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3章 第三章 啊與呍(1 / 3)

[錄入]寂若悠竹

FROM:輕之國度

第三章啊與呍

-aandun-

真火從木格子窗的縫隙間仰望著發出白色渾濁的光芒的天空。

鵝毛大雪綿綿不斷地落下。襯著天空的背景,雪看起來就像是灰色的棉絮。

再把視線投回到黑暗的房間裏,眼睛一時無法適應陰暗的光線。

真火凝視著媽媽床邊那個碗裏折射出的微光。

媽媽推開被子,立起一邊的膝蓋,手肘也露在外麵,兩隻手掌用力地捂住了耳朵,仰麵朝天地凝視著天花板。

她的額頭上長出了四個小小的角。

在她身體好一點的時候,真火可以去碰碰它。

那東西就好像硬而幹燥的手指一樣。頭是尖的,向左邊彎曲。

——媽媽。

真火向媽媽靠近過去。

——媽媽……我可以摸摸嗎?

媽媽點了點頭。

——好硬啊。

媽媽的微笑讓真火鬆了一口氣。

這一年裏,無論白天還是晚上,巨大的聲音的洪水一直都在襲擊著媽媽的耳朵,媽媽甚至連真火的話也完全聽不見了,她的身體迅速地衰弱下去,連走出房間裏的力氣都喪失了。

真火拿起碗來,讓媽媽伸在枕邊的手握住。

在聲音似乎都被吞噬的寧靜中,媽媽含了一口水,然後又是一口,然後借著真火的手躺下去,發出微弱的聲音。

——……啊。

真火坐了起來。

——怎麼了?

——聲音消失了。

——啊?

——什麼也聽不見了。……真火。

——什麼?

——真火,你聽得到媽媽的聲音嗎?

——聽得到啊。

媽媽吸了一口氣,又吐出來。

——媽媽……已經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到了。

——可是真火能聽得到啊。……媽媽?

——……真火,不要忘記媽媽的聲音。媽媽已經連自己的聲音是什麼樣的都完全想不起了……

真火緊緊地握住媽媽的手,睡在她的身邊。

就是在冰冷的黑暗之底,隻要像這樣貼在一起,那麼就絕對不會分離了吧。

真火安心地睡了過去。

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就這樣睡了一百年,連村裏堅固的房子都全部腐朽了,自己和媽媽兩個人仍然活著,躺在沒有了屋頂和牆壁的廢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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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戚的姑母舅們異口同聲地表示長角的人都會死去,而叔叔舅舅們則隻是默默地點著頭,真火盡可能地想要避開他們。

她看到堂姐妹們在院子裏玩著雪,不由得想起了和這些孩子們一起玩耍的去年冬天來。

那個時候,自己還是個與她們完全一樣的孩子。

媽媽的遺骸在她生前住的房子裏放了一夜,家裏人匆匆忙忙地做著葬禮的準備,隻把媽媽和真火留在了這個房間裏。

真火拿開了蓋在媽媽臉上的布,有什麼東西隨著掉了下來,落在草席上。

是媽媽的角。

顏色和皮膚一樣,像指甲一樣又硬又輕。

她把角放在自己的額頭上比了比,好像把貝殼遮在耳朵上一樣的悶響中,媽媽的聲音大大地震響了起來。

為了尋找真火,媽媽邊找邊發出好像被剝奪了語言一樣,分不清是叫喊還是咆哮的聲音。

後來變成了念經一樣的長串喃喃低語。

真火,真火,真火……

她叫著接近過來。是媽媽的聲音。

媽媽。

真火回應著她,叫了起來。

媽媽。

無論怎麼呼叫,媽媽也聽不到,隻有媽媽的聲音好像潮水似地不斷上漲,又像旋渦一樣追逐著真火。

開始還是零零碎碎的回聲積累起來,變成了敲鍾一樣的轟響,又在房間中各處撞得粉碎。

真火害怕了起來。

不要啊,媽媽,停止啊。

真火彎起膝蓋坐了下來,心情就好像沉落進了深淵。

她用雙手的手掌捂住了耳朵。

額頭一刺一刺地作癢。真火伸手去摸,那裏又變成了化膿一樣的疼痛。

就在和媽媽同樣的地方,她也長出了左右對稱的四支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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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裏,趁著真火不知道的時候,媽媽的屍體被抬到深山裏燒掉了。一小捧骨灰葬進了墓裏,剩下的全都撒在了山上。

