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3 / 3)

四個罷課者的代表首先上台就坐。校黨委書記對趙一浩悄聲耳語:“一個是教師,三個是物理係三年級學生,都是這次罷課的核心人物。”

他的話音剛落,對方便開始發言了。首先發言的就是那位教師,他慷慨激昂地說了一通事件經過,特別是學生被抓有的被打的經過,然後煽動性地問:

“請問我們的國家是法製國家還是法西斯國家?今天省委書記和副省長都來了,我們很高興,我們希望你們當著全校師生表個態,這是什麼性質的問題?該不該嚴懲違法抓人打人的凶手?”

這最後兩句他的聲音提得很高,隨之而來的是一陣堅決要求懲治凶手的口號聲、鼓掌聲,持續了大約一兩分鍾。

這個問題是這次事件的核心,因而也最敏感,說真的也最難回答。趙一浩正在迅速地思考著如何回答,卻聽到身旁的校黨委書記先發言了。他也許是覺得在這樣的情況下不應該將省委領導一下子推到風口浪尖之上,作下級的理應挺身而出擋住風口給省委領導一個緩衝的餘地吧,於是他衝上去了,他的回答是:

“發生了聚眾毆鬥影響社會秩序,公安部門出麵製止,對不聽話者采取暫時隔離措施,這是任何法製國家都會這樣做的。談不上違法和侵犯人權!”

他的話不無道理,但卻立即陷入了重重包圍之中。首先他作為學校的主要領導而不站在罷課的師生一邊,引來了一大堆咒罵。會場中有一個學生站起來大聲責問:“剛才這位發言的先生我不認識,聽他的口氣好像是本區的公安局長或者幹脆是省公安廳的廳長?請亮明身份!”

全會場頓時響起了掌聲和笑聲。對這種插科打渾,校黨委書記雖覺尷尬卻也能夠對付。說句公道話,他並不是一屁股就坐在公安部門一邊的,相反聽說自己的學生被抓他很生氣,親自向省裏和公安廳打了電話。要求立即放人。他還準備帶領學校全體領導班子成員上省告狀,但情況迅速發生了變化。罷課開始了,“罷委會”提出的條件喊出的口號越來越高。這就觸怒了他,他最討厭隨便用罷課這種手段,而且條件反射地立即便想到是否有壞人在背後操縱!因此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但無論如何,他還是屬於沉得住氣的那一類人,聽了那個學生的諷刺性提問,他雖然心裏上火,卻也將往上湧的怒氣壓下去,笑道:

“剛才那位同學的發言我很理解,意思是我不愛護學生,立場站錯了。我最初的態度怎麼樣,許多同學都知道,這裏就不用多說了。作為學校的黨委書記,我要站在公正的立場來看問題。經過了解,區的公安部門最初確確實實是接到集體鬥毆的報告,出麵製止武鬥的……”

他的話沒有說完,實際隻開了一個頭,便被一陣喊叫和吼聲打斷了,他立即成了矛盾的焦點:

台上四位對話代表中的一個,後來趙一浩知道是物理係三年級的學生,“罷課委員會”的主委。這位主委站起身來回頭麵對那二幹多聽眾,擺了擺手示意他們靜下來不要再起哄,果然有效,他那一擺手,像是拉了電閘,電燈一下子便熄滅似地,滿禮堂的叫喊聲便立即停止了下來。於是他回轉頭來麵對趙一浩等人,目標卻依然是校黨委書記。他不慌不忙地說:

“剛才吳書記說,事件的起因是由於學生與市民發生的鬥毆,公安部門出麵製止而造成的。”他抑揚頓挫,一字一句慢慢道來,很有點領袖的氣派和風度:“不錯,發生了集體鬥毆,公安部門也就是警察有權出麵製止,甚至采取強製性措施,像使用催淚彈,在世界上任何法製國家都是允許的。但是,請問吳書記,強製手段是否就意謂著戴手拷,甚至對持抗議的學生進行毆打?這是不是犯法行為?”

