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3 / 3)

他們那個省搞“四清”時,省委書記,那時還稱省委第一書記的秘書寫了一份揭發材料,當時被稱為重磅炸彈,聲震四方。這位秘書跟隨省委第一書記住在他的花園洋房裏,大凡出差開會又不離其左右,故而對書記生活起居的細微末節,乃至省委書記夫人、子女的性格、愛好、缺點等等了如指掌。他那篇揭發材料的主題就是省委第一書記一家人的生活種種。揚揚灑灑一萬多字,像是一個短篇小說,生動形象、惟妙惟肖。連書記閑暇不讀馬列卻常讀劍俠小說等等都寫上了。夫人和子女的部分自然就更精彩了。“四清”工作團竟然將這篇大作原文照發,而且發行麵很大,每個廳局都收到了。“四清”結束時這位第一書記被免職調離,當然不可能是因為秘書的大作起了決定作用,但推波助瀾總是有的了。新來的省委第一書記到任後做的幾件事之一,就是在秘書的大作上批了這麼幾句話:“這樣的人不適宜留在領導幹部身邊工作,由辦公廳商同組織人事部門,將其調至基層,長期鍛煉……。”

省委第一書記而且是新來的第一書記的指令,自然是立即便貫徹執行的了。

這個故事與他從周劍非口中聽到的發生在本省的秘書事件驚人地相似,連情節都差不多。可見天下相同的秘書相同的省委書記大有人在!他趙一浩呢?

此一時彼一時矣,現在不管他趙一浩對這位前來揭秘的副市長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都不能按他的前輩如法炮製了。他隻能做到一點:“心中有數”,對副市長張林增是這樣,對被揭發者衛亦前也是這樣。心中有數,不行於言表,文章慢慢地按程序去做。這大概也是政治上成熟的表現之一吧?

具有悲劇色彩的是張林增,苦心積慮冒風險揭“恩人”,自認為是一出得意之作。誰知道會在書記心上烙下一個陰影呢。可悲的是他還蒙在鼓裏,還在為實現了“自我推銷”的目的而暗自得意哩!

趙一浩在陽台上站了一會兒,覺得寒氣逼人像是在下露?他回到房間走進臥室,想脫去上衣洗洗漱漱,便上床睡覺。床頭櫃上的紅機子引起了他的注意。這個套間是市委專門為省裏主要領導幹部們特設的,故而裝備了直通省委、省府的保密電話。

趙一浩下意識地拿起紅機子撥通了周劍非辦公室的電話,他知道周劍非是住在那裏的。電話鈴響了很久卻無人接。大概還沒回來?都十二點過五分哪。他正準備放下話筒,卻傳來了周劍非的聲音:“喂,哪裏?”一聽便知是剛從被窩裏鑽出來的,帶著幾分睡意。趙一浩高興了,他將聲音放得很低,好像怕影響別人的睡眠,也許是一個習慣性的動作吧?他將嘴唇湊在話筒上:

“喂,老周嗎?才回來還是睡著了呀?”

“睡著了,睡著了,剛剛睡著哩。你還不睡呀,都十二點過了,不要太緊張羅,要注意身體喲!”

“沒有關係,正準備睡,看到保密電話便順手拿起來了。怎麼樣呀?”

怎麼樣呀,不用解釋周劍非便知它的內涵是什麼,於是回答道:

“上午又找蘇翔省長同他們談,下午找了我這算第二次正式談話。每個人的談話足足弄了三個半鍾頭,弄得頭昏腦漲,回來又處理了一些事,我本想給你打電話,怕影響你休息,想明天上午再打,便上床啦。”

聲音也很低,但卻聽得十分清楚。

“整整談了一個下午,有這麼多話好談?”

“唉,我哪有這麼多話談,人家要問呀,打破沙鍋問到底,真是‘三堂會審’喲,有問就必答,有什麼辦法哩。”

趙一浩笑道:

“哦,‘三堂會審’哪,你就是蘇三了,誰是王金龍呀?”

