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得輕巧,哪有那麼容易啊。
——……可是既然這樣,那不是還不如一開始就別離開村子嗎?
聽到這裏,阿善忽然驚覺,原來這個村子裏也有一條大河的。
——媽媽,這裏……是我們的村子嗎?
媽媽翻了個身。
——不是的……明天還要早起,你也早點睡吧。
——可這個村子裏有一條河啊。
——……河的話那裏都有啦。
——我們村子裏是不是也有河的?
媽媽的話到底是不是真的,阿善是無從判斷的。
——沒有。
為了讓阿善快點睡著,媽媽總是一隻手拿著帶鞘的短刀,一隻手抱著阿善的背輕輕拍著他。
那把短刀是媽媽用大米跟在山裏遇到的山民換來的。刀刃就好像槍尖似的,兩邊開刃,一邊的刀刃好像菜刀似的鼓出來,另一邊則是直刃。媽媽從來沒有自己把它從鞘裏拔出來過。
媽媽總是向著懷中的孩子低語同樣的話:
——阿善……如果媽媽死了,你變成一個人的話,你一定要馬上到最近的村子裏去。隻要你去幫那些男人們種田,雖然不敢說是三餐無憂,但應該會得到讓你活下去的粥和稻草鋪睡的。……媽媽要是死了,你就要變成孤兒了……你可不能跟著不認識的人走……不然不知道會碰到什麼事的啊……
阿善總是靜靜聽著,他對發出平靜的鼻息,裝成已經睡著了的樣子是非常在行的。
媽媽會握著雙刃的短刀睡覺,是在那個春天晚上之後的事。
那天他們在傍晚時分通過了山門,碰到也不知道是浪人還是商人的人在路邊喝酒,媽媽被抓走,成了他們的泄欲工具,而阿善被捆在遠處的鬆樹樹幹上,看不到媽媽他們的那一麵。
輕之國度輕之國度
輕之國度輕之國度
輕之國度輕之國度
一群喉嚨上長著白毛的大雁扇動著翅膀,在朝陽初升的清冽空氣中飛過。
它們似乎是飛在很高很高的天空中,從地上看起來,隻能看到一點黑影罷了。
有一隻大雁不知是怎麼了,忽然間離了群,拚命撲打著翅膀向東邊的天空飛過去,從地上看去,怎麼看怎麼奇怪。
鳥兒在高高的天空中掙紮著,與其說它是在飛,不如說它是在從天空中飛速地下墜。
阿善不由得叫了起來。他看到從雁頭到胸部,再到尾巴,有什麼透明的東西纏繞在頭上。那東西就好像金箔一樣閃閃發光。
那不是蛇,蛇的話肯定應該有顏色的。
大雁一頭栽進了樹林裏,發出很大的嘩啦聲。可是媽媽卻一點也沒發覺到。
一路上,阿善就這樣看到了很多不可思議的光景。
爬上雨後初晴的大山的時候,他看到空中有很多粉皮一樣、還發著光的東西,好像葉子或者布條一樣飛來飛去。
在針葉樹林蒸騰出的水汽裏,那些東西有的像是海裏的海帶一樣彼此糾纏在一起,有的則好像迷了路一樣向天空中浮去,被從雲縫中射下來的耀眼陽光一照,就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還有耷拉著腦袋的什麼東西走到森林裏的樹墩旁邊,坐了下來,然後又突然站起來,迅速脫了衣服。
之後再次癱癱地坐下去,就好像魚幹似的,從正中完全地分成兩半,最後變成白濁的泡沫,溶化消失掉了。
再不就是溪流裏的河魚忽然發瘋似的,拚命向著河灘上蹦跳,一條條摔在土上,看著看著,魚鰭、眼球、尾巴就好像被吃掉了似地逐漸消失,最後連骨頭都不剩一付。
在連一條小魚都不剩之後,水裏就泛起了煙霧一樣的血,把水染成黑色。
到了夏末,酷暑之中接近了收獲期的田野正中會突然冒出大股大股的灰色煙霧,然後周圍就下起了雹子。
隨著灰煙的彌漫,下麵的青菜立刻就像結了一層霜一樣凍結了。煙霧的塊體並沒有浮向空中,也不會被風吹薄或者隨風移動,隻是像一頭巨大的象站在那裏一樣,定定地呆在同一塊地方。
