲槍響,它還是緩緩的跌落在了地麵,看來某個槍法準的幸運士兵今天有口福了,城中的大夥生活都很拮據,一有什麼飛蛇走獸經過,都會成為人們的盤中餐——望著消失在天空中的鳥兒,女孩不知怎麼的突然間就想要哭出來。
“大哥哥你……不害怕我是你的敵人嗎?”
“啊?”佐西馬一頭霧水,“誰會把小孩子當敵人啊?別哭別哭,丟掉的東西不是已經找到了嘛……”
——但有些東西丟掉後就再也找不到了……
女孩的呢喃聲並沒有傳到佐西馬的耳朵裏。
“你叫什麼名字?我叫做佐西馬·彼得洛維奇·弗拉基米爾。”佐西馬用右手大拇指指著心髒,“‘佐西馬’不是個什麼好名字,這是我媽媽隨口給我起的,她總說什麼孩子取賤名好養活,所以我的名字就這麼來了。”
“我……我……”女孩吞吞吐吐的說道,“我的名字是……阿納斯塔西婭·尼古拉耶芙娜·羅曼諾夫。”
說完後,女孩便很快轉過身,像是逃跑一般鑽到了牆角消失不見,那個有一個小涵洞,想必她應該是從那裏爬出來的。佐西馬愣在原地不知道該幹什麼,隻要是一個生活在俄羅斯並且正常長大的人,不可能沒聽過“羅曼諾夫”這個姓氏,自己剛剛這是和沙皇的女兒說話了麼?
——你不害怕我是你的敵人嗎?
難怪她剛剛會說那樣的話。
佐西馬撿起酒瓶,望著女孩消失的方向,心裏麵五味雜陳;誠然,自己的確恨那個害死父親、害死無數俄羅斯人的沙皇,可自己真的應該把怒火遷就於那家夥的孩子麼?那些孩子又不是自願要生在那樣一個家庭的……佐西馬不知道,他感覺在幾秒鍾前,自己心裏麵好像失去了什麼重要的東西,直到古米廖夫的聲音出現,方才將他從幻想中拉回現實。
“佐西馬!你上哪兒去了!”
“我在這裏!我在這裏!”
——鐺鐺鐺。
雪的精靈又回來了。
“在哪……在哪裏……”
“你在找什麼東西?”
“鄧尼金元帥的密信,就藏在……啊!找到了!”
三月份的某個深夜,尼古拉沙皇一家正在餐桌前享用晚餐,這些粗茶淡飯肯定沒辦法和宮廷廚師做的菜肴相媲美,但這已經是他們能吃到最好的食物了;尼古拉沙皇在禱告完畢後,並沒有選擇以家長身份讓大家吃飯,而是拿起黑麵包,貪婪的用刀子將其劃開——裏麵儼然放置著一個白色的小紙條。
為了防止被紅軍士兵看到,一家人繼續裝模作樣的吃東西。
——我們的人正在火速趕來,待我們與高爾察克的部隊會和,就向城市發起進攻,救出陛下;另外,探子已經打入城內,圍城戰一開始,他就會接應你離開。
“密信裏麵說,鄧尼金元帥在想辦法,我們隻要再堅持一下就行了。”沙皇伏低身體,對自己的家人們輕聲說道,“他還說城裏已經有了他的內應,等場麵一亂起來,就會接我們走。”
“等一下……阿納斯塔西婭去哪兒了?”
“不知道,估計又在樓上一個人待著吧,不管她。”
自從納斯蒂婭發現了那個能溜出去的涵洞後,她總會在家裏人沒空管自己時,偷偷溜到後麵的花園玩,她總能四處尋覓到雪精靈出現在身邊的蹤跡,因為在那次事件後,她終於找回了自己丟失的手鐲。
這個手鐲是納斯蒂婭從冬宮出逃的那天,從盔甲上取下來的,她覺得這個東西就是雪精靈的信物,因為隻要戴上手鐲,她就能聽見雪精靈在風中輕聲的歌唱。但今天雪精靈並沒有出現,取而代之的是不知道什麼原因出現在這裏的佐西馬。
“我真是受夠古米廖夫了,那家夥一天到晚就會使喚我們端茶倒水!如果莫斯科來的人都和他這樣一幅德行,我真巴不得……長官,您好歹也替我們說幾句啊。”
“少說兩句吧,免得一會又得去禁閉室;歇會去吧,我替你們站會崗。”
“謝謝……回頭見長官。”
站崗的兩名士兵走後,佐西馬掏出香煙點燃,然後借助月光打開了自己的作戰地圖,同時用鉛筆在地圖上勾勾畫畫——他總感覺哪裏不對勁;白軍已經從蘇爾古特打到了伊爾比特,隻需幾步路就能打到葉卡捷琳堡,殺到烏拉爾山下,但他們卻忽然停下止步不前,也沒有向著南部的秋明進軍,這種反常的軍事舉措讓佐西馬感到不安,或許這個時候應該寫信給母親和妹妹,讓她們往烏拉爾方向逃?
