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1 / 3)

馮唐對韓剛說到張林增玩政治還太嫩時,兩人都笑了。笑過之後韓剛看看表又轉移了話題。他說:

“怎麼樣,叫兩個小姐來陪陪?要不,今晚就在這裏開個房間?他們這裏的套房很清靜,一切由我來安排。”

馮唐也看看表連連地搖頭說:

“不,不,你知道我住市委招待所。趙一浩現在也住在那裏。他這個人精得很,今晚從鄉下回來我估計他會找我的。”

韓剛說:

“你已經發表了聲明,聯名者已撤消了提名,一切都滿足了他們的要求,還有什麼事要找你?”

馮唐說:

“你不了解,他的道道多得很。我敢肯定,不發表聲明他要找我,動員發表聲明;聽到聲明發了,他也可能會找我,比如肯定我的態度呀,要我早一點去省城報到呀等等。這後一點非常重要,他不會容許我老呆在三江市惹是生非的。他從鄉下回來要問的第一件事就是聯合提名的處理,要問的第一個人就是我!時間不早了,不能久呆!”

他說著便要起身告辭,韓剛也不再挽留,說:

“既然如此,我們走吧。”

兩人經過走道下樓的時候,馮唐說:

“這回多虧了你幫忙,使我馮唐走得光彩,我馮唐一輩子不會忘記的。”

說到這最後一句時,他還真動了一點感情,他將韓剛的右掌緊緊握住,一直握到走道盡頭的電梯。

韓剛則滿無所謂的笑笑:

“算不得什麼,區區小事何足掛齒,為朋友我韓剛敢兩肋插刀。今後你馮廳長用得著我時,隻要打聲招呼就行!”

說來也巧,馮唐回到市委招待所時,正好在門口遇到剛從鄉下回來正在下車的趙一浩一行。他連忙急步趨前,握住趙一浩的手,問了一聲辛苦,然後就邊走邊說,將自己如何發表不接受提名的聲明,又如何親自動員聯名者撤消提名的經過簡明扼要地彙報了一通。

上了樓來到趙一浩房間的門口,省委書記說了一聲:

“進去坐坐吧。”

這是馮唐求之不得的邀請,但他卻說:

“我先去通知食堂準備晚飯再來。”

趙一浩說:

“不用,我們在鄉裏吃過了。”

於是馮唐隨著省委書記進了房間。趙一浩往沙發上一坐便和他馮唐隨隨便便地談開了。

正如他所預料,趙一浩首先肯定了他的舉措,並問他幾時動身去省裏報到。馮唐回答說,他已經作好了準備,隻等法定的辭職手續一辦完,他馬上就走。趙一浩聽了說:

“對,越早越好。那邊通知的事我再催一催。”

在馮唐聽來,趙一浩這句話隻說了一半,另一半沒有說出來,是有意留給他馮唐去想或者去說的。於是他說了:

“留久了對一弘他們也不方便。”

趙一浩微微一笑,沒說什麼,但馮唐看出來了,省委書記打心眼裏欣賞他這句話,那表情也似乎在說:你馮唐是個明白人!於是他像在賽場上得了一分,由衷地感到高興。

趙一浩喝了一口進門時警衛員沏好的熱茶,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

“你覺得三江的領導班子經過這次調整怎麼樣?還需要怎樣進一步完善?”

馮唐沒有立即回答,在腦子裏轉了幾轉。正如他剛才在咖啡廳裏對韓剛說的:領導上剛剛敲定的人你又去告狀,豈不自找沒趣?在這個問題上,他馮唐有一套“哲學”:凡是領導上已經認定了的好幹部,你隻能錦上添花說好話;凡是領導上覺得有問題的幹部,你隻能落井下石。如果你想反起來做,唯一的辦法隻有寫匿名信,否則適得其反。而現在他是坐在省委書記的麵前哪,豈能隨心所欲,信口開河?於是他說:

“一弘當了市長,肯定能團結一班人奮力拚搏,使三江市的各項工作出現嶄新的麵貌。隻是……”

他有意地停下來觀察書記的反應。

趙一浩沒有明確的表態,隻說了一句話:

“說下去呀。”

馮唐字斟句酌地也隻說了一句,一聽便知是探試性的。他說:

“隻是……隻是亦前同誌今年都五十八歲了,下一步市委班子?”