當那東西一開始移動,就迅速地瓦解,變成銀白色的蒸汽煙消霧散。消失之後,煙霧所籠罩過的地表明明是冰冷的,卻像是被火燒過一樣,變得焦黑焦黑。
一路上,全是媽媽看不到的東西。
輕之國度輕之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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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阿善好了一些,奴伊在去采蘑菇或者找草藥的時候,就會帶著阿善一起去了。
阿善拄著拐杖,奴伊抱著手臂走在他稍微前麵一點的地方。
沼澤的周圍是綠意濃鬱的森林,再向前是平緩的山坡,不見一處民家。風吹過來,就刮起幹燥的沉埃。
阿善在想,這到底是在哪裏呢。
在他用拐杖一點點走著的時候,奴伊對他開了口:
——阿善,你的腳差不多也快好了吧。
阿善嚇了一跳。
——你有沒有家或者村子可以回去?
阿善慌忙回答:
——……我的腿,還,還很疼……而且我一直都是跟著媽媽在各處走來走去賣東西,沒有家,也不知道村子在哪裏……
抬眼望去,他看見奴伊用她的獨眼盯著自己看,麵上是奇特的毫無表情。
然後她轉開了眼。
——走吧。今天我們去采蘑菇。
森林之中,樹蔭中透下的點點陽光下,奴伊走得很快。為了不被丟下,阿善也拄著拐杖拚命地走著。
然後他忽然發現,奴伊是想要試驗自己到底能走得快到什麼程度。
他們穿過森林,開始爬上山坡。走著走著,坡度就增大到了阿善靠著拐杖都爬不上去的程度。
想追又沒法追的阿善,悻悻地望著奴伊頭也不回地爬坡的身影,看著看著,奴伊就離自己越來越遠了。
阿善並不知道回沼澤邊的小屋的路,他被丟下了。
——奴伊!奴伊!
奴伊回過頭來,俯視著阿善。
——你啊,不靠著拐杖就根本走不了路了吧。
阿善感覺的奴伊嚴厲的眼神變的溫和了一些。
——……去采蘑菇吧。
——阿善四處打量一下,見到兩個人站著的斜坡生長的樹林根部,有著很多大大小小的蘑菇。
——要摘哪一種。
——隨你喜歡好了。
——……可是不知道哪個能吃啊?
奴伊微笑起來。
——咬一點嚐一嚐就知道了。可別吞下去啊。
阿善摘下了最近的一朵茶色的蘑菇,放近鼻子邊聞了一聞,芳香的氣味讓鼻腔抽動著。
他小心翼翼地在傘的部分咬了一下,嘴巴和鼻子頓時傳來針紮一樣的刺痛。
——好、好辣!
奴伊笑了。
——就是這樣,記住哪種可以吃哪種不可以吃。這樣就不會吃壞肚子了。
阿善蹲了下來,這次他看到了小小的蘑菇。他摘了一個下來,對著光看了看。奴伊看了,對他說:
——那是可以吃的。摘了能吃到明天的量就回去吧。
兩個人無言地采集起蘑菇來。
在離奴伊稍遠的地方,阿善在倒木的樹幹上坐了下來。
他有意識地皺起臉來,仰起頭透過頭上繁茂的樹葉向著太陽看去。
陽光一會兒很耀眼,一會兒又被樹葉遮住。阿善把手伸進懷裏,像是摸寶貝一樣確認了短刀的重量。
然後他站了起來,把刀抽出鞘來,欣賞了一會兒自己拿刀的影子。他在森林裏走動著,一會兒在大樹的樹幹上劃下一條深深的口子,一會兒又在開闊的地方揮動刀子,砍下樹枝。
陽光把刀子照得閃閃發亮,阿善抬起頭來,看著透過樹葉縫隙落下的燦爛陽光。阿善在腦海中把耀眼的陽光與夜裏沼澤的銀色光輝作著比較。那沼澤的光芒既不像陽光,也不像月光。那到底是什麼呢。
奴伊回答了他。
——是蟲。那是銀蠱。
——……什麼?
