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 / 3)

趙一浩在陳一弘等人的陪同下,在附近的農村呆了一天,吃過晚飯才回市裏,市人大會議今天開始,他要趕回來了解動靜。他們回到市委招待所時,已是晚上九點鍾了。趙一浩下車走了幾步路,突然一下子從什麼地方竄出四五個人攔在他的麵前,為首的一個叫道:

“趙書記,我們總算等到你了。”

趙一浩一愣,站住了。急得幾個當地的警衛人員迅速地跳下車來將他們團團圍住。隻聽剛才那個為首的吼道:

“你們幹什麼?我們不是造反派更不是階級敵人,是老幹部!”

站在趙一浩身後的陳一弘看清了來人,悄聲對趙一浩耳語:

“是丁奉他們!”

然後他上前一步對正在和警衛人員推嚷爭吵的丁奉們說:

“丁老,趙書記在鄉下跑了一天才回來,還有急事要往省上打電話。你看是不是這樣,有什麼意見先同我談,我負責轉告趙書記並回答你們。”

丁奉的音調又粗又高:

“我們要找書記談,不影響書記休息,隻需要五分鍾!”

陳一弘為難了,他直覺地感到了奉們是針對他來的,人大會今天開始,裏應外合嘛,人家要告你的狀,豈能由被告聽申訴?他回頭看了趙一浩一眼正想建議由省委副秘書長薛以明出麵周旋,他和警衛們保護趙一浩進招待所。薛以明卻早已人不知鬼不饒地繞過眾人溜進招待所搬來了市委書記衛亦前。他正在招待所等候省委書記歸來彙報今天的人大情況,聽說省委書記被丁奉們圍住了,連忙跟著薛以明跑出來解圍。但他們來晚了一步,趙一浩得知是丁奉們時,便當機立斷,聽聽他怎麼說吧!於是他下達命令似地對警衛也是對丁奉們說:

“我們進屋去談吧。”

一群人擁著省委書記往屋裏走,正好在門口碰到急急慌慌奔出來“救駕”的衛亦前,他朝著了奉們脫口而出地吼道:

“這是怎麼哪,太不像話了!”

丁奉以牙還牙,以更高的嗓門朝他吼道:

“我們找省委領導反映情況與你有什麼相幹?就是你們這些人阻止老百姓接觸領導,我們說不定是反映你的問題哩,你跑出來阻攔算什麼?”

幾句話倒把氣勢洶洶的衛亦前弄得進退兩難,不知如何是好,可見丁奉等人之厲害。

趙一浩笑笑揮揮手,說:

“走走走,進去說,進去說,別在這大門口嚷嚷,像什麼話。”

趙一浩並不是被丁奉們的來勢所嚇倒,而是另有原因:今天人大會議開始舉行,丁奉們大約是裏應外合吧,送上門來的情報信息豈能放過?再說,丁奉此人聞名已久,今日難得一見,倒要看看他如何表演呢?

在警衛們的簇擁下,一行人進了招待所大門,來到一層樓的會議室。大家紛紛落座,裝煙沏茶,談話即將開始時,陳一弘卻突然站起來,確切地說他根本就沒坐下,而是一直在忙著招呼客人們入座,招呼服務員來沏茶,一切就緒之後便回頭對趙一浩說:

“趙書記你們談吧,我走了。”

這是聰明的回避行為,丁奉們打上門來的目的顯然是針對自己,怎能不識相地賴著坐在這裏哩。

趙一潔自然心領神會,便說:

“好吧,你先回去休息。”

陳一弘剛要邁開腳步出門,丁奉卻突然衝著他喊道:

“陳市長請你不要走,我們的話也是說給你聽的哩。”

陳一弘為難了,而且很生氣,你要告狀就告吧,還要我這個“被告”留下聽你當麵造謠?他忽然一轉念,這也好,你丁奉敢當麵造謠,我陳一弘也敢當麵對質,奉陪到底。當然不能聽他丁奉的指揮叫走就走叫留就留,成何體統?於是他麵對趙一浩問道:

“怎麼樣趙書記,我留下?”

