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1章 第一章 常之暗(1 / 3)

[錄入]寂若悠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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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常之暗

-eternal

darkness-

黎明之前,就下起了綿綿不休的細雨。

緊緊地貼在媽媽背後睡了一宿的阿善,被媽媽給搖了起來。

母子倆走到溪流邊洗了洗臉。阿善吃了點媽媽準備的冷掉的早飯,又喝了幾口水,然後戴上鬥笠,披上了蓑衣。

剛剛穿戴好,雨滴就漸漸大了起來。烏雲就好像潑在清水裏的墨汁一樣迅速將天空染成漆黑一片,把地上遮得無比陰暗。隨後大雨也傾盆而下。

阿善加快了步子,一心追在媽媽的身後。看著背負著又大又重的背蔸的媽媽那步履維艱的樣子,他幼小的心靈覺得非常難過。

他們穿過被雨衝洗的翠綠欲滴的山林,眼前又出現了新綠的團塊。無論往哪走,看到的都是鱗片一樣的綠色,也不知道是它們在無限的重複呢,還是新生的綠色在不斷增殖呢。

在針葉樹林特有的肅穆的靜謐中,耳朵能聽到的聲音就隻有落在葉子上的雨聲,還有雨聲的回音,還有回音的回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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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兒用非同尋常的尖銳聲音慘叫起來。野獸在山道上奔跑。濃鬱的綠色的深處發出了咕嘟咕嘟的湧水的聲音。

即使是在白晝,山中也是一片寂靜,偶爾會傳來奇怪的聲音。

山就好像發生了地震一樣,會突然傳出長時間的轟響。在這低沉的震響之中,就連自己說話都聽不清楚,更不要提與他人對話了。

刷拉,刷拉,樹木之間響起葉片的摩擦聲,可是卻不是飛鳥或野獸擦過樹梢。明明沒有水流的地方,卻不斷發出瀑布一樣的怒濤聲,而後又突然間好像雨過天晴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阿善忽然想到,明明下了那麼大的雨,河水應該劇烈的漲起來,裹著大量的泥沙岩石向山下衝下去才對,可是現在溪流卻仍然隻是發出絲絹摩擦一樣的細小聲音,潺潺地流動著而已。

——阿善,你不可以停下哦。

阿善連忙加快了腳步追上媽媽。媽媽雖然背著裝得滿滿的背蔸,腳步卻沒有任何的遲緩。

——再走一會兒就到了。走到那棵大杉樹下麵我們就休息。你要加油哦,阿善。

雨勢強烈,雨水橫飛,他們逆著雨勢,走著走著,連自己是在上坡還是在下坡都分不清了。

阿善看到,從綠色濃濃的樹林中,有細細的霧一樣的東西冒了出來。

它好像帶狀的粉條一樣飄著,斷斷續續的,隨著霧氣一起向天空飄去,變的越來越稀薄。他還看到有東西像是小魚一樣在帶子的周圍遊動,或是像小蒼蠅一樣嚶嚶嗡嗡地飛舞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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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善聽到了刷拉拉的令人不快的聲音。他抬起頭來,隻見杉樹林好像被誰震撼著一樣,枝條一同搖動了起來。

在喧囂聲靜下來了的時候,阿善看到走在前麵的媽媽所站立的山坡上,正滲出大量的泥漿。

為什麼,為什麼在那個時候沒有呼叫媽媽呢。為什麼沒有對她喊一聲“快到這邊來啊”呢。

明明阿善什麼都沒有說,媽媽卻回過頭來看向了他,就在這個時候,媽媽的身後,山路右邊的山整體大大的傾斜起來,滑坡開始了。

之後發生的一切,阿善都隻是茫然地看著。他看著睜大了眼睛的媽媽被山一樣的泥漿吞沒了下去,消失了。

然後整個杉樹林似乎都變成了液體,樹木還挺立著,卻像是怒濤一樣向著山坡下滑落了下去。

媽媽的鬥笠也飛一樣地向著山下流去。

噴著濃鬱的泥土味,裸露出來的嶄新的地層,就好像要遮住天空一樣地聳立在眼前。

阿善拔腿拚命地奔跑起來。

他像一顆疾速彈跳的小石塊一樣不管不顧地跳過巨大的石頭倒木,在傾盆大雨中狂奔,最後他看到一塊有如房子那麼大的巨石下麵,露出蓑衣的一角,於是他頓時失去了全身的力量,哭泣了起來。