奴伊微微地笑了笑,招了招手,帶著阿善走了起來。
——……就算不用我教,你也已經知道了吧?
阿善踉踉蹌蹌地追在了奴伊的身後。
輕之國度輕之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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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小屋之後,奴伊點起火來,在鍋裏放進水,又放進了大量的蔬菜和蘑菇。
一聞到那充滿了野趣的熱氣,阿善就覺得自己的肚子已經餓得相當厲害了。
湯煮好了之後,奴伊給阿善盛了一小碗,自己站了起來。
——你不吃嗎?
——我已經吃飽了。
——你要去哪裏?
奴伊無言地離開了小屋。
等火灶裏的火燒盡了,連鍋都冷卻下來了的時候,天花板上纏繞著的光之線就悄悄地降落了下來,把一頭浸在了鍋裏。隨著它吸收著水氣,微弱的光芒變得越來越強。
原來那就是蟲嗎。
阿善發自心底地鬆了一口氣。蚯蚓狀的蟲將鍋裏的東西吸了個空空。然後到了夜裏,蟲也沒有消失,一直在天花板上蠢動著。
奴伊回來之後,望了望天花板上的蟲們,還有阿善,開口說道:
——因為有你在,所以它們集中過來了啊。
——……是這樣嗎?……為什麼?
——不知道。也許你有著召集蟲的體質吧?
奴伊把懷裏抱著的書卷和文具都放在窗邊的書桌上,又用黃色的紙卷上煙草,湊著火灶裏的暗火用力地吸了一口,煙卷著了起來。
她抽了一口,向著天花板吹去。
蟲們立刻散了開來,從窗戶和門口向外逃去。
——看來不能讓你一個人了啊。
——為什麼?
——因為你那麼能招蟲啊。比我還要多呢。
奴伊轉身麵對著點起油燈的書桌。躺上了床鋪的阿善還在考慮著。
——能夠召集蟲,又會怎麼樣呢?
奴伊停了筆,把筆放在手邊的硯台裏吸飽了墨,又一心一意地寫了起來。迅速地寫完之後,她放下了筆。
——會發生不好的事。
阿善從床鋪上爬了起來。靠近油燈的奴伊的影子被火焰映照在牆壁上,放大了很多。
——……什麼樣的事?
奴伊說:
——比如……村子被毀滅掉。
——……奴伊的村子也被毀滅了嗎?
奴伊隻說了聲“你快睡吧”,就轉過身去背對著阿善了。
到了村子,用野山裏摘來的東西交換了味噌和大米,不夠的部分就用錢補上,然後奴伊就不見了蹤影。
阿善按照她說的,在大大的屋宅門前等著,看著那些在庭院裏玩著玻璃球的孩子們,
這時候有個男人走近他,對他說道:
——你是孤兒嗎?
阿善的身體一下子僵硬了。
——我在問你話呢。你是孤兒吧?隻要到我們這裏來幹活,那就有大米飯吃哦。雖然不是每天都能吃上就是了。
阿善就好像被火燒到一樣跑了出去。
——奴伊!奴伊!
一直到看到穿過村子、走上了山路的白衣女人的背影,阿善才鬆了一口氣,放慢了腳步。如果追上去的話,說不定又要被她趕開了。
路上奴伊一次也沒有回頭,阿善也一直保持著距離。直到走到沼澤邊的小屋了,奴伊才頭也不回地說:
——這裏不是你該呆的地方。
——請讓我留在這裏吧。
——不行。
——可我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
——正好適合做蟲師,你隻要在各國之間旅行就好了。
太陽下山的適合,奴伊開始做準備要離開小屋。
——你不可以接近那個沼澤。
——為什麼?
