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火側身隱蔽在走廊上的黑暗裏。拉門打開了,幾個人走進了外祖母的房間。
——……大家的耳朵都得病了。就像你看到的一樣,這個村子是在深深的山穀底部,風也吹不到這裏,所以非常安靜。
這裏每隔幾年會下起一次大雪,雪後連一點聲音都聽不見。到了晚上,更是連說話的聲音都消失了……而後有的人的耳朵就會徹底地聽不見任何聲音了。
——……聲音……消失了嗎……
——很早以前就傳說這裏是蟲在作祟。
蟲師的聲音聽起來很是鄭重。
——……耳朵是兩邊都出毛病了嗎?
語氣粗魯,聲音嘶啞的男聲道:
——不,隻有一隻耳朵。這邊的聽得到。
——俺也是。
外祖母咳嗽了一聲。這聲音回蕩在木板鋪成的地板上,顯得很是冰冷。
——我也是這樣,本以為多少還留下了一隻,不算是最壞的……可是失去了一隻耳朵,人就連筆直地走路都很難了。這樣的話,冬天下雪之後是沒法在這附近的山路上走的,不小心就會丟了性命啊。
真火又聽到了年輕的蟲師的聲音:
——……那我失禮了。
——好疼。
——是蟲在疼。
外祖母小聲地嘟囔:
——……果然,是蟲嗎。
真火偷偷地打開拉門,光線漏到了陰暗的走廊上。
她把一隻眼睛貼在了縫隙上。
越過外祖母的背影,她看到了對著這邊正坐著的蟲師。
——沒有錯。這是叫作呍的蟲,
——呍?
——啊呍的呍。……是靠吞食聲音而活的蟲。
——它們,是吃聲音的嗎?
——是的。通常它們都棲息在森林裏,但是下了這麼大的雪,雪會強烈地吸收地上的聲音,所以呍們就找不到食物了。饑餓的呍為了找食而來到了村子裏。成群的呍會吃光聲音,吃不到了之後,它們就會寄生在獸類的耳朵裏。
——寄生……嗎?
——沒錯。耳朵裏有個好像蝸牛一樣的器官,呍就鑽進那裏,把傳進來的聲音全部吃掉。
……不過它們是不會破壞耳朵的器官的。
蟲師站起了身,從阿竹那裏借過提燈,照著天花板。
——……看到了嗎?
——看到什麼?
——那就是呍。
——……在哪裏?
——這裏的天花板上都是。它們好像蝸牛一樣貼在天花板上……真是聚集了很多啊。恐怕有幾萬的數量吧。
蟲師一說,大家一起仰頭去看天花板。
——太黑了,我看不見啊。
真火也看不見。
——那就弄得亮一點吧。
女傭們從各個附近拿來了提燈,一起照著頭上。
去年才新換的嶄新的天花板上空空的,果然什麼都沒有,真火有些泄氣。
外祖母的聲音裏也滿是困惑。
——還是什麼也看不見啊。
——蟲就是這樣的東西。
……能請您在鍋裏煮些熱水嗎?煮到變溫就可以了。還有請您拿個碗來。
女傭拿來了平底的土鍋和茶碗來。
——……那個,熱水這樣就行了嗎?
蟲師點點頭,把熱水倒進了茶碗裏。然後他從旁邊的木箱裏取出一個紙包,把裏麵的艾草色的粉末倒了進去。他吹著冒著熱氣的熱水,到它冷卻下來了,就把裏麵的液體灌進了作次的一隻耳朵裏。
老實地坐在那裏不動的作次呸地吐了口唾沫。
——嗚哇,好鹹。這是什麼啊。
——是岩鹽和蒸幹的藥草粉末。
從作次的耳朵裏,有什麼綠色的滑溜溜的東西滑落了下來。
——……啊,我聽見了!……真的聽見了啊!
蟲師打量著四周。
——給其他的人也用上這個……還有在天花板與房頂上也灑上。十錢的粉末就夠用一冬天的了。如果還不放心的話,那麼再加十錢就可以用到春天。
買了藥之後,傭人們興奮地離開了,房間裏隻剩下了外祖母和蟲師兩個人。
——還沒請教你的名字呢。
——……我叫銀古。
——……那名字呢?
——就隻有銀古而已。
——你的故鄉在哪裏?