那是媽媽的蓑衣。

抬眼望去,黃昏的黑暗夾雜著沉重的雨水落下來。阿善任憑臉孔被雨水衝刷,以全身的力量發出痛哭。

他吼叫著,吼得嗓子都要破掉了,可是他卻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見。針葉林的數以億計的靜默隱藏在山穀中,全都在凝視著阿善一個人。

當阿善明白到他真的變成孤獨一人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側腹上似乎開了一個洞。

莫大的恐懼壓倒了他,讓他的悲傷都冷卻下去了。

他再也難以忍受地開了口。

誰來。

誰來。

誰來救救我。

救我。

誰來啊。

在這個深山中,在這個風雨交加的夜裏,除了自己以外,再也沒有任何生命。

阿善從來沒有體會過如此的絕望,就好像黑暗從所有方向一起撲了過來,要將自己吞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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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瓢潑的大雨與和黑暗之中,阿善忽然回過頭去。他覺得好像聽到了人的聲音,是自己聽錯了嗎?

聲音再度傳來,那是個凜然的聲音。

——你在做什麼。

阿善循聲望去,隻見一個白色的身影浮現在視野之中。那是個無論衣服還是臉孔,就連長長的頭發都是雪白雪白,仿佛是蒼白的火焰一樣的女人,她就站在剛剛發生過崩塌的懸崖上麵。

——要是你再在這裏呆下去一定會死的。到上麵來吧。

阿善從大山崩塌的廢墟中站了起來。

這個一身雪白的女人住在沼澤邊的集落裏。她所住的破破爛爛的小屋附近沒有半個人影。

但是進到裏麵,就會發現小屋的地麵清掃得幹幹淨淨,通風也很良好,地爐中的灰還是新鮮的,不管是餐具還是被褥,都收拾得很清潔。

阿善感覺到,那個女人正從懸掛在牆上的鏡子中看自己。

因為她披在臉上的長長銀發,根本看不出她是在看哪裏,甚至連她是在微笑還是在惡狠狠地瞪著自己都看不出來。

阿善想要更仔細地看看她,可是隻是微微抬頭而已,就傳來一陣刺痛。

在女人讓給他的床鋪上,阿善已經閉著眼睛躺了好幾天。

牆壁邊放著好幾個穿著衣服的木偶。每個木偶前麵都放著一個杯子,裏麵還殘留著汽水,也供奉著小小的豆沙年糕。

阿善回想起了牙齒咬破鹽味的小豆皮那時的感觸,食欲就不由得突然湧了上來,然後又因為再次襲來的腳上的疼痛而消散蒸發掉了。他用力地咬緊了牙齒,忍耐著不發出聲音,靜靜地等待著疼痛過去。

然後阿善調整了呼吸,出聲問道:

——這裏……是哪裏的,村子嗎……

——不知道。

女人清朗的聲音,給了阿善好似背靠著大樹一樣的安心感。

——我來這裏的時候就已經沒有任何人在了。留下來的隻有這個小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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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燒造成的昏眩中,阿善感覺到了手的溫暖。那隻手包紮了自己劇痛與疼痛不斷交替的腿,時時去摸一摸因為衰弱而陷入沉睡的阿善的脈搏,為他更換枕頭的位置,測量他的溫度,把濕布放在他的額頭或者傷處上。

阿善一直都很期待著白衣女人那溫暖的手。

女人會離開小屋,但是在太陽落山之前,她又會帶著水、冰塊或者食物藥物回到這裏。

遲遲不退的高燒讓阿善意識朦朧,他用模糊的頭腦思考著。距離這是不遠處應該有個村子吧?為什麼明明有村子,白衣女人卻還孤零零一個人住在這裏呢?