校黨委書記立即陷入了困境,無論從法律知識上或同類事件的常規處理的知識上,他都難以回答這個問題,但又不能不回答。正在為難之際卻發生了意外的情況使他得以解脫。台下有幾個學生衝上講台來到對話席,不顧同伴的阻止,奪過話筒質問:

“僅僅說它是違法行為還不夠,請問吳書記,這是不是一種侵犯人權的行為?作為一校的主要領導,你是站在受害的學生一邊還是站在打人凶手一邊?”

台下頓時有人附和呼應:

“還我法治,還我人權!”

一連喊了好多遍,有人又起反哄,整個會場開始混亂起來。有兩個學生乘勢跳上台來,像電影上經常看見的鏡頭那樣,唰唰地解開上衣裸露出半個身子,先麵對台下轉身麵對台上,高喊:

“傷還在,這就是鐵的證據,還有什麼可說的!”

有兩個學生同時從聽眾席上站起來高喊“你的傷是打群架打傷的,還是警察打傷的,清說實話!”他們的提問同樣也獲得了掌聲也引來了一陣噓聲。

台下又是一片混亂,一片起哄。

混亂局麵反而解脫了黨委書記,這麼多問題,兩種不同的立場,這麼混亂的局麵叫他怎麼回答呢?“因禍得福”他避免了無法回答的尷尬局麵。但受傷者既已上台總得有所表示啊,於是他準備走上前去看看受傷者的傷勢,至少作出一種同情的姿態。包括暫時冷坐一旁的趙一浩也覺得不能漠然視之,應當上去看個究竟。但說也奇怪,穩坐台上那三位對話代表中的一位卻站起來向衝上台來的幾個學生耳語了幾句,這幾個青年便像聽話的孩子,迅速地走下台去了。

台上台下依然亂哄哄地,一個勁地叫嚷要校黨委書記對剛才的幾個問題作出回答。他們將矛頭對準校黨委書記實際也是對準趙一浩。也許是出於策略上的考慮,暫時不直接點他的名,看他如何動作。趙一浩覺得自己應當說話了。說什麼?回答剛才大家提出的問題?不,他沒有這麼笨!說真的,這類事用法律標準來衡量,他趙一浩同樣說不清楚。是法律不健全還是執法者不遵守法律,作為省委書記,他不能信口開河,讓人家抓住辮子下不了台。這不是個人的麵子問題啊。難怪有些領導幹部深知個中的厲害,總是回避衝到第一線把自己暴露在矛盾的尖端。那大概也是一種“成熟”的表現吧?這就說明自己還不成熟了。他下意識地樂意自己的這種不成熟狀態。

他來不及多想,隻覺得自己應該表態了,否則來幹什麼?但他畢竟是聰明人,他不能像耍猴戲那樣,別人安了許多圈圈,自己便老老實實的去鑽。他拋開正在會場上爭論不清也無法說清的問題,來了個“異軍突起”,他慷慨激昂地麵向兩幹聽眾說道:

“同學們,老師們:省委對這裏發生的事十分關心,專門開了省委常委會進行研究。我們今天到這裏來,一是代表省委看望梅大的全體師生員工,向你們表示親切的慰問……”

場上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是一種對關心者表示回報的掌聲。這僅僅是一種友好的姿態,實質怎麼樣,且聽下文。

趙一浩在掌聲中站起來向場內一鞠躬,表示感謝,然後繼續說道:

“第二,我們來是鄭重宣布,省委省政府對梅大發生的事決定認真查處。”

又是一陣掌聲,依然是一種姿態,且聽下文分解。

這一次他沒有再站起來鞠躬,而是繼續往下說;

“剛才同學們提出了許多問題,同學們的心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我們今天到這裏來,不是來舉行法製講座會或者法製知識答辯會,而是來解決實際問題的。剛才同學們提的那些問題是同事件本身聯係在一起的,隻有把事件的來龍去脈查它個一清二楚,才能分清剛才同學們提出的那些是是非非……”

這時有人站起來高聲插話:

“事情已經很清楚了,還有什麼要查的?”