趙一浩也被丁奉的這一舉動弄糊塗了,平時瞎編亂造的告狀者最怕與當事人對質,他丁奉卻反過來了,他們到底要搞什麼?既然他敢要陳一弘留下麵對麵地對簿公堂,也不是一件壞事。於是他對陳一弘說:

“那好吧,你留下聽聽也好。”

陳一弘聽出來了,這短短的一句話分明是對他的暗示,聽他們的瞎說當麵給予駁斥,這就是書記“聽聽也好”的原意。於是他就近在一張沙發上坐下,且看丁奉們的下文。

丁奉沒有開門見山說出要說的話,他和省委書記是第一次見麵,懂得應當如何先亮亮相。京戲裏的主角出場總是要先亮亮相以引起觀眾注意的。亮相不僅有一套程式動作,而且還有幾句說白乃至唱段以表明身份:“自幼兒讀春秋,韜略知曉,悔不該斬熊虎四海來飄……”

丁奉似乎對這一套程式很內行,他開始在省委書記這位大觀眾和聽眾麵前亮相了。

“我們是無名小卒和趙書記第一次見麵。”

趙一法插了一句:

“不錯,是第一次見麵,你丁老的大名卻是早已知道哪。”

丁奉聽了臉上漾起一陣微笑,像是得意的笑,也像是感慨又兼感動的笑,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哈哈:

“臭名遠揚嘛,連省委書記都知道我了某的名字,實在榮幸!”

開場鑼鼓一打,他正式亮相了:

“趙書記自然知道錢林同誌了,我和他是老戰友,一個縣一個區的,打鬼子那會兒他當縣委書記,我們就在一起。當然,那個時候我還是小幹部一個,到了解放戰爭就騎上了馬,還是錢林領導。我們可以說是一起穿過槍林彈雨走過來的戰友哩,趙書記大概就是從他那裏聽到我丁某人的了?”

趙一浩含含糊糊,不置可否。丁奉還在繼續談他和錢老的戰鬥經曆和戰鬥情誼,趙一浩卻有些走神了——他想起了從周劍非口中聽到的有關丁奉和錢林的一段往事:那時周劍非是錢林的秘書,眼前這位和錢林有“戰鬥情誼”的丁奉帶領“三江市幹部造反團”大鬧錢府,要揪錢林到三江接受批鬥的種種。其實,周劍非對他談起這件事時,說得比較抽象和簡單,但現在麵對這位口口聲聲“不是造反派”的造反團長,在他腦中的抽象印象卻一下子形象化了。他觀察著眼前這位滔滔不絕地講述著和錢老並肩戰鬥光榮史的丁奉,想象著率領幹部造反團大鬧錢府的丁奉,覺得有些不可理解。他似乎忘記了那樁並不光彩的事,是害了健忘症?不,你聽聽比那更早的事他卻記得這麼清楚。如果提醒他一下,他會怎麼辯解呢?也許,他根本就不辯解,而是理直氣壯:當時有當時的曆史情況,我們是響應偉大領袖的號召如此等等,甚至會說我們對他是一批二保之類的話來的;要是周劍非乃至錢老現在也在場,他丁奉又作何表演呢?人,有時真是難以琢磨啊!

趙一浩腦子裏走了神,井沒有聽到了奉說到哪裏了,也許已經過了五關斬了六將,到了“古城會斬蔡陽,匹馬單刀”哪。由於他習慣性地點著頭表示在聽,丁奉也就更加來勁,談興更濃,無邊無沿了。在坐的人包括跟他一起來的那幾個離退休的局長、處長什麼的都有些不耐煩起來,等待著省委書記發出停止廢話的命令。然而省委書記依然表情莫測還不時地點著頭,似乎聽得很有興趣哩。終於還是市委書記衛亦前站出來打斷了丁奉無邊無涯的光榮曆史的回顧。他衝著正滔滔不絕的丁奉說:

“唉,丁奉同誌呀,時間不早了,這些事留到以後再談吧,你們今晚上來找一浩同誌有什麼事就開門見山吧,如果我們留在這裏妨礙了你談話,我和一弘馬上就走,希望你開門見山快些結束,好讓一浩同誌處理別的事!”