女人對他說話了。

——把這個喝了吧。對傷口有好處的。

黏稠的液體從竹筒這落下來。阿善含了一口,覺得那是說不出甜還是苦,帶著蕺菜的味道。把液體喝光之後,就有什麼冰冷的東西流進了閉上眼簾帶來的黑暗之中。

——你還是早點治好,快點離開吧。這裏不能久留。

阿善覺得女人走出小屋離去了,但是卻沒有聽到任何聲音。

腐水一樣的臭氣從門口靜悄悄地流了進來。阿善想到這座小屋就在沼澤的邊上,不知道那個沼澤到底有多大呢。

雖然還在發著燒,夜也已經深了,阿善卻背上長出了大大的背鰭,開始在沼澤這緩緩地遊動。遊著遊著,阿善的身體就變得越來越大,尾巴和背鰭甚至都要露出水麵了。最後,他變得比整個沼澤都要大,肚子朝天地橫躺在那裏,就根本無法呼吸。

到了這時,阿善在劇烈的喘息與滿身的汗水中蘇醒過來。

他閉著眼睛躺在哪裏,聽到水邊時時傳來好像有什麼東西破開水麵上岸來的聲音。

阿善這次醒來的時候,白衣女人並不在他身邊。阿善一直在高燒與昏迷之中掙紮著,嚐試著要救回媽媽。可是每次睜開眼睛,那個白衣女人總是在他眼前。既然白衣女人在,那麼發生的事情就是真的了,媽媽絕對不會再回來了。

意識朦朧的阿善總是不斷地重複體會著這樣的失望。

到了深夜,燒退了下去。阿善為了小解,站起身來走到了外麵。白衣女人就站在稍遠的地方,望著步履蹣跚的阿善。

——你不能靠近沼澤邊。

阿善在白衣女人看不到的樹幹後麵小解之後走了回來,看到那個女人的目光一直定定地投射在沼澤上。

阿善某次醒來的時候意識非常清醒,當時小屋也充滿了光芒,把擺設清寒的小屋映得空落落的。

他向天花板望去,隻見許多好像青綠色的巨大蚯蚓一樣的東西糾結在一起,發出微弱的光來。

這時候女人開口對他說:

——你看得到蟲嗎。

那是阿善第一次正麵看到女人的樣子,她背對著從窗戶射進來的光線,白到近乎晃眼的地步。幾乎被長長的銀發遮沒的眼睛裏帶著平靜與溫柔。

可是當她回頭向門外看了一眼,再看向阿善的時候,眼睛裏的光芒就變得非常冰冷,好像鋼鐵的寒光一樣。

這麼說起來,阿善從沒見過女人笑的樣子。

——你是個不會笑的孩子呢。你的名字叫什麼?

——阿善。

——阿善嗎。……你真是個不像孩子的孩子啊。

阿善發現到,在白衣女人背後發光的並不是白晝的太陽,而是沼澤。沼澤的表麵就好像覆蓋上了一層銀色的膜一樣亮爍爍的。

阿善撐起身來,膝蓋著地向著小屋的窗邊爬了過去,他正想要望向沼澤的時候,卻被白衣女人製止了。

——不可以看那裏。

——為什麼?

——因為會變得像我一樣。

阿善直勾勾地仰望著白衣女人。

——你看到我的頭發了吧。

女人的頭發是好像要燃燒起來的銀色,散發著和沼澤表麵同樣的光輝。

她那隻被遮沒在頭發下麵的眼睛是凹下去的黑洞,這讓阿善嚇了一大跳。

——你不可以照到那個沼澤的光。

阿善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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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善能夠下地走上幾步了。這時白衣女人告訴他,她的名字叫做奴伊。

奴伊給阿善做了一付非常合用的拐杖。

她用火烤彎新鮮樹枝做出形狀,再放在太陽下曬幹。拐杖的長度正正好可以靠在阿善的腋下。

——奴伊是做醫生的嗎?

