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善現象著黑暗的沼澤之底巨大的白色鯰魚的樣子,他並不覺得那就是蟲原本的樣子。
不過那種東西本來就是無從想象的吧,一定是這樣。
——雖然沒有見過它的樣子,但我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做銀蠱。
周圍傳來鳥兒的鳴叫聲和拍打翅膀的聲音,但是並不能保證那就是鳥兒發出的。
還有推開樹叢奔跑著的野豬的聲音,可是也不能保證那就是野豬。
阿善很害怕,怕到忍耐不了,怕自己變成一個人。隻有鯰魚在,阿善才能感到安心。
——一個人走夜路的時候,有時候照亮道路的月亮會突然不見了,連星星也消失掉,弄到根本搞不清方向。遇到那種情況的話,就叫出自己的名字來。隻要能馬上叫出名字來就沒關係,如果說不出來,連自己也想不起來的話,這就說明永暗已經來到身邊了。
奴伊的聲音就好像陽光一樣溫暖,給人以抱住大樹的樹幹一樣的安心感。閉上眼睛,努力捕捉著奴伊的聲音。
——隻要能夠想起什麼來,就可以逃離能夠黑暗了。可是如果無論怎樣都想不起來的話,那就什麼都好,隻要用馬上想到的詞給自己再起個名字,就不會被永暗吞食了。可是代替的,會把叫作原來那個名字時候的事情全部忘掉。
——那我絕對不要。
奴伊看著阿善,阿善叫喊著,說我絕對不要忘記。
——如果我把媽媽的事情忘記了的話,那媽媽就不再存在在這個世界上了!
阿善拔出懷中的短刀,抽出鞘來。光從雙刃的古怪刀刃上一閃而過。
——是媽媽給你的嗎?
——嗯。
——……我也給過孩子們短刀。正好和這一樣大。
輕之國度輕之國度
輕之國度輕之國度
輕之國度輕之國度
他們看到了小屋。
沼澤一點也沒有會發光的樣子。顯得分外閉鎖渾濁。不流動的水底有著山一樣大的什麼東西,不斷地發出震動。
進了小屋,看到牆壁邊排列著的小人偶們被月光照亮。
偶人中有三個畫著孩子一樣的臉孔。旁邊的一個則比其他的要高出一個頭,臉孔也很深邃。
阿善到現在才看出來,那是成年男人的麵容。
——奴伊,這是……奴伊的家人嗎……?
奴伊背向著阿善,從手肘撐在一側膝蓋上,用撥火棒在火已經熄滅的火灶的灰燼中撥弄著。
阿善靠在疊起來的被褥上,抱著膝蓋。
奴伊從灰燼裏取出一塊炭來,放在手掌上把玩著。
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之後,奴伊再次開了口,她的聲音與平時並不一樣,聽起來分外的接近。
——蟲師這種活計啊……不是自己喜歡才會去做的呢。幾乎所有的人,都是因為有會召蟲的體質才會變成這樣的。蟲子聚集起來,就會發生不好的事情。所以有著召蟲體質的蟲師們全都被從故鄉趕了出來。就算故鄉的人不趕他們,他們也總有一天會發現到,最後自己選擇離開故鄉的。
奴伊的意思似乎是在說,阿善,你有一天也會變成這樣的。
——為了除蟲,我不能停留在一個地方,隻能在各國中奔走。
可是因為故鄉有我的丈夫和孩子,所以中元節的時候,我一定會回去一趟。在我回去的那個時候……村子好不容易存儲起來的稻穗全都被燒毀,田裏的稻子又得了病,什麼也沒的吃,村子裏鬧了大饑荒。……我的孩子們和丈夫已經消失了兩個月。他們為了找吃的進了山裏,就再也沒有回來。其他還有十幾個老老少少也在山裏消失了。村子裏的人覺得他們都是遇到了神隱。
奴伊抬起眼來。她寧靜的眼睛裏,卻閃爍著金屬一樣的光芒。阿善明白奴伊的意思了。
——蟲?
——沒錯。……雖然村子裏已經禁止進山了,可我四下奔走尋找,就知道了這裏的沼澤裏有永暗的事。
——那現在奴伊的丈夫和孩子們呢……?
奴伊指著沼澤。
——在那裏。
阿善按奴伊指的方向,凝視著沼澤的黑暗。
——後來我就住在這裏,一直做著永暗和銀蠱的記錄。……到現在已經有六年了。
阿善恍然驚覺。
森林外麵是一片隻要幹燥紅沙的荒野,那裏不會就是奴伊的故鄉了吧。
——隻要開始了白化,那麼魚總有一天會失去兩隻眼睛,整個變成永暗。永暗吞食了蟲之後,寄生在永暗上的銀蠱會發出光來,再讓永暗變成原本的大小。……如果照到太多的那種光,就沒得救了。等我發現到這一點時候,連我自己也已經開始白化了。
奴伊用手梳理著自己雪白的長發撥起前發,指了指一直遮住的那隻眼睛。
阿善看到,那原本是眼睛的地方,現在卻是個滿是皺紋的凹陷。
——變白了的東西一定會變成永暗。我的丈夫,孩子們也是……所有的都在這個池塘裏,在永暗裏。一切都已經太遲了。阿善。
……有你在身邊,就更讓我痛苦
……拜托你了,讓我一個人留在這裏吧
……等天亮了,請你一定要離開這裏……
——奴伊,為什麼你已經知道了這些,卻還要留在這裏?既然是蟲師,又為什麼放著這些可怕的蟲不管?為什麼讓它們活著?