當然了,白軍也並不是閑著坐在雪地裏野炊;他們時常有小股部隊向葉卡捷琳堡發動攻擊,但每次都是佯攻,佐西馬所在的部隊被他們的佯攻搞得精神狀態異常差,這群人經常淩晨兩三點大張旗鼓的發動攻擊,吼兩嗓子後又退回森林。古米廖夫覺得對方是在和他們打消耗戰,看誰先堅持不住睡過去,但佐西馬總感覺哪裏不對勁。
首先,就是這些白軍的偵查小隊行動十分有規律,而且幾乎是掐著紅軍巡邏的時間點出現的,他們就像有千裏眼一樣,難道說城中出現了叛徒?但……誰會是叛徒呢?佐西馬不相信紅軍會出現叛徒,一定是哪裏存在自己沒有注意到的地方;紅軍的巡邏時間都不是固定的,知道當天計劃的除了古米廖夫、佐西馬之外還有幾個高級軍官,如果是叛徒在給他們通風報信的話,時間未免掐的太準了……
“佐西馬哥哥……你在幹什麼?”
佐西馬感到有人在拉自己的衣角,順著衣角望去,隻見納斯蒂婭半蹲在地上,抬起頭,用那雙星河一般的藍色眸子注視著佐西馬的臉。佐西馬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他趕忙收起作戰地圖,也半蹲下,輕輕撫摸著納斯蒂婭被凍得有些通紅的雙手。
“我在……日常巡邏一類……”自從上次知道了女孩的名字後,佐西馬就感覺自己心裏麵有些奇怪的東西好像覺醒了,或許是因為納斯蒂婭看起來太像是自己的妹妹、或許是因為他總覺得答應別人的事情一定要做到;佐西馬總會在閑暇之餘跑來和她說話,即便對方一直在想方設法躲著他。
但今天,納斯蒂婭居然來找他說話了,這倒是之前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所以縱使佐西馬之前已經在心裏麵準備好了幾十種兩人見麵的開場方式,現在也用不上了,因為他的大腦一片空白。
“佐西馬哥哥不害怕我嗎……”
“你忘了我是你的朋友嗎?朋友之間為什麼要相互害怕啊?”佐西馬望著女孩的模樣,覺得自己可能把事情想複雜了;這個叫做納斯蒂婭的女孩,可能在此之前從來沒有和別人正常的說過話。這種孩子,用腳指頭都想得出她應該是家裏麵最不受待見的人,尼古拉沙皇隻想要一個男孩來繼承王位,納斯蒂婭這種女孩的出生,對他來說恐怕就和寄生蟲一樣……
“這是什麼?”
“啊,你說這個?”納斯蒂婭指的是佐西馬腰間的手槍,“這是‘槍’,是我的寶貝,他是我從一個德國佬身上搶來的,要是沒它我都不知道死多少次了。”
“納斯蒂婭可以用她的小熊來換哥哥的槍嗎?”
“嗯?為什麼要用小熊換槍?”納斯蒂婭拿出了自己的玩具熊布偶,舉起來放在佐西馬麵前,佐西馬一頭霧水,這個女孩不會真的患有什麼精神疾病吧?
“因為我聽別人說,朋友之間要交換了禮物才是朋友……納斯蒂婭沒有特別棒的禮物,所以……她找到了這個東西;這是她小時候最喜歡的玩具……”
佐西馬感覺自己的胸口被什麼東西狠狠的紮了一下,他想起自己小時候,妹妹想要吃餅幹,於是自己偷偷跑到分配站,用一塊撿來的懷表換了一小盒餅幹;那天發生了什麼,佐西馬已經記不清了,但他卻記得妹妹吃的特別開心。
——我為什麼會想起這種莫名其妙的往事……
“謝謝你的好意納斯蒂婭,但我不能把槍給你。”佐西馬摸著納斯蒂婭的頭,笑著說道。
“為什麼不行……”似乎是第一次有男生摸自己的頭,納斯蒂婭紅著臉低下了頭。
“因為這是個危險的東西,像你這樣的孩子還是不要接觸這種東西的好。”
沒錯……俄羅斯的大地上已經有太多痛苦的孩子了,他們就像是一群被釘在十字架上的標本,比起標本,佐西馬更願意給祖國留下幾朵鮮活的花朵——哪怕這是沙皇的花。
“對了,我雖然不能給你槍,但我可以給你更棒的禮物,想不想要啊?”