嘴上在開玩笑,他心頭卻不像剛才聽張林增副市長揭上司之短那麼輕鬆了。他問:

“他們到底提了些什麼問題呀?”

從語氣裏可以聽出,是一種迫切地需要知道詳細情況的心情。對方自然是聽出來了,話筒裏傳來了輕微而又清楚的聲音:

“把文件擺在麵前來提問,有些事根本就沒有思想準備隻好邊想邊答;有些事想也想不起來,那時我在地區呀。”

“不能說具體一些嗎?”

“這電話?”

“不是保密電話嗎?”

“哦!”對方若有所悟,他也許從床上爬起來就沒開燈,抓起話筒就聽,床頭擺著兩部電話,還沒看清楚是紅機子還是普通機子哩。但回答卻仍然是:“保密電話有時也不保密哩,我一向不迷信這個!”

“不要緊的,你談吧。”

趙一潛心想,這位老兄也太慎重了,害了職業病!

周劍非回答了,看來是經過暫短的思考後挑選的例子:

“比如這‘四個輪子一齊轉’,問我是怎麼提出來的,出處何在?是劉老提的,他的麵前擺著一份鉛印件,畫了許多紅杠杠,不是紅頭文件,可能是一份講話稿……”

趙一浩下意識地一驚,說:

“那是我的講話稿,發明者是我趙某人呀,怎麼和我談話的時候沒有提卻抓你這個——他本來想說抓你這個‘從犯’,後麵兩個字到了嘴邊沒有說出來,改成了抓你這個第三者呢?可把你難住了,你怎麼回答呢?”

“我如實回答,”周劍非說:“我說,我那時在地委當書記,省上的事知之甚少,不知道是怎麼提出來的,更不知道出處,但我讚成這個口號,而且執行了。我發現提問的劉老吃驚而又不滿地盯著我,問道:‘你讚成這個口號而且執行了,那麼請你解釋一下,這四個輪子一齊轉,注意‘一齊’這兩個字,既然一齊轉,還有什麼主次呢?這符合中央的精神嗎?這是同中央保持一致嗎?’他這麼一問呀,最初我有些給蒙住了。後來腦子來了個急轉彎,便回答說,我的理解是:四個輪子一齊轉是拿機動車作比方的。機動機的四個輪子隻有分工不同沒有主次之分,少了一個也不行。如果要對機動車分主次,發動機是主?還有方向盤哩。前者管動力,後者管傳動管製控。方向盤往哪個方向打,四個輪子就往哪個方向轉。不知道我的理解對不對?我這麼一說,在場的全體考察組員都笑了,張老是放聲大笑。他笑過之後說:‘這是劉老隨便問問的,不談這個了,不談這個了。你是組織部長,就給我們介紹一下你們的幹部任免程序吧’。”

聽到這裏,趙一浩也忍不住笑了,說:

“老周你還真有兩手哩。如果他們再要問,你就告訴他們那‘四個輪子一齊轉’的口號是我提出來的,要他們來問我好了。”

周劍非沒有放下電話卻又一次在電話上放低了聲音:

“我總感到這次考察組與往次不一樣,我感到了有一種‘文革’的味道哩。”

趙一浩立即領會了周劍非的意思,便說:

“你指的是‘上綱上線’吧,就讓他們抓好了,我還是那句話,身正不怕影子歪。好了,已經一點了,明天我們都還要忙,睡覺吧,有事再聯係。”

他放下了電話,從說話的聲音可以聽出來,他有情緒。他匆匆地洗洗漱漱便上了床,有一小段時間沒有入睡,那“四個輪子”真的在腦子裏轉動起來了,誰為主誰為輔?這種提法有毛病嗎?毛病在哪裏?他翻來覆去地想了一陣。覺得當初提這句口號,本意是多種經濟共同發展,那主次不是早已定了嗎?而且在講話和文件上都說了,要鑽空子確也是有空子可鑽的,有些人的本領就在於此,善於在字裏行間挑刺,然後上綱上線以顯其“革命”的堅定和理論水平的高深。這種人算什麼?攪屎棒而已!