趙一浩說:

“不,一個事件的嚴肅處理,前提條件是調查核實事件的起因、經過、後果、責任,這是要經過當事者雙方都要呈述並核實後才能確定的。隻有調查核實清楚了全部事實,才能分清法與非法,執紀與違紀的界限。”

他停頓了一下,然後宣布:

“剛才說了,我們今天來一是看望梅大師生,二是代表省委鄭重宣布:立即組成一個有各方麵人士參加的調查組,對梅大事件進行認真調杏。在調杏的某礎上嚴肅處理。如果發現有人對學生非法拷打,就要依法追究責任,觸犯法律的移交司法部門,違反紀律的移交紀檢部門。無論是誰都要依法和按照紀律嚴肅處理,決不容情。”

他的表態受到全場一陣熱烈的掌聲。但掌聲過後會場裏又產生了嘰嘰喳喳的議論。與會者特別是堅持罷課的積極分子們是作好了充分準備,要在大庭廣眾之下一顯身手,好好地同省委的一把手唇槍舌戰一番的,做不到使他狼狽不堪,至少也要讓他服服帖帖聽從罷委會提出的各項複課條件。誰知這位省委書記出人意外地來了這麼一手,把大辯論的門一下子便關死了,連上台對話的四位代表也驟然之間便失去了辯論的題目和辯論的對象,大有“失業”之感了。不是嗎,你們要求明確性質,人家說了性質的結論產生於調查的結果;你們要求嚴懲打人凶手,人家說了通過調查違法者交司法部門,違紀者交紀檢部門,嚴肅處理,決不容情!你還有什麼話說呢?還有什麼題目好辯論呢?

當然幾位代表也不甘就此罷休,緊急磋商之後他們發言了,決定在複課條件上作文章。他們首先對省委書記關於組成調查組認真查處的決定表示歡迎,但接著便提出,調查是否公正要看實踐。因此,他們的罷課將持續下去,一直等到公布調查處理結果,全校師生認為滿意為止。

趙一浩當然不能同意,他理直氣壯而又心平氣和地談了大約半個鍾頭。從三個方麵講明必須立即複課的理由:第一,在繼續罷課的情況下,調查不可能順利進行。隻有在正常的情況下,才能查清事實,得出正確的結論。第二,罷課繼續下去,受損失的不是政府更不是公安部門而是學生。時間的浪費是最大的浪費。既然已經表了態要嚴肅處理,到頭來處理不公再罷課也不遲嘛。現在罷起課等,對同學們來說是一個什麼樣的浪費呀?他甚至按每人每天連上課帶自學八個鍾頭計,持續半個月一個人要浪費多少時間,全校一千五百個學生又浪費多少時間,算了一筆驚人的賬,然後問:有這十必要嗎?第三,國家、社會對這一代大學生抱有厚望,希望你們盡快成才。他講到這裏也算了幾個賬:全省現有大學畢業生數;大學畢業生中各類專業人員數;各類專業人員現在崗位的情況;全省所需各類人才數等等,兩相對比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他是居高臨下但卻又是心平氣和以談心的姿態而談,可以說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連他自己也沒料到會產生這樣的效果,本來是亂哄哄的會場卻很快變得靜悄悄的了。特別是那幾筆賬,他看見許多師生掏出筆記本子在認真記錄。待他講完時,會場上爆發了熱烈的掌聲。當然也有人不服,一位教師模樣的人站起來大聲地近乎吼叫:

“同學們注意,我們上甜言蜜語的當太多了。我們要對省委書記說,我們不聽宣言,隻看行動!”

有人附和但不多。

趙一浩身旁的校黨委書記悄聲告訴他:

“他是中文係的講師,曆次學潮的積極分子!”

趙一浩不動聲色。台上的四人悄聲耳語後提問:“調查組什麼時候進校?”趙一浩幹脆地回答:“你們什麼時候複課,調查組什麼時候到校。”又見四個人低聲耳語,然後說:“我們回去召開罷委會研究後再作決定。”並提出一個條件,要有學生代表參加調查組,趙一浩當即表示同意。也隻能是這樣了。當天晚上,“罷委會”正式通知學校,明天複課,如果當天調查組不到馬上再罷課。

一場風波就此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