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位人民代表為國事操勞辛苦了,我誠心實意敬各位一杯!”
他說完舉杯和每個人碰了碰,然後一仰脖子將一大杯“馬提尼”洋酒一飲而盡,說:
“諸位請!”
坐在他對麵的達三貿易公司老板張明三把已經舉起的杯子又往桌上一放,雙手搖搖說:
“不行,不行,誠心請我們就一個一個的來,哪有一杯酒敬一桌人的道理?”
他和韓剛是同行,都搞貿易,雖然平時稱哥道弟,商場如戰場,彼此的競爭還是很激烈的。他的公司之所以取名達三據說有兩層意思,一是取意於“財源茂盛達三江”的俗語,二是取他張明三的最後一個字,二者相輔相存。
聽了張明三的話,首先反對的是桌上唯一的女性:全市有名的白蘭酒家總經理白蘭女士。她年剛過三十,端裝大方,衣著素雅入時,每天親臨大堂迎客送客。據說許多人是想一睹其芳顏而去花錢吃飯的。因此她那白蘭酒家每天下午車水馬龍盛極一時,白蘭總經理也成了全市的名人。她之所以被選為市人民代表,除了其私營企業主的代表性,還因她樂善好施,每年的希望工程、抗災濟貧她也總是榜上有名而且名列前茅。她有一句名言流傳很廣:“我賺錢是為國為民!”
當下聽了張明三要韓剛一個一個地敬酒,便立刻反對道:
“不行,不行,隻敬酒不勸酒這是文明的表現。別看我是酒家老板,我最反對酗酒鬧事,我們的店堂裏就貼有反對酗酒的對聯:‘談古論今皆雅士,呼吆喝六是俗夫!’所以我主張呀,主人盡意,客人盡興,能喝多少算多少,不興功更不興拉著手灌。何況今天喝的是洋酒哩!喝洋酒就依洋規矩吧!”
說得大家都笑了。
韓剛說:
“好、好、好,遵照白蘭女士的旨意,我們當雅士不當俗夫。”他將手中的酒杯一舉:“這樣吧,為了對各位的歡迎和敬意,我韓剛敬每位一杯,各位喝多喝少聽其自便。”
他將杯子舉向白蘭:
“就從白女士開始!”
他同她碰了碰杯,一仰脖子將一杯酒輕輕鬆鬆地倒進了肚子,白蘭則將杯子舉到唇邊輕輕地抿了一口。韓剛接著又斟滿了酒將杯子依次舉向張明三和其餘二人。有的喝了半杯有的喝了整杯。大家都知道韓剛是海量,也不去勸他,卻各自在心裏納悶:他今天請我們來到底為了什麼?
韓剛四杯酒下肚氣更壯了,他舉起筷子說了聲“請隨意”,自己挾了一塊桂魚漫不經心地吃著,終於話入正題:
“今天請諸位來,一是很久不見麵了在一起聚聚,二來嘛諸位都知道馮唐副市長要調走了,他在三江幾年和我們都是朋友,又肯幫我們的忙,我們總得有點表示,不能人一走茶就涼呀。”
他停下來以觀反應。
張明三第一個說話:
“你的意思是我們工商界聯合起來為他舉行一個盛大的歡送宴會?”
“不行,不行,”白蘭馬上接過話頭:“那樣做是害人家,上麵早有規定,他敢來赴這種宴會?要是真來了豈不是幫了倒忙?”
“白女士說得對,”張明三說:“到底怎麼樣表示一下才好呢?”
其餘二人也隨聲附和:
“到底怎樣表示一下才好呢?”
韓剛一看大家都有積極性,或者用一句時髦的話說:都有了共識。有基礎了,時機成熟了,於是便不慌不忙地把談話引入預定的主題。他又端起杯子向四個人示意後又一仰脖子喝幹,然後慢聲慢氣地說:
“依我看,最好的表示是讓馮唐光光彩彩地離開三江,對他們從政的人來說,這比送什麼貴重禮物都強!”