納斯蒂婭點點頭。
“走,帶你去一個地方。”
佐西馬在葉卡捷琳堡駐紮已有半年多,因此很熟悉城內錯綜複雜的通道。
他們穿過一道又一道虛掩的門,算準換班時間躲過一條條崗哨,沿著鏽跡斑斑的鐵軌前進,今夜,這座城市的每個角落都對他們開放。他們拉著手瘋跑,納斯蒂婭跑著跑著就大聲笑了起來,這種感覺就像在飛翔——她此前從未在大街上飛奔過。
他們鑽進城市中央的教堂,踩著耶穌的腦袋爬到拚花玻璃窗前,寒風撲麵,納斯蒂婭竟然有種要大哭一場的衝動,西伯利亞的荒原仿佛世界盡頭,美得令人流連忘返的同時,卻又讓人覺得那麼孤單——漫無邊際的原始森林在遠處像是一道壁障,被凍住的河流如同蛛網一般在平原上展開,天空中的雲層分裂成巨大的“山穀”,山穀中間幽藍色的天空則是河流,太陽沉在地平線下,遠處的雲朵仿佛燃燒的火焰。
這是葉卡捷琳堡最高的地方,木製的十字架矗立在雪中,傍晚剛過,鍾聲便自動響起。
——鐺鐺鐺。
雪的精靈又回來了。
“那邊,是中國,太陽總是從那邊升起來。”佐西馬轉過身,“那邊,是莫斯科,祖國的心髒。”
浩蕩的風從腳下吹過,納斯蒂婭抱緊小熊,呆呆地眺望東方又眺望西方,下方行走的人就像是小螞蟻一樣爬來爬去,她站得高高地俯瞰著這個世界,忽然輕輕顫抖起來,仿佛自己身處世界盡頭。
“佐西馬哥哥,你為什麼知道這麼多的東西?”
“多讀書,多看報,總會知道些莫名其妙的知識。”佐西馬拍掉納斯蒂婭肩膀上的積雪,“怎麼樣?這個禮物不錯吧?我偷懶的時候總喜歡一個人來這個地方抽煙,現在那些教堂裏的大牧首們都跑去吃晚飯了,沒有人知道我們在這裏,你可以像我一樣,一直看著這樣的美景直到天黑。”
“謝謝你……”納斯蒂婭的笑容忽然之間消失了,“但我不能接受這個禮物,因為對我來說……它實在是太美了。”
“不能接受?”佐西馬不知道該說什麼,“是……不喜歡嗎?還是說想要個別的?”
納斯蒂婭杵著下巴,思考了很久,但她隻是搖了搖頭,似乎是在說“自己隻想送禮,卻不知道想要什麼回禮。”
“嗯……那有沒有什麼我力所能及能幫到你的事情呢?”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佐西馬哥哥能讓我去死……”
“去死?”佐西馬五雷轟頂,同時瞪大了眼睛,他根本就沒有料到“死”這個詞會從女孩的嘴裏說出來,這讓他一時間亂了陣腳,“死……死……可是……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可我為什麼要活在這裏呢?反正大家都討厭我,什麼意思都沒有,所以我慢慢地就覺得死也不可怕,就像是睡著了,所以每次睡覺的時候,我都想象自己是不是真的死掉了。”納斯蒂婭輕聲說,“我死了,爸爸媽媽也不會知道,也沒有人會難過,也不會有人為我哭……為我悲傷……佐西馬哥哥,你會為我哭麼?”
“我……”佐西馬頓了頓,“我感覺我已經失去悲傷的能力了,因為在戰場上看到了太多……原本不該看的東西……”
納斯蒂婭似乎並不清楚什麼是“戰場”,可能在她的印像中,那是一個所有人一起玩遊戲的地方;望著女孩天真的麵孔,佐西馬突然狠狠的給了自己一巴掌,他想要把自己扇醒。
——我這是在幹嘛,這家夥是個囚犯,我居然帶著囚犯在城裏四處跑來跑去;希望古米廖夫中尉什麼也沒有看到……這樣最好。
“佐西馬哥哥你要去哪兒?”
“送你回去,因為……時間快到了……牧首們如果看到我們在這裏會惹出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佐西馬哥哥你要離開我了嗎?”納斯蒂婭焦急的問道,臉上寫滿了擔憂。
“我……”佐西馬深吸一口氣,“我不會……隻是……偶爾暫時離開一下,但我會想辦法在你身邊的。”
——就像是你的雪精靈一樣。
在得到了朋友的保證後,納斯蒂婭又笑了,她笑得十分燦爛,好像西伯利亞的堅冰都能被這樣的笑容所融化;但佐西馬看著這樣的笑容,總感覺自己心裏麵很不是滋味——這個孩子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我真的……應該將這些不幸遷就在她身上嗎?
“立正!敬禮!”
“立!正!”
白軍已經對葉卡捷琳堡發動了不知道多少攻勢,但每次都是雷聲大雨點小,現在已經七月份了,但西伯利亞的雪居然仍舊沒有絲毫化掉的跡象。一支小分隊在今天稍微早些的時候抵達了城市,他們穿著一身黑,並且為首的軍官聲稱自己的部隊直接聽命於莫斯科中央,不受這裏的任何人控製。
“我們是莫斯科派來協助各位抵禦白軍進攻的,此外,我聽說這裏有叛徒在給白軍提供情報,我們會把那家夥揪出來,然後槍斃!”為首的男人對古米廖夫和佐西馬說道,“根據情報,沙皇現在還在這座城裏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