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1 / 3)

這天一早,趙一浩按計劃到離三江市四十公裏去看一個因種水果和創辦私人企業而致富的青年夫婦。依然是由副市長陳一弘陪同,市委書記衛亦前留下來同吳澤康們一起配合人代會進程,會議已經進入人事階段,是關鍵時刻了。趙一浩也依然采取早出晚歸兩頭兼顧的辦法。這次拜訪是由他提出,陳一弘向他推薦拜訪對象的。這對夫婦發跡於八十年代初期,正好同陳一弘在尚文縣培植十大專業戶同一時間,經曆卻曲折得多。他剛準備下樓早餐,然後和陳一弘一道出發,衛亦前和吳澤康,還有市人大主任卻急急慌慌地破門而入。

“怎麼?出事了?”

趙一浩一看他們那表情便已猜到了幾分。

“十人聯名出來了,剛剛得到的消息,不是十人是十二人,昨晚深夜聯名時間結束的最後一刻提出來的。”

趙一浩不得不重新坐下來聽他們介紹情況,並吩咐秘書去告訴陳一弘晚一會兒才能動身。

“他正在飯廳門口等候哩。”

衛亦前對秘書說,然後回頭向趙一浩彙報情況,沒等他開口趙一浩便問:

“聯名提出了誰?”

“馮唐。”

吳澤康回答。

“都是些什麼人聯名提的?”

衛亦前搶先回答道:

“一個私營老板叫張明三的牽頭,那名單裏頭既有私營企業主也有國家幹部,還有兩個局長!”

趙一浩笑道:

“人家既然當了代表,他就有選舉權也包括另提他人的權力嘛。他現在是代表,在行使代表的權力,而不是以局長的身份在執行任務,事先還要請示你這位市委書記?”

衛亦前啞然了,他本來已經想好了處理這件事情的方案,現在看趙一浩的表情和口氣,似乎和自己的想法不對味,便將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咽回去了。順水推舟反間道:

“你看該怎麼辦?”

趙一浩若無其事地說:

“你問我該怎麼辦,我看好辦。依我的估計,馮唐不出今天之內肯定會發表不接受提名的聲明;聯名提案者也會因被提名人不接受而撤銷提案的。作為一種預案;如果聯名者堅持不撤消提名,那就提交大會討論表決,要相信大多數嘛!我就不信,大多數代表會和你們市委的建議相佐。”

衛亦前邊聽邊點頭,表示書記的指示很開竅,一定按書記的意見去辦。但他想想又甩出一個問題:

“萬一馮唐不發表聲明怎麼辦?”

趙一浩笑笑,說:

“他會的,萬一他真的不發表聲明,我晚上回來找他個別談談,如果他還是堅持要和陳一弘競選,那就竟選吧。這種可能性不大。我估計放開讓兩個人競選,勝利者還是陳一弘!不信我們打個賭!”

在場的人都笑了,衛亦前笑過之後眨了眨眼睛,還是顯得有些不放心。作為市委書記,他並不懷疑自己控製局勢的能力。但必須一切按自己的意願辦!你省委書記坐鎮在這裏,定了一個什麼不施壓要民主的低調,捆住我們的手腳,叫我們怎麼辦?

他自然不敢將自己的懷疑和想法說出來,用“不敢”這個詞是符合實際的。但趙一浩已經從他的表情上看出了他的疑慮,他沒有再多說什麼,隻簡單地說了一句:

“就這麼辦吧,錯了我負責!”

衛亦前不停地點頭,也隻說了一句話:

“按書記說的辦不會錯。”

他還是心有不甘,又問了一句;“你今天還下去?”