他實際上隻說了半句。他的本意是想摸摸底,省委對衛亦前的前程有什麼考慮;提拔到省人大或省政協當副職,這是最佳前途。到省人大、省政協當常委,這算平職安排,軟著陸。留在三江市作人大主任或政協主席,這是不得以的去路,一個大權在握多年的一把手,雖然到市人大、市政協當一把手都算平職安排,總也會權力縮減,心態失衡呀!他覺得衛亦前對他馮唐算是不錯的,特別是衛亦前對市政府調整的三個方案,每一個都考慮到了他馮唐。知恩不報非丈夫也。但卻欲報無門,要是能從省委書記口中探知一二,將消息透給市委書記,也算是回報哪。可是他知道要從趙一浩口中掏出一點有價值的“情報”,並非易事,必須穩紮穩打,一句話分兩句說,看他怎麼回應,再乘機捕捉有用的信息。

趙一浩也本想聽聽他馮唐對市委班子的調整和衛亦前的安排有何意見,卻見他吞吞吐吐似難以出口,便也失去了繼續交談的興趣。恰在這時,省委副秘書長薛以明敲門進來了。他手握幾張稿紙,那是趙一浩今天上午在黃土坎金明家裏的講話整理稿,按照趙一浩的指示,當晚要電傳給省報的。他將稿子放在趙一浩身旁的茶幾上,說:

“記錄稿整理出來了,請你審查修改後我們馬上發出。”

馮唐見此情況便知趣地站起來,說:

“一浩同誌你忙吧,我們抽時間再談,反正這兩天你不走的。”

趙一浩的心事早已放在那講話稿上去了,順口便說:

“好吧,我們改天再談。”

送走了馮唐,他便埋頭審閱那份記錄稿,一字一句地仔細斟酌,又將一些提法作了修改。這是一件大事,明天報紙頭版頭條登出去,其影響可想而知。特別是考察組正在追蹤這件事的時候,豈不將自己推向了風口浪尖?

他將修改後的稿子交還給薛以明,說:

“你再看看,這樣修改行不行?”

乘薛以明看稿的時機,他嚴肅地思考起來,發還是不發?這是一件大事,決不能等閑視之的。在短短的兩三分鍾之內,他迅速地考慮了好幾個方案。

第一是按原定計劃發出去,不僅登頭版頭條,還要報社配發言論。這樣做自然痛快,旗幟鮮明,針鋒相對。然而似乎太激化矛盾了,至少是不夠策略吧?

第二是保持沉默,不予理睬。也就是說這篇報道不發了,以冷對熱,考察組想怎麼跟蹤就讓他們去跟蹤去追尋吧。就個人利害得失來說,這不失為良策,也不失政治家的風度,現在不說將來總有說話的機會。但他覺得這樣做雖然可以保護自己,卻是對工作不利。考察組的動向傳出去,立刻會引起思想混亂。他特別想到了省裏的幾大班子和離退休領導幹部,漏子是從這個層次裏麵捅出去的,而且看起來不止一個人,否則就不會引起考察組如此重視了。如果作為省委一把手的他保持沉默,那漏洞將會迅速擴大,特別是使基層幹部無所適從,進而發生渙散,乃至倒退回潮,那會帶來什麼後果啊?這是不可取的方案。

第三是順著考察組的調子作檢查,回頭是岸。他連往深處想都沒想,就將這種方案否定了。這算什麼方案,見風使院,但求保住自己為原則,沒有絲毫責任感和原則性的方案。何況考察組現在也還沒定什麼調子隻是跟蹤了解哪,你就談虎變色舉雙手投降?

