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這種東西,雖然一隻一隻都是微小的。……雖然一隻蟲隻是細細私語的程度,可是無數的蟲聚集起來,每隻都在喃喃細語的話,那麼就會變成巨大可怖的音量了。
銀古在天花板上尋找著什麼。
——就是這種聲音傳進了你的身體裏。……那是我們聽不到的聲音,就連比人類的聽覺敏銳許多許多倍的野獸也聽不到的音域。……或者說,沒有角的話,就聽不到。
銀古用食指指了指真火額頭上的角。
這角就是蟲長出來的。一種叫做阿的蟲。
——你竟然知道這個啊。……阿是吞食呍所製造出來的無聲的蟲。阿與呍是互相成對的。
——成對?
——阿吞食寂靜。而呍則吞食聲音。呍所創造出來的無聲被阿吃掉,而阿產生的聲音又成為了呍的食物。你的角就是阿吃光了靜之後,阿與呍所接觸的地方長出來的。本來聲音與寂靜就是鄰居。就好像沉默與喧嘩總是不可分割的一樣。所以你才會被巨大的聲音洪水折磨。
真火說出了對誰都沒有說過的話:
——……那聲音……全都是媽媽的聲音。……每一個,都是媽媽的聲音。
銀古定定地看著真火。
——我想要幫助你……可能的話,我也想救你的媽媽。
——……那你為什麼現在才來?
銀古點了點頭。
——……隻不過之後還要再去救另一個人……真火,給我看看那角。
真火凝視著銀古的眼睛。她決定如果銀古眼睛裏的顏色與光芒稍稍有一點動搖的話,就不相信他。
但是並沒有動搖。真火放棄了。
——隻能看看哦。
銀古用大拇指尖輕輕地碰了碰真火的額頭,仔細地觀察了四支角的周圍。
——你媽媽的角呢?
真火拿起放在旁邊的娃娃,打開了它的肚子。
——這是你媽媽的角?
真火點了點頭。
銀古用拇指與食指拈起角來,對著窗戶中射進的光打量著。
然後,他突然用手指捏碎了角。
——啊!
真火的視線角落看到地板上有什麼東西急速地向自己遊了過來。
啪,就好像斷線了一樣,光突然消失了。
接著她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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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醒過來了嗎?
那是外祖母擔憂的聲音。
——……藥也許是有效過頭了一點……沒關係,她隻是昏過去了而已。
在緊閉著眼睛的黑暗中,真火醒了過來。
——真火,你沒事吧……真火,真火!
有人輕輕地拍著自己的臉頰,微弱的光線從眼簾之間射了進來。
真火不知道是有誰撬開了之間的眼皮,還是之間把它睜開來的。眼睛就好像泡在水裏一樣,刺得生痛。
真火忍耐了一會兒,習慣了光線。
她從地板上坐起來,看到銀古和外祖母在那裏,還有傭人們,叔父,就連外祖父也在。
銀古說:
——太好了。你沒事了吧。……阿已經出去了。
外祖母在真火的被褥裏找到了什麼,把它拿了出來。
——啊。
那是真火的角。再找了找,又找到三個,真火的角已經全都掉下來了。
在明晃晃的房間正中,家裏的人全都圍著真火。銀古把角全都放在了手心裏。
——……請問,這個可以送給我嗎?
外祖母和外祖父把雙手放在地上,深深地低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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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黎明之前下起的那場大雪,雖然到了早上,天空仍然黑暗得好像太陽不曾升起一樣。
雖然人們挽留自己,說翻越冬天的山太危險了,但是蟲再多聚集的話,會給村子帶來麻煩的。
銀古整理了行裝,背起木箱,用圍巾厚實地裹起來,把鼻子遮住,趁著黎明早早地離開了。
他在門口站了下來,仰望著天空,見雪已經停了。
站在葉子落光了的樹下,走上不成為道路的道路的時候,白色的雪花又開始飄舞。
銀古已經走到了視野開闊的地方,他從那裏俯視著自己來的村莊。他看到村子的門口站著三個人,然後真火的外祖父母走到裏麵去了,但是真火一個人仍然靠著門框站在那裏。
她在做什麼呢。在這裏揮揮手,她能看到到嗎。
銀古小心地踏著變硬的雪,向前走了半步。枯草下麵就是懸崖。雪粉的粉末嘩啦啦地向著懸崖下落去。
這懸崖比想的還要深,下麵的一切都被雪遮沒了。
銀古再一次遙望著村子,見靠在門框上的真火也望著自己。
角掉下來之後,真火醒過來就掉下了眼淚。外祖母說她是高興得太厲害才哭起來的,她抱住了真火。外祖父什麼也沒說,隻是看著兩個人。但銀古卻知道真火為什麼會哭泣。
真火雖然被無數的蟲折磨著,但那些全都是媽媽的聲音。
蟲離去之後,自己總有一天會忘記媽媽的聲音吧。
銀古覺得,真火的恐懼是正確的。
世界上有種叫做臘管,用細細的塗蠟的筒,就可以將聲音刻在上麵。
如果手邊有那種東西的話,也許真火就不會那麼難過了吧。但那並不是母親啊。沒有母親的身影的話,是蟲也沒關係的嗎?