趙一浩點點頭,作為回答。衛亦前也無可奈何,於是各自分手去辦自己要辦的事。

趙一浩在陳一弘的陪同下乘一輛麵包車向四十公裏之外的黃土坎馳去,前麵有一台警車開道兼保衛。

行車途中陳一弘向省委書記談起了即將去訪問的這對青年夫婦的情況。男的叫金明女的叫吳小英,兩人都是中學畢業生。金明原本在縣供銷社當采購員,吳小英在家主持家務兼代民辦教師。後來夫婦倆都辭了職在家從事水果生產,已經六年了,現在不僅成了遠近聞名的“萬元戶”,而且帶動村裏二十多戶人家都成了水果專業戶,開始走上了致富的道路。

陳一弘是管農業的,對金明夫婦的發家史比較清楚,當趙一浩問起金明為什麼想起回鄉經營水果業時,陳一弘回答說,起因是金明在供銷社當采購員時在外麵發現了一些優良柑橘種,叫碰柑,使他萌發了經營水果業致富的念頭。開始承包荒山種植水果。為了“以短養長”,他們夫婦還開辦了一個顆粒肥料廠自產自銷。金明很精明,他當供銷社采購員時,學會了這種肥料的製作工藝。頭幾年很艱難,處處受卡壓,差一點搞不下去了。一直到省委提出“四個輪子一齊轉”,各種經濟成分“共生繁榮”的號召之後,才有了大的轉機,得到迅速發展。

“四個輪子一齊轉”?趙一浩忽然想到前天夜裏周劍非的電話,人家不是正在追查這“四個輪子一齊轉”的罪魁禍首嗎?這倒很有意思呀,於是他帶著濃厚的興趣問陳一弘:

“你說他們夫婦最初幾年很艱難,難在哪裏呀?”

陳一弘說:

“首先是難在土地上,他向村裏承包了兩百畝荒坡,引來了一大堆議論,村裏也受到了壓力,說他們支持資本主義道路。縣裏還準備拿他們作典型,後來看到省委的號召和你的講話才收手了。”

趙一浩笑道:

“怎麼承包荒坡種水果也犯了罪呢?”

陳一弘說:

“還不是傳統觀念在作怪。”

可不是嗎?連開發荒山也竟然納入“姓社姓資”的範圍去了,更何況自己搞什麼顆粒肥廠呢?別人要追查那“四個輪子一齊轉”的發明者又何足為怪?他頗有興趣地問:

“現在縣裏的態度呢?”

陳一弘想了想,回答道:

“表麵一致都支持,內心裏也還有人抱不同的看法,氣候一變就會表現出來。”

趙一浩沒有再問什麼,卻沉默著想心事。是呀,氣候一變就會表現出來,現在是什麼氣候?汽車進入了山區,車速並沒有減慢,趙一浩的思緒隨著腳下飛速的汽車輪子在轉動。一些不可理解也可理解的問題不斷地湧出來困擾著他。為什麼一個農民承包荒山種果致富也會引來一場姓甚名誰的風波?為什麼一些領導幹部的腦子比腳下的車輪還轉得快,今天是紅的明天就可以變成黑的?“文革”中有所謂“風派”的說法,看來並不僅僅是“文革”的特產了?

汽車在婉蜒曲折的山間公路上行駛了一個多鍾頭,眼前忽然閃出了一片橘子和柑子林帶,時令正當開花季節,趙一浩正伸頭觀賞,陳一弘提醒省委書記:

“到了。”

他的話音剛落,眼前又閃出一片奇觀,使車上的人頓感愕然:在坡腳的山彎彎裏,在稀稀落落的村莊前麵,順著路邊擺了一長串各式各樣小車,有越野類的三陵和北京吉普,有轎車型的上海、伏爾加和豐田等等不下十來部。車旁仁立著一群恭候者,走在前麵的警車驚動了他們也給他們帶來了被恭候者已到的信息。人群裏頓時引起了小小的騷動,大概並沒有誰發出排隊的號令,但人群卻自然而然地沿著路邊排成了長長的一列。為首者是誰?為次者又是誰?似乎也並沒有誰去安排,而卻又自然而然地安排好了。這種自然而然的隊列次序,大約是從上級的任免名單中得來的,從宣布名單的那一天就開始了,因而顯得十分自然。

車上的兩個主要人物都不約而同地相視著感到意外。雖然距離還有百十來米,陳一弘卻是看清楚了,縣上四大班子的領導全來了。第一位站立的是縣委書記、第二位自然是縣長了,然後是人大主任、政協主席,再然後是縣委副書記、紀委書記、副縣長等等……

“怎麼回事,老陳?”

趙一浩顯得很不高興。

“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按照你的意見我並沒有給縣裏打電話呀,他們怎麼知道的?”