在座的人一聽這話,都不約而同地暗想:有意思了,今晚上的宴會主題原來如此。一個個的精神便都振奮了起來,隻是不知道韓剛的“光光彩彩”具體作何解釋,便拿眼光盯住韓剛,且聽他的下文。
有人說過,別看私營主和個體戶們似乎離政治很遠,其實他們對政治往往最敏感最關心;對於人大、政府公布的政策、法令,他們比機關裏端鐵飯碗的人研討得更深更透。這也許是所處的地位和生存競爭所決定的吧。對於如何歡送馮唐這一類事,自然也屬敏感的範圍了。
韓剛把議題擺出來了,卻又引而不發,等候別人的反映。
張明三先開了口:
“哎,你老兄別賣關子嘛,話到嘴邊留半句,這是什麼意思,對我們不信任?”
白蘭也說:
“是呀,你請我們來,有什麼事就直說吧,何必吞吞吐吐的!”
韓剛之所以暫時沉默,一是等反應,二是考慮話怎麼說,見時機已完全成熟,便端起手中的酒一仰脖子喝了,說:
“其實這件事對諸位來說完全是舉手之勞,一不傷筋二不動骨的。”他又停了一下才放低了聲音繼續道:“我有個想法,人代會不是興十人聯名嗎?大家齊心合力串連十個代表把馮唐提出來當市長候選人,就這麼回事!”
餐室裏一下子便沉靜下來了,韓剛的提議像爆響了一顆炸彈,嚇得大家昏頭轉向,一時不知如何判斷和回答。
作為私營企業主被選為市人民代表,他們既感到榮幸又有些戰戰兢兢,在會上的發言一般都是“擁護讚成”,膽大口快如張明三者也隻在執行私營企業的政策方麵有時在會上提幾句意見,也都是“建設性”的。至於人事安排,向來是“上級考慮得很周到很正確,我們堅決擁護。”現在會議雖未進入選舉階段,卻也都知道上級批下來的候選人是陳一弘,又叫我們聯名提出一個馮唐,豈不是叫我們扮演反麵角色,把我們往懸崖上推,你韓剛居心何在?
這可以說是共同的想法,在這“共識”之下,各人又有自己的打算。
張明三暗自嘀咕:你韓剛得了馮唐的好處,所以你來幫他競選。騙得過別人騙不過我張某,別的不說了,光最近三江市的化肥銷售被你韓剛從馮唐那裏撈到手,雙軌變單軌,僅此一項獲利至少以萬為單位的三位數。不過,話又說回來,馮唐對我張某也算不錯的。也許,他韓剛和馮唐事先商量好了的,認為我們幾個人可靠才找我們來,做人留根線,來日好相見。於是他問:
“馮唐不是調回省上高就了?怎麼還要參加競選,難道他不想走?”
“是呀,難道他不想走?”
馮唐調省上提拔安排的消息早已不翼而飛,盡人皆知了。
其餘兩人幾乎異口同聲地提出了和張明三相同的問題。
隻有白蘭暫時沒吭氣,她另有想法。她認為此舉的目的不在於實而在於虛,即使十人聯名把馮唐提出來,在現在的情況下,十有八九也是選不上的。但是為馮唐爭爭麵子,爭來幾分政治資本:請看看我馮唐在三江的群眾基礎如何?然後光光彩彩回省,高高興興上任,如此而已豈有他哉。當然她不便將自己的猜測說出來,她清楚韓剛也包括張明三在內和馮唐的關係非比一般,千萬不可造次才是。於是她穩住陣腳,且聽韓剛怎樣回答他們三人。
果不出白蘭所料韓剛回答了,說得既明白又巧妙,他說:
“馮唐奉調回省而且要升官,還是要害部門,最新消息,省委在決定陳一弘當市長候選人時,同時決定提拔上調,隻等有了位子就走,今天周部長打電話,位子有了,正是管我們行業的單位,書記和部長正向馮唐宣布,都是事實。但人家在三江呆了這幾年怎麼樣?上級說了成績很大,那是一方麵。另一方麵,三江的人民總得有一個表示呀。聯名提出他來,然後他再來個聲明:擁護陳一弘作市長,自己不接受提名,豈不有名有義?人活在世上圖的是什麼?”