銀古不太明白。
在寒冷的空氣裏,隻有吐出的白氣是溫暖的。銀古爬上山丘的時候,雪又停了。
這裏沒有生物的氣息,在無風的天空下,銀古傾聽著自己一步一步踩在雪上的腳步聲。
這就好像孤零零一個人放在了神之手創造出來的天地間一樣。
不知道要向哪裏走,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走下去。
因為有放射著燃燒起來一樣的白光的天地在,所以隻能走下去,似乎一旦停了腳,自己就會消失了一樣。
忽然間,一隻鳥的黑影伴隨著叫聲穿過樹木,銀古猛然驚覺。
就連頭腦中所想的東西,都好像變成巨大的音響在天地間回響著。開始銀古一時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麼。
銀古覺得似乎碰觸到了什麼東西,想到了什麼重要的事情。
像這樣上山,下山,上山,下山,上山,下山,不停地翻著山。
那時不是一個人。的確不是一個人的。
銀古覺得就好像堤防快要被衝破了,將要向著這邊洶湧澎湃地流過來一樣。
然而他就怎麼等待著,卻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
銀古搖了搖頭。不明白的東西畢竟是不明白的啊。
聲音消失了。
銀古打量著周圍,仰頭看著天空。他在鋪天蓋地的白光中站立著。在他的眼中,遠近的差別已經完全消失。
他側耳靜聽著,聽了很長一段時間,還是什麼也聽不見。
他屏住呼吸等待著。但是什麼也沒有來,什麼都沒有出現。
他閉上眼睛,試著說些什麼看看。舌頭糾結著,不能隨心所欲地動。就算張開了口,在喉嚨上灌注力量,但卻沒有任何反應,是寒冷讓全身都凍僵了吧。
銀古有了覺悟。等到了下一個村子,就驅蟲吧。把藥粉溶化成的藥湯灌進去。這是阿呢,還是呍呢。
他把背上背的木箱放在雪地裏,用雙手的手掌捂住了耳朵。沒有變化,什麼也聽不見。雖然想要發出撕破喉嚨的叫喊,但是用手指去摸一摸,就發現嘴巴是閉合著的。試著張開嘴唇,還是閉著的。
似乎有什麼東西,切實地從手掌中流進了耳朵裏。
是我脈搏的聲音。心髒的聲音,那是我活著的聲音。
真火的母親就是聽著這個死去的吧。
必須要把這個告訴真火才行。
銀古向著來的道路上跑了回去。可是這化作了純白的洞穴的天地,讓他不知道是從哪裏來的,也不知道出口是在哪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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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傭人正在煮飯時,看到一個人影正在傍晚的積雪中從山的方向向這邊走來。那個高而瘦的男人背這個木箱子,看來很陌生。
銀古站在門口,低下頭招呼道:
——實在很抱歉在夜裏打擾。我是被雪困住的過路人。能不能請您留宿我一夜呢。
女傭人打開了門。
——這麼大的雪,一定很辛苦吧。快點拍掉雪進屋裏來吧。
銀古深深地行了個禮,踏進了一步。附近的馬打了個響鼻。那裏是馬廄。
在女傭人的引路下,他向前走著,從漏出光明的木板縫裏看到了地爐。
男人們笑著鬧著。酒壺粗魯地碰撞著杯子的聲音,還有用力拍打著大腿的聲音傳來,接著是打著拍子的荒腔走板的歌謠。
銀古拉開拉門,出聲道:
——我是要到大葉岩尾的客人那裏去的旅人,是蟲師銀古。能不能請您讓我在屋簷下借宿一晚呢?對於您的恩情,我非常感謝。
人群中的年輕男人回答了他:
——出門一時難嘛。不要客氣。
女傭對銀古說:
——雖然隻是粗陋的稻草床鋪,還是請您在那裏休息吧。那邊也有其他客人的。您先吃點芋頭粥填填肚子,把行李放下跟我來吧。
銀古雙手扶地,深深地低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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