陳一弘也覺得莫名其妙,但他心裏明白是誰通知了縣裏,卻不便說出口來。事已至此,隻好勸說省委書記:

“一浩同誌,他們既然已經來了就算了,我回去問問是誰通知的,今後一定吸取教訓。”

趙一浩心裏很不自在卻也無可奈何,“既然來了就算了”。不算又怎麼辦?掉轉車頭?他聽過“罷宴”的故事,還沒有聽說過“罷迎”哩!“已經來了就算了”,這符合趙一浩的性格,他不願在這類問題上把關係搞僵。有什麼辦法呢?微服出行的計劃又一次破產,就這麼一件簡單的事做起來有多難哪。

他還沒有對陳一弘的勸解表態,車子已經來到歡迎的人群行列之前,趙一浩隻好下車和那長長的隊列中的人一一握手。態度是冷冷的,和當天的氣候不相適應。歡迎者們卻並未發覺省委書記的表情有什麼異常,麵孔繃得緊,那是高級領導保持尊嚴,豈能大驚小怪!

縣委書記和縣長,趙一浩是認識的,按照常規他們之中的一人甚至兩人應該是市人代會的代表,在和他們握手時他問:

“你們怎麼不去開市人代會?”

縣委書記和縣長異口同聲回答:

“我們原本在會上,聽說你今天要來特意請假趕回來了。”

果然如此,趙一浩更加不高興:

“完全不必要嘛,我就是來看看金明夫婦,就這麼一件事嘛。”

對方顯得有些尷尬,但隨即便理直氣壯地作了回答:

“趙書記難得來一次,我們當然應該趕回來彙報聽指示哪!”

是呀,難得來一次,到這黃土坎還是第一次哩。他本來還想問是誰給他們通消息的,問也沒意思,便挨次往下握手。隻聽縣委書記在一旁介紹:

“這位是縣人大主任××,這位是政協主席××,這位是……”

人大主任、政協主席豈不都是從會上拉出來的,他真沒想到一次微服出訪的計劃適得其反,便又順口說了一句:

“你們都跑回來了不影響市裏的‘兩會’?”

又是異口同聲的回答:

“不會的,不會的,要明天才選舉,我們都投省委、市委推薦的候選人哩。”

這時縣委書記似乎才發現趙一浩身後的陳一弘,便連忙笑著補充說:

“保證都投陳市長一票,絕無問題。”

“絕無問題,絕無問題!”

又是異口同聲兼雜著笑聲。

接下來又是一個緊接一個的握手。握手握到最後一個一直不見要訪的主人金明夫婦,趙一浩覺得很奇怪,他四下一看,發現離歡迎行離約有四五米遠的地方,站有一對青年男女。不清楚他們是不敢站到隊列裏來還是不願站到隊列裏來,怯生生地佇立一旁像是好奇的觀眾。看他們的裝束和表情,趙一浩猜想一定是金明夫婦了,便走上前去握住那男人的手,問道:

“你就是金明?”

這時歡迎隊列裏的人們似乎才猛然清醒過來,呼地一下子散了隊,湧上來把趙一浩和金明夫婦圍在當中,七嘴八舌地代替金明回答:

“他就是金明!”

那口氣充滿了神秘、敬重,好像在向省委書記介紹:他就是天上下凡的呂洞賓!

縣委書記擠上前來對金明說:

“小金,站著幹什麼,還不快請趙書記到屋裏坐。”

一句話提醒了金明,他連聲請書記到家裏坐坐,並帶頭往前走,來到一幢嶄新的房屋前麵。這是一幢磚木結構的二層樓房,玻璃窗在日光下閃閃發光。四周的牆壁已經不是傳統的石灰粉刷而是水洗石牆麵了。一看便知:這家人發了。

進得門去,作為客廳的堂屋裏,在那依舊貼有“天地國親師位”的壁下擺了一長兩短木製沙發和幾把硬木靠背椅子。人多椅少,一些人隻好圍站在地上,把一個大約二十來平方的堂屋擠得滿滿的。

男主人看見還有這麼多首長沒座位,顯得很不安,自己不敢坐下便忙著和妻子一起,從各個房間裏收集椅子木凳安置客人。已經陪同趙一浩和陳一弘坐在沙發上處於核心地位的縣委書記伸長脖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