他說著便站起來做出要走的姿態。這一著果然有效,丁奉來了個急煞車,對著衛亦前大聲地說:

“你急什麼?我比你還急哩,今晚同省委書記第一次見麵,談談個人曆史還不行?談談我丁奉這個抗日戰爭幹部來到三江後怎樣受你們這些……”

他差一點說出怎樣受你們這些“走資派”迫害,話到嘴邊卻噎住了,說出口的是:“受你們這些對老幹部毫無革命感情者的迫害。”

衛亦前也激動起來了,說:

“好吧,那就請你當著省委書記的麵,將我們這些人怎樣迫害你的事,一五一十說出來讓省委書記聽聽。”

出乎意料,丁奉並沒有當著趙一浩的麵呈述他“受迫害”的曆史,而是來了個急轉彎:

“今天我不說這些,以後有說的機會,是要好好說一說嘞。”

他停了一下,提高嗓音:

“市人大今天不是開會了嗎,省委對三江的市長人選不是作出決定了嗎?不,按法律程序是作出建議,提出了建議名單,反正就這麼回事吧。我們今天晚上來找趙書記,就是來表明我們對這件事的態度。”

丁奉像個演說家,說到這裏他有意地停了下來,等候反應。

本來被丁奉那冗長的曆史回顧弄得鬆弛了的聽眾,一下子變得緊張起來了。並且似乎都已猜到了奉要說的是什麼,一個個都暗自作了應急準備。衛亦前想的是:在省委書記麵前他必須態度鮮明,毫不含糊。隻等了奉一閉嘴,乃至必要時中間插入,打斷他的話,第一個站出來批評他的謬論和造謠。陳一弘把心一橫,也暗自作了準備,絕不讓他丁奉信口雌黃,含血噴人。他敢造謠我陳一弘、就敢駁斥。把壞事變成好事,這樣的機會哪裏去找?想到這裏他甚至有些高興了,隻等丁奉彎弓,他陳一弘就拔箭。趙一浩也在暗自作好澄清事實的準備;真理在手,成竹在胸。他跑到三江來是幹什麼的,還能讓丁奉們擾亂視聽,幹擾三江的選舉?態度可以好一些,事實必須澄清,就算是你丁奉送上門來的機會吧。其餘在座的人當然不如他們三位這樣如臨陣前,但也都神經緊張起來,有的是怕出事,吳澤康和端木信早已攜帶材料悄悄入室坐在後排,隨時準備為趙一浩助陣;薛以明暗中準備好一旦鬧起來,怎樣指揮警衛人員保護書記離開現場。也有等著看熱鬧的,但在這樣的場合必竟是少數。

還要特別提提那些警衛人員,他們沒有得到進會議室的命令,不敢擅入,但卻著裝加便衣在市公安局長的親自指揮下將招待所圍了一個圈,一個個摩拳擦掌,一旦發生越軌行動,休想從這間會議室裏逃走一人。

這樣緊張的氣氛大約持續了足足有兩三分鍾,丁奉見大家都靜靜地等著他說話,心裏很得意。他自然不知道室外的布署,否則他會提抗議的。說真的,連趙一浩也不知道,如果知道了他大概也不會支持這樣的作法,為什麼要搞得這麼緊張呢?

在室內室外的緊張氣氛下,丁奉終於話入正題了,結果又是一場大大的意外。

“我們找趙書記是來表明態度,”他有意地一頓以增強效果:“我們代表三江市二千伍百多名離休幹部和一萬一千名退休幹部明確地表示,”他又有意地一頓。

會議室裏引起了小小的騷動,但可以看出並沒有因為他聲稱“代表”幹萬離退休幹部而更加緊張,一個個是一種不以為然的表情:別吹了,你丁奉以及你們那幾個人能代表得了如此眾多的離退休幹部?這一點大家,包括趙一浩在內都心中有數。當然,也沒有誰去反駁他說別吹牛了,你究竟代表得了幾個人?誰也沒吭氣,靜聽他往下說。

“表明一個什麼態度哺?”丁奉還在故弄玄虛,那音調像是在對千萬觀眾發表演說,他丁奉也確曾有過這樣的輝煌。

“表明我們對省委作出的三江市市長人選完全讚同!”

丁奉終於說出了來意。

又是一個意外而又意外的事情?怎麼會是這樣呢?在座的每一個人在大出意料之餘,那緊張的神經便一下子鬆弛下來了。同時又都感到大惑不解,這是怎麼回事?一向反對陳一弘最激烈的丁奉們怎麼一下子便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這意味著什麼?像在唱一場鬧劇。

首先感到意外的是陳一弘自己,他已經暗自準備好了的反駁詞原來是多餘的了。他靜靜地瞄著丁奉,這個心目中的“政敵”一下子變得不可琢磨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