那麼到底怎麼辦才好呢?在慎重而又迅速思考的過程中,他終於想到了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案,他認為這是唯一可取的辦法了,既表明了態度又不致將矛盾過於激化。於是他對早已看完修改稿,見他陷入沉思,不便打斷他思路的薛以明說:

“我看這樣,這篇講話稿暫不見報,作為省委辦公廳的內部通報先發到縣、團級,是否登報看一段再說。你注意到沒有?我把它改成重點談農村的家庭承包責任製,順便談到個體、私營經濟。”

薛以明先是一愣,稿子改得滿好的,怎麼又變了主意?但在領導身邊工作過的人有一個特點,善於領會領導意圖,薛以明自不例外。他很快表了態,認為書記所提的辦法是妥當的,就這麼辦。

於是趙一浩在講話記錄稿上簽了字:

在辦公廳情況通報上刊登,發至縣、團級

趙一潔月日

像是事先安排好了似的,趙一浩剛簽上最後一個浩字,連日、月還沒寫,那部直通省城的“紅機子”便響了起來,薛以明起身接過話筒,裏麵傳出了周劍非的聲音:

“喂,我找一浩同誌。”

薛以明連忙將話筒遞給走過來的趙一浩,說了聲“是周部長”,便拿起那份簽了字的記錄稿走了。

聽說是周劍非打來的電話,趙一浩便立刻產生一種預感:那邊又出了什麼事。

果然,周劍非告訴他,在考察組的日程上又進出了一個“學潮事件的處理問題”。為了查清這件事,考察組今天義分別找省長蘇翔、副省長黃人偉、張昌明和他去談過。蘇翔和他商議後,覺得這件事很重要也很蹊蹺,讓他周劍非同書記通個電話,也許蘇翔還要給他來電話的。

趙一浩聽了也覺得奇怪,這件事說起來既簡單又複雜。前年冬天省裏的重點綜合大學梅西大學的幾個學生上街同當地居民發生糾紛乃至鬥毆,公安機關抓了肇事的學生,當然,被抓的學生當天下午就經教育放回了。但卻引來了該校數百名學生圍攻公安機關乃至全校罷課。省城其他大學紛紛發表聲明表示支援,這其中便出現了一些與處理具體事情無關的政治口號,調子唱得很高,聲言不立即懲治違法抓人的凶手,便全市罷課,上街遊行。分管教育的副省長張昌明出麵,兩天未獲結果。眼看事態正逐步擴大,省委常委會專門開會討論。他趙一浩挺身而出,不畏風險親自到梅西大學和學生麵對麵座談,遭圍攻辱罵也毫不退卻,終於化解了矛盾,和平解決了一場不大不小但來勢凶猛的事件。他一向認為自己對這件事的處理無論方針和方法都是對的,並引以為幸,據他所知別人也是這麼看。怎麼現在突然又成為問題擺在考察組的日程上了?是什麼人在興風作浪?他不由得怒火中燒,但還是冷靜地和周劍非對話:

“你知不知道是誰把這件陳年舊事向考察組提出來的。”

他問。聲音很平靜,聽不出著急或者憤怒的語調。

“不清楚,不過我想,最大的可能性還是在考察組談話的範圍內。不過,也不排除有人專門送去的匿名信。”周劍非放低了聲音:“中央考察組到來的消息傳出後,便發現經常有人向考察組送信。你是知道的,我們這個地方趕風頭的大有人在,一有風吹草動他們就要跳出來表演一番的。”

趙一浩說:

“告狀是每個人的自由,隻要實事求是就行。問題是在這件事情上,他們告狀的調子和理由是什麼?你從考察組找你談話的口氣中可以聽出一點由頭來吧?”

周劍非說:

“聽得出來的,他們的調子主要是定在搞調和妥協,在大是大非麵前不堅持原則。考察組並沒直接這麼說,但他們是作為問題提出來的,一問處理經過,二問對處理這件事怎麼看?是否堅持了原則,是否存在妥協求全等等,這就很明白了嘛。”

趙一浩在電話上冷笑了一聲:

“潛台詞就是機會主義和投降主義兩頂帽子了,最大不過嘛,說我趙一浩向自由化投降甚至同情自由化?笑話!蘇省長他們又是怎麼回答的呢?這件事可是上了常委會的喲。當時以疏導為主不激化矛盾,不采取過激手段的方針是常委通過的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