真火放下前麵的頭發,低垂著頭。所以分家的親戚們都沒有發現到真火的角。

在媽媽去世的那個房間裏,把媽媽的被褥拿出來鋪上,真火就一直坐在那上麵。

她用手捂著耳朵,想要趕走圍繞在身體旁邊的聲音,這樣就可以和媽媽的聲音一直在一起了。

對於媽媽的角應該藏在哪裏好,真火考慮了半天,最後她割開了自己最喜歡的娃娃的肚子,把角放在了裏麵。

沒有人會喜歡碰真火的娃娃,因為他們早就已經忘記想要玩娃娃的心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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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四十九日過去了,劇烈的轟鳴聲仍然沒有盡頭地震響著,讓空氣都變得好像荊棘一樣刺人。

真火從朦朧的淺睡中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

聲音很難得地停了下來。

她為了喝水而走到了門邊,聽到大廣間的圍爐那邊傳來哄笑聲。

自從媽媽的葬禮以來,真火還是第一次聽到人的笑聲。

——也不知道是哪裏有毛病了,本來放著就沒事了,卻偏要用舌頭去舔凍得硬邦邦的鐵做的火筷子。

那是外祖父的聲音。

——結果一舔,嘴唇和舌頭就凍上上麵了,不管是推還是拉,根本弄不下來。……用足了力氣使勁一撕。這下啊,嘴唇和舌頭都裂成兩半嘍。

男人們一起大笑了起來。

接著是酒瓶粗魯地碰撞著酒杯的聲音。

他們拍著手,唱起了走調的歌謠。拉門忽然刷地打了開來,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響了起來。

——我是要到大葉岩尾的客人那裏去的旅人,是蟲師銀古。能不能請您讓我在屋簷下借宿一晚呢?對於您的恩情,我非常感謝。

真火第一次聽到這種口音。男人的聲音低沉而清朗。

總有一天會繼承外祖父的位置的真火的叔父回答了他。

——出門一時難嘛。不要客氣,請到馬廄那邊去吧,那裏有稻草可以鋪的。

女傭阿竹對蟲師說:

——那邊也有其他客人的。您先吃點芋頭粥填填肚子,把行李放下跟我來吧。

——拜托您了。

蟲師回了個禮,深深地低下了頭。

真火把拉門打開一條縫,看著坐在對麵的男人。

他的頭發與其說是白色,不如說是銀色才對。

身上穿的是沒有見過的洋裝。當他抬起頭來的時候,不知道是在看哪裏的一隻眼睛一瞬間像玻璃球似的閃出光來,然後又被長長的前發遮住了。

蟲師退下,拉門關上之後,外祖父又向著拉門凝視了一陣子。可能是醉了吧,他的眼睛紅紅地濕潤著。

外祖父一旦發起火來,就誰也攔不住他。

他會抓起獵槍來就一個人進山去過上半個月,等回來之後又不管是村人還是流浪者都叫到家裏來,喝酒喝上個幾天幾夜。

他不會懈怠家裏的活計,工作起來不但精力充沛,而且又深得要領,深受老資格的傭人們信賴。

外祖父嘟囔了起來。

——剛才那人是?

旁邊坐著的兒子,真火的叔父答道:

——是蟲師。

外祖父舉起杯子,催促著再倒一杯,兒子照辦了。外祖父喝幹酒之後,用手掌擦了擦嘴巴。

——……蟲師也有年輕人啊。……他是來幹什麼的?……是老婆子為了那個耳病叫來的嗎?

一個陌生的,長著白胡子的客人可能是喝得太醉了,把皮包拉到手邊,取出扇子來打開扇著。

——之所以把他特意叫來,就是因為這雪的緣故吧。

叔父拍了一下手。

——他不是說他要去大葉岩尾的客人那裏嗎?

那個客人身上穿的,是帶著縱向排列的金色扣子的洋裝,那是拿著槍戰鬥的人會穿的衣服。外祖母很不可思議地打量著客人那張通紅的臉。

——都裏也有蟲師嗎?

——我沒見過……實際上,這是我第一次實際見到蟲師呢……我原本以為他們應該跟山民或者妖術師似的,現在看起來就好像是個普通的賣藥商嘛。

——他們可和賣藥的不一樣。

——……您對蟲師很清楚嗎?

——……直到上上代的時候,這後山上供奉的山神就是蟲師。

——哦。

真火悄悄地關上了拉門。

那個蟲師是到哪裏去了呢?

真火向著外祖母的房間走了過去。

蟲師果然在這裏。

從關著的拉門裏,傳出了外祖母久違了的聲音。

——在這裏不能大聲談話。請到這邊來吧。

——打擾了。

——希望你能做出治療。

——……是……您是說治療嗎,那麼那個人是病人了?……既然這樣的話,還是讓真正的藥師或者醫生來看的……

——作次!牧野!過來!阿竹,你也一起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