——會變得像我一樣。
阿善直勾勾地打量著奴伊。
——會變白嗎?
——沒錯。而且會變成獨眼。
奴伊的背影消失在繁茂的森林裏,阿善走出小屋,站到沼澤前麵。就是那潭飄浮著腐朽的落葉、變成渾濁的綠色的濁水裏關閉著光嗎?
他在水邊蹲下來,仔細地盯著水看。
水麵忽然泛起微微的波瀾,然後咕嘟咕嘟搖動起來。似乎有什麼在裏麵遊動著。
阿善抬起眼來,見波紋並不是從水邊傳來的。沼澤明晃晃地映照出繞著綠色沼澤的鬱鬱蒼蒼的森林,連輪廓都沒有模糊。
有什麼在水底滑動。
那就像是白色的人的魂魄,頭部是圓的,尾巴則像毛筆一樣又滑又尖。
比貓還要大的魚影結成了群,每一條都比雪還要白,發著白色的光。
阿善忽然意識到,這和那些是很像的。
那些在天花板上、高高的樹枝上,還有河裏看到的蟲都是這樣動作著的。奴伊說蟲有著很多很多的種類,無論形態還是生態都是千差萬別。她還說,其實就連嚴格區分哪個是蟲,哪個不是蟲都很困難。
阿善的腦袋現在也有點混亂了。
白色的魚影之群擠在阿善眼前很狹窄的範圍裏遊動著,綠色的水忽然好像被倒進了墨汁一樣,變得漆黑漆黑。
那不是墨汁,而是紅黑色的血。每一條魚的左眼中,都流出了血來。
——那是永暗造成的。
阿善回過頭去,隻見奴伊就站在傍晚的昏暗之中。
阿善站起了身來。
——我不是告訴年不能接近沼澤了嗎?
奴伊抬抬下顎,示意阿善快點跟過來。阿善跟著她離開了沼澤。
——……算了。隻要不照到銀色的光就不會有什麼大礙。……可是你要記住,在深夜和黎明,這裏發出銀色的光的時候,你絕對不能看。
——為什麼?
——我不是說了會變得跟我一樣了嗎?
——一隻眼睛會看不見?會變成白色的?
——沒錯。
——沼澤裏的魚全都是雪白的,而且也都隻有一隻眼睛。……那個叫永暗的……是蟲嗎?
——沒錯。
——是什麼樣的蟲?
——……黑暗是分成兩個種類的。
阿善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他感覺得到奴伊在黑暗中折著樹枝樹葉。
——一種閉上眼睛,或者進了地窖裏,或者像我們現在這樣身處夜裏的森林,再或者是沒有月亮的夜裏……這種遮斷了太陽、月亮或者火焰的黑暗。……而另一種就是……
奴伊指了指沼澤的方向,那裏已經變成了好像燒焦一樣的漆黑。
——常之暗。永暗。
阿善遠遠地凝視著沼澤。他似乎看到有什麼東西在黑暗中或濃或淡地蠢動著,但定睛細看,卻又什麼都沒有。
——它們白天藏在昏暗的森林或者洞窟裏,到了夜裏,就為了吃小蟲到沼澤裏來。
——另一隻眼睛……能看到嗎?
——這裏沒有失去兩隻眼睛的魚。
兩個人無言地在黑暗中行走著。
——……失去了兩隻眼睛,就會完全被永暗控製住,成為它的一部分了。
阿善試著想象一種吸收了許許多多的生命,又產出許許多多東西的黑暗。他覺得它應該像是活物一樣,是溫暖而柔軟的液體。
——之前的蟲師並沒有留下永暗的記錄,寄生在永暗上的其他蟲也沒有。……等到天明的時候,沼澤會發出銀色的光芒來,變大的永暗會恢複成原來的大小。那個沼澤的光……如果照得太多的話,你就會變得像我或者這沼澤裏的魚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