——……我沒有故鄉。因為我是蟲師。
銀古微微地笑了起來。外祖母叫來了女傭,讓她送了熱茶來。
——銀古道了謝,咕咚咕咚地喝起熱氣騰騰的茶。
——……真是大吃一驚啊。我還是第一次得以拜見蟲師的工作呢。
喝幹茶之後,銀古舒了一口氣。
——……不過是與故鄉無緣的野草做出的活計而已。
外祖母咳嗽了一聲,端正了坐姿。
——……實際上,還有一個病人想請你看看。這個病人的情況和其他的人不一樣。
——不一樣?
——是雙耳都患上了病。
真火打了個哆嗦,外祖母說的是自己。
她小跑著回到了媽媽的房間裏,縮進被子裏裝作睡著了的樣子,這時拉門開了。
走廊上微弱的照明把外祖母和銀古的影子拉得老長,投射在被子上。
——是您的孫兒嗎?
銀古壓低了聲音。
——……會吵醒她吧?
——她睡不著的。
真火轉了個身,背對著他們。
——她現在已經完全聽不見我們說話的聲音了……自從媽媽去世之後,就一直是這個樣子。
——……您的意思是?
——她聽不到以前能聽到的聲音,可是卻能聽到以前聽不到的聲音。
——……以前聽不到的聲音?
——……好像敲鍾,好像怒濤,又好像雪崩似的……她還能跟我們說話的時候就是這麼說的。說聲音快要把她的頭吵破了。……這孩子的媽媽也說過同樣的話。
銀古抬眼望著天花板。他從外祖母那裏借了提燈,用光打量著走廊,然後是房間的天花板和牆壁上。外祖母問道:
——這裏也有呍嗎?
銀古點點頭,用食指緩緩地指點著天花板和牆壁。
——……這個房間散發著人睡眠時才會發出來的獨特的甜香氣味。而且不是一個人的,而是兩個人所散發出來的深深的、又是陰暗的氣味。……蟲趁著人熟睡時呼吸與脈搏都安靜下來的時候鑽進耳朵裏,潛藏到記憶最深的地方。……您孫女身上的蟲……和您去世的女兒身上的是同一種。多半是叫做阿的蟲。
——……阿?
——有人說它是呍所吃掉的聲音的出口。阿與呍說在一起,吞食呍所創造出來的無聲。被它所寄生的話,因為無法分辨聲音,所以隻挑最近的所以來聽。
——那剛才的藥對阿也有用嗎?
——……阿跟寄生在耳朵器官裏的呍不一樣。阿是很稀少的蟲,所以也很少有病例。現在還沒有發現治療的方法。
——……她長出角來了。
——角?
——……一開始的時候,我女兒的額頭上長出了四支小小的角。……然後,我孫女也變成了這樣。
真火聽到拉門靜靜地關了起來。門的對麵傳來了銀古的聲音。
——那麼明天見。如果您孫女方便的話,能讓我看看那角嗎?……她的名字是?
——真火。
外祖母和銀古剛剛離去,蟲們就一起向著真火殺到了。
媽媽的聲音變成細小的粉末,想要聽的時候卻又捕捉不到。轟鳴的聲音在房間裏盤旋,好像雪人一樣堆積起來。
真火什麼也聽不清楚,就這樣挨到了雪白的早晨到來。
輕之國度輕之國度
輕之國度輕之國度
輕之國度輕之國度
拉門打開了。真火抬起眼睛,看到單身前來的銀古。
他迅速地吊起了一頂蚊帳,真火與銀古在蚊帳裏對麵坐了下來。
銀古點燃了好像是香的什麼東西,帶著強烈的味道的大量的煙就湧了起來。
真火連銀古的樣子都看不到了。
大大的手分開煙霧,讓它向左右流去。
銀古扇著雙手,把煙趕到蚊帳外麵去。在真火的周圍盤旋著的無數的蟲立刻就不見了。
而沉甸甸地壓在頭腦裏的莫大聲音,以及它所造成的疼痛,都好像雪照到太陽一樣迅速消融。
看來這帶著陌生氣味的煙可以驅趕蟲的樣子。
——怎麼樣,稍微好過一點了嗎?
真火重新望向眼前的這個男人。
——我叫銀古,是蟲師。
——我知道的。
——哦,這樣嗎。
銀古挑了一邊的眉毛。
——我也知道你。你是叫真火吧?
真火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眼光看眼前的這個男人才對。
——你的角是怎麼生長出來的?
真火不由自主地老實回答道:
——耳朵……我捂住了耳朵……因為媽媽就是這麼做的……然後就。
銀古微笑了起來。
——過來點吧。這樣看不清楚。
——我不要。
銀古盤腿坐在地上,取出了煙管。
——可以嗎?
真火無言地表示了同意,銀古點上了火。
——……你看到天花板上貼著的那些蟲了吧?
真火沒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