剛剛說完,阿善就立刻後悔了。那永暗是奴伊的孩子們和丈夫變成的啊。但奴伊微笑了起來。
——……也許是這樣吧……也許我該那麼做也說不定。
——蟲師的責任不就是消滅蟲嗎?……那是要怎麼做的,奴伊?
奴伊垂下頭去,沉默了下來。
——我聽說要阻止被永暗吞食,有兩種方法……一種是用光酒去衝洗……
——……光酒?
——那是包羅萬象、所有生命的源流,在這地裏好像河流一樣流動著。那是惠澤大山的源泉。這條河是由發出微弱的光芒,成為萬物生命源頭的小小的蟲……叫做光酒的液體組成的。它有著芳香的酒一樣的氣味與味道。利用得當的話,可以讓死人複活,治好百病,但是胡亂凡喝下去的話,就會丟掉性命。
聽到這裏,阿善忽然想起了酒來。阿善一直很怕酒,因為那東西會讓村裏的人變得很奇怪。
——要阻止永暗的另一種方法,就是讓它與叫做“禁種之蟲”的蟲彼此爭鬥了……
——……既然知道了,又為什麼不這麼做呢?
奴伊看了看阿善。
——……哪有你說的那麼簡單……不是很接近光脈的話,就根本得不到能夠衝洗掉永暗那麼多的光酒。……而禁種之蟲那樣的東西根本不知道是在哪裏,也不知道現在還存不存在。……那根本就隻是自古以來蟲師們之間彼此傳說的存在而已。……事情並不像你想像的那樣啊。而且本來蟲師就不是為了消滅蟲而存在的。這個世界上的生命,是有著各種各樣的形態的。生命並沒有上下之分。隻是要活下去,活下去,活著,隻有這樣而已。大家都隻不過是這樣的存在啊。人類看到讓自己憤怒或者恐懼的東西,就要去排除或者去殺害……可是隻要在變成那樣之前,尋找到逃走的智慧,逃走就好了。蟲師就是尋找著自古以來流傳的那些術的人們。殺生並不是我們的工作喲。
奴伊微笑了起來。
——阿善……有你在,果然隻會不好過呢。算我求你了,你走吧。回到你的故鄉去。
——……到現在,我住得最長的地方就是這裏了,所以……
——這裏是我跟永暗的地盤,不是你該留的地方啊……等天亮了,你就一定要離開。
※※※※※
※
接近黎明的時候,沼澤的方位就變得好像燃燒起了白銀火焰一樣的明亮。
阿善躺在床鋪上,用背對著那邊,不經意間卻心中一動,站了起來。
他站到了小屋的門口,整個視野就被光占滿了,好像太陽已經升起了一樣。
奴伊站在沼澤的中央。
雪白的身影被黑煙的旋渦包圍了起來。旋渦卷住了奴伊的身體,無論是她雪白的衣服,還是頭發,臉頰,全都被墨汁一樣的東西染成了漆黑。
那就是永暗嗎……還說是,是棲息在永暗中的另一種蟲,銀蠱呢。
阿善定定地凝視著那銀色的光輝。
那東西通過眼球,流進了身體裏。又辣又冷的東西到了耳朵裏。
耳朵從內側向外側傳來灼燒一樣的疼痛,什麼也聽不見了。
就是這種東西嗎?阿善心中產生了劇烈的憤怒。
怎麼能輸給這種東西呢。
他用手摸了摸頭發,頭發似乎變成了銀色,是照在光線下的緣故嗎。
奴伊回頭看向他,怒吼起來。
——阿善,你不能看!
阿善衝出小屋,一腳踏進了沼澤裏。
那黏稠的水讓他起了雞皮疙瘩,但是他仍然不管不顧地踢開水,向著奴伊的方向跑去。
——奴伊,你快點走吧,不走不行的。和我一起離開吧。
奴伊怒吼起來。
——笨蛋!快點回去!我叫你回去就回去!
——我要救出奴伊。
他趟到沼澤中央的時候,黑煙已經覆蓋了奴伊的全身。
看到奴伊的雙眼中流出了黑色的膿液,阿善渾身都涼了。
——奴伊,你的眼睛……
雙眼都被奪去的話,就會成為永暗。已經沒有時間了。
——阿善,回去,快點回去。
阿善抓住了奴伊的衣服,卻立刻放了手。
因為那冰冷堅硬到了能把人凍傷的地步。
——馬上,銀蠱就要覺醒了。你趕快逃吧,在它覺醒之前,能逃多遠就逃多遠吧。
已經不想再失去誰了。再也無法忍耐那樣的事發生了。
可是,身體卻不能動彈。
就好像浸泡在冷水裏一樣,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就好像在山崩裏失去媽媽那時一樣。
奴伊怒吼起來:
——快走啊!