他東想西想,不知又過了多少時間,終於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趙一浩依舊按習慣六點半鍾起床,顯然睡眠不足,有點頭昏但畢竟是精力充沛的年齡,完全可以支持得了的。他洗完臉正準備下樓早餐時,陳一弘來了。他說昨天晚上他在辦公室和兩位縣長談到十一點多鍾,回來聽沈琳說書記去過他家了,因為時間晚了怕影響休息就沒有給書記打電話,不知道找他有什麼事。

趙一浩笑笑說:

“沒什麼急事,吃過晚飯散步散到你家去哪,你不在我們和沈琳吹了一通就回來了。”

他看看表:“我們一起去吃早點吧。”

陳一弘說:

“我在家裏吃過了,你去吃我在樓下大廳等你。”

他們邊說邊往樓下走,趙一浩說:“再吃一點吧!”陳一弘說:“不了,我吃得很多,一大碗麵還加了荷包蛋哩。”

趙一浩笑道:

“沈琳給你煮的?”

陳一弘“唉”了一聲,點了點頭。

趙一浩笑道:

“你有一個好妻子。”

陳一弘心裏明白,書記說這話是一種表態。他內心很感激,但沒有說出什麼感激的話,以一笑作為回答。

說話間他們已下到一樓大廳,隻見衛亦前、吳澤康、薛以明等一群人已經在大廳裏恭候了。見陳一弘陪著趙一浩下來,衛亦前有些愕然,卻也不動聲色,走上前去和趙一浩拉拉手,問道:

“昨晚上睡好沒有?”

趙一浩笑笑,是苦笑,但誰也沒看出來,然後順口說道:

“睡得可以。”

這時衛亦前才回頭看看陳一弘:

“一弘來得早呀。”

陳一弘說:

“趙書記昨晚散步到我家去了,我不在家,怕有急事便早一點來看看。”

衛亦前“哦”了一聲,說:“走,一起吃早點去。”

陳一弘又將在家已經吃過的話對市委書記說了一遍,衛亦前也不勉強,便隨著趙一浩向餐廳走去。

他們一行五人進了大餐廳內設的一間小餐廳,名單是:趙一浩、衛亦前、吳澤康、薛以明、端木信。後者是趙一浩點名進去的,其餘的隨行人員和陪同、警衛人員都在大餐廳就餐。也是特殊化也是工作需要,在這個小範圍裏他們好乘吃飯之機交換意見。

衛亦前先向省委書記彙報了昨天晚上他和省委組織部副部長吳澤康的戰績。“贏錢之人大不同,臉上泛起桃花紅”,衛亦前也如此,一看那容光煥發的模樣便知他昨晚得手了。他對省委書記說,他們倆昨天晚上先找馮唐宣布了省委最新的決定:調他省上某廳擔任廳長。馮唐很高興,表示絕對服從,怎能不高興呢?三江市長人選已成定局,這是他馮唐最好的出路了,還將轉正也算是衣錦榮歸吧。衛亦前說他們接下來去找了人大主任,主任一聽樂了,立即通知幾個副主任聽他們通報情況。衛亦前說估計昨天晚上消息就傳出去了,人代會預備會今天舉行。這位市委書記為自己的得意之作而興奮,他說吳部長和他昨天晚上就要向省委書記彙報的,“後來聽說你正在找林增談話,我們才沒進去。”我找張林增談話?趙一浩心裏暗自好笑,看來這位書記不僅蒙在鼓裏,而且起了疑心。當然他不會把真象說出來的。如果要說,隻消一句話:“不是我找他,是他來找我”,他們書記和副市長之間的關係就將起一個“質”的變化吧?乘服務員端上麵條之際,趙一法隻說了一句話:“吃吧,吃了好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