白蘭一聽抿著嘴笑了,果然如此。她對自己的政治敏感覺得很欣慰,同時也為韓剛的消息靈通吃驚。
張明三和其餘兩人也算弄明白了此舉的目的所在。但他們卻另有考慮,三人都心照不宣,還是張明三說出來了,說得很坦率:
“這樣做倒是為馮唐爭了麵子,我們欠他的情分也還給他了。不過,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討好了馮唐會不會反過來得罪了陳一弘?我們將來還要在人家手下過日子哩。”
韓剛笑道:
“不會的,第一,十人聯名有法律保障,誰也不敢違反;第二,陳一弘這個人我了解,他不會搞報複。雖然他同我的前妻結了婚,我還是要說一句公道話,他為人正直,他不會報複也不敢報複。”
話沒說完,桌上的幾個人都笑了。笑什麼?都沒有說卻也說了,那潛台詞便是:既然如此,那巧奪民妻的說法是從哪個風洞裏吹出來的?韓剛也沒問四位客人笑什麼,卻也從大家的表情上不問而知了;我知道你們笑什麼,那陣風並不是首先從我韓剛這裏吹出去的,當然我韓剛也隨風附和過,甚至推波而助瀾,那是出於不得以而為之,也有出出氣的意思,你們就沒幹過背良心的事。他並沒被麵前的笑聲所難,而是變得更加理直氣壯起來:
“我沒說錯,不用關心陳一弘會不會報複。相反,要考慮的是馮唐,他到了省上還要管我們的。搞點感情投入,不會沒有好處吧?大家說呢?”
張明三被韓剛的一席話說動了,但還有些不放心,他問:
“這件事馮唐知道?”
白蘭笑了,心想;笨蛋!還提出這樣的問題!
韓剛被將了一軍,他急速地考慮著怎樣回答才好。他想說馮唐不知道,是他韓剛自己的主意,但隨即便自我否定了。“你韓剛算老幾,跑出來指揮我們,要我們跟著你打轉轉。你連人民代表都不是,好意思叫我們幹這幹那!”他又想說這就是馮唐的主意!更覺得不妥,怎麼能把他推出來呢,萬一傳出去引出禍事,壞了人家的名聲非同小可。左思右想,他說了一句含糊的話:
“我向他說過我的打算。”
話一出口他又後悔了,萬一他們中哪一位要追根到底,問馮唐表態沒有,表的什麼態?我該怎麼回答呢?幸好沒有誰提出這樣的問題,韓剛的回答既含糊又明確,反正就這麼回事,何必再去尋根究底呢?大家埋頭喝酒吃菜,考慮的是:這件事能不能幹,怎樣幹?各自都在權衡利弊,思考問題,倒把局麵搞得冷落了。白蘭終於先開了口,她說:
“韓總既然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我看就讓我們回去考慮考慮吧,韓總今天也不是下命令呀,是把題目出給我們,要我們自己去作主張。對吧,韓總?”
“當然,當然。今天請大家來主要是交換意見,白總說得對,一切全由各位自己作主,不敢有半點勉強。”
韓剛嘴上這麼回答,心頭卻很不是滋味,但這也是很自然的,哪能都聽你韓剛的召喚呢?他邊說邊用眼光瞄張明三,現在就看他的了。
不負韓剛之希望,張明三正式表態了:
“白總說得對,題目由韓總出,主意還得由自己拿。我張某人的主意拿定了,馮唐這幾年對得起我們,我們也要對得起他。十人聯名的事包在我身上,不說十人就是二十人也做得到,還要包括一些黨、政幹部的代表在內。”他用眼光掃了白蘭和其他倆人一眼:“至於三位嘛,參加我歡迎,不參加聽其自便,我們照樣是朋友。”
那兩位男性企業家立即異口同聲地表了態:“願緊隨張總後塵。”白蘭笑而不答。
韓剛的宴會到此算是成功了。後來隨著會議進程果然出現了張明三為首的十人聯名,據說響應者頗多,弄得衛亦前等人慌亂不堪。正在這節骨眼上,馮唐站出來發表聲明謝絕提名並正式提出了辭職申請,實現了光彩下台,凱旋而歸的願望。
白蘭沒有參與提名,作為補救,她在自己的白蘭酒家小套間裏為馮唐舉行了既豐盛而又秘密的送行宴。作陪的除了她自己,隻有韓剛和副市長張林增。另備厚禮三份,被送者和作陪者各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