——我是蟲師,隻不過是學著別人的樣子做而已。

——……奴伊的家就是這個村子嗎?

——不是。

阿善說到了自己的事。

——我不記得自己出生的村子是哪裏了。從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就和媽媽一起出來在外麵走了。

而後奴伊說:

——還是不記得的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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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善完全不記得自己出生的村子的事情。

媽媽為了賣東西,從一個國家走到另一個國家。

每天晚上,阿善總是在床鋪上聽著媽媽說著故鄉的故事,手握著護身的短刀進入夢鄉的。

媽媽的話總是一樣的。

在野山裏抓河裏的魚來玩啦;村子裏有祭典的時候,爸爸買來的棉花糖與風車啦。

在媽媽不斷重複再重複的過程中,阿善就真切地感覺到了把自己扛在肩膀上的爸爸頭發的味道,還有按住阿善膝蓋的大手那硬硬的觸感。可是爸爸的臉卻總是籠罩在一片黑暗裏,怎麼也想不起來。

阿善唯一隻記得一件事,那就是到了秋天,流進村子的大河變成滾滾的泥流的光景。

那河散發著泛濫的河川所獨有的氣味。

就好像被封在沙礫裏的腥臭味被一下子打破,全部釋放出來了一樣。幾乎要衝毀河堤的濁流發出猙獰的咆哮聲。

幼小的阿善曾經在夜裏突然爬起來,向著河邊走去,沉默地眺望著黑暗

的怒濤。

一直到發現床鋪空了的媽媽跑過來,揪著他的耳朵把他拎回家去為止。

第二天,阿善又去了海邊。看到水退下去之後,曾經淹水一帶的地形已經發生了巨大的改變。

一道直到根部都清晰可見的彩虹從這邊的河岸一直跨到河的那一頭,像是在河上架起了一座橋一樣。可是看到這個景象的隻有一個人,就是指著那彩虹跟媽媽說明,也隻是被她多教訓了幾句而已。

某年的初夏,在阿善的媽媽走過的村子為了爭奪水源而殺氣四散的時候,阿善與媽媽在落腳的村子的柴房裏過夜,當晚他們聽到了一團旅行藝人壓低聲音講述的傳說。

——我聽人說啊……這一帶的人好像都因為後山的異變要逃走呢。這村子總有一天要荒廢的吧。

——是饑荒嗎?

——是啊。……別看這裏的田地看起來都長得不錯的樣子,可是就在誰看起來都覺得會豐收的那年秋天,河水就會像被下了毒似的,變得跟泥湯一樣。隻要下雨,就絕對會發生山崩,把田地全都給衝走。

——……你說河?……就是那個往前走幾步,滿是荒草的小道那邊馬尿似的水窪嗎?

——就是那裏,在橋底下半死不活地流的那個。那條河到了秋天就會泛濫……不管牛還是雞,隻有是山裏所有活著的東西,喝了那河裏的水,就會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哦。……然後就是五年大饑荒。

——五年哪,那不是還有兩年嗎。

——……死了好多人,活下來的人就丟下村子跑掉了。……到鎮上的商店裏做工的那算走運的,大部分的男人都賣了老婆女兒去經商了,可是他們本來是種田的,根本不會做生意,結果一下子就給人騙得不剩一文錢。還有人冒險去賭博結果連衣服都被扒光了。全都一樣。……到最後都成了乞丐,把礙事的小孩統統賣給都城裏來的人啦。

——都城裏那些人販子全都是些壞得流膿的家夥啊。

——對了,好像是從這村子出來的一夥盜匪曾經占據著西邊的山角來著……全是些連棍子都不會拿的家夥,我聽說前不久全讓人給幹掉了。

——怪不得村裏人那麼少。……剩下的人就不能到荒山野嶺裏頭去,再重頭種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