阿善睜大了雙眼,直視著耀眼的光。
那是可以綿綿不絕地流進眼球內側的,看不見的液狀的光。
等眼睛習慣之後,就發現光並不是均勻的,而是好像鱗片一樣,細小的花紋彼此聯係著,向著一定的方位緩緩地流去。
開始接受的時候,它還會灼痛眼睛,但是接著卻不可思議地變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阿善覺得這非常舒服。
柔軟的、灼熱的東西在眼球中蓄積著,然後滿溢出來,變成水珠落下去。
全身都在溫暖而黏稠的東西中融化了,輪廓開始崩解。好像融化的糖一樣被牽引,拉伸,又與原本的被熬在一起。
昏沉。
——……奴伊!
原來曾經是奴伊的東西,在慢慢地自轉著。
這樣就好了吧?
對,這樣就好了。
在強力的繩子一樣的旋渦之中,奴伊在喃喃自語著,這樣就好了。
阿善為了拉住奴伊而伸出的手被彈開了,從那上麵,阿善感覺到了微笑著的奴伊的溫暖。
——等一下啊……奴伊的手……在哪裏。把手,伸給我啊。
阿善聽到了已經失去了形狀的奴伊的聲音。現在,這聲音就是奴伊了。
——你的手好溫暖。不隻是手,隻要你看著我,就好像太陽照著我一樣的溫暖。遇到你的那一天,就連那個沼澤邊的陰暗,也因為你的眼神而變得溫暖了……
阿善與奴伊圍繞著彼此,緩緩地旋轉著。
不可思議的安穩,和無法再回頭的絕望,讓阿善緊緊地抿住了嘴。
那是一種幾乎要將人撕裂的懷念感。
這就是故鄉嗎?
原來這就是故鄉的感覺啊。阿善在那種斷腸一樣的不舍中緊閉著嘴巴。
——阿善,你快走吧。
——不要。
奴伊用力地推著阿善。她的力量像山一樣強大。
阿善在被推得四分五裂之前蜷縮起了身體。
——快走,銀蠱已經醒了。
沼澤中央燃燒起了銀色的火焰,整個池麵上好似鋪起了一層厚冰。
就在那光要將兩個人關閉在其中的瞬間,奴伊用力地推了一把,讓阿善浮到了水麵上。
向下俯視過去,隻見一條發著白光,好像山一樣的大魚正緩緩地搖動著筆頭一樣的尾鰭。
隨著它每次扭動身體,那巨大的身體就好像脫掉了舊殼一樣變得越發巨大。
沼澤中隻剩下了這一條明明在池中遊泳,卻比沼澤還要巨大的魚,其他的什麼都消失了。
那,就是銀蠱。寄生在永暗之底,沒有眼睛的魚。
——阿善。
奴伊的聲音響了起來。
——走吧。為了從永暗那裏逃離出來,你就把一隻眼睛給了銀蠱吧。
但是另一隻眼睛一定要緊緊地閉著。
這是為了你能再一次沐浴在陽光之下。
這就是奴伊最後的話了。
※※※※※
※※
阿善已分不清自己是在遊泳,還是在步行了。
剛開始的時候,黑暗是黏稠而凝滯的。
他拚命地動著好像是腿腳,又好像是尾鰭一樣的東西,用力地向前鑽動著,他用了全身的力量,才把黑暗之流漸漸地拋在了身後。
似乎是在向前進了。
就這樣抱著沉重的東西,不讓它碰到地麵地搬運著,好像螃蟹一樣側身向前移動。
自己到底是在向著哪裏挪動,又該逃到哪裏,背後又會有什麼在窺伺著自己?
光是想一想,尾巴就似乎會被絆住。
他使勁地擺動著尾巴,或者說,他的腿腳脫離了他的控製,擅自地在土地上奔跑著。
流動著的黏稠熱量消失了,漸漸冷卻了下去。
他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隨著咳嗽,渾濁的液體從喉嚨中流到了外麵。
他咳嗽著,直到幹咳讓喉嚨都為之縮緊,氣也喘不上來。咳嗽平靜下來後,終於可以呼吸了。
他聞到了令他懷念、讓人精神一振的氣息。
那是濃鬱的黑土的氣味。
他的頭上傳來似乎是無數把掃帚清掃的聲音,聲音像洪水一樣流動著,忽然又安靜下來,然後再一次開始,這一次拖得很長很長,似乎再也沒有停止的意思。
隻要能馬上叫出自己的名字就不會有事。
為什麼會記得這句話呢。其他還有很多事情想不起來了,而且自己也不想要去想起來。
對了,我的名字。
混沌的空白充滿了頭腦,但步子卻邁得加倍的快。
象這樣的時候,我該怎麼做才好呢。
什麼都好,想起什麼來啊。
可是,如果什麼都想不起來的時候,那麼什麼都好,把叫出來的語言作為自己的名字的話……
又會變成什麼樣呢。
漫長的思考後浮出來的,隻有一個詞而已,銀古。
……銀古?
那是什麼?
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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