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2 / 3)

趙一浩有點納悶,難道他深更半夜跑來就是為了表個態,堅決當好陳一弘的助手?不,顯然不是,這樣的態度在什麼場合都可以表,當著衛亦前的麵更好,何必要回避呢?文章還在後頭,且往下聽。

張林增表過態,略為停頓了一下,喝了一口茶才繼續說道:

“但是在這個問題上衛亦前同誌使了不光彩的手腳,借刀殺人!所以把本來是很簡單的一個問題弄得複雜化了。為了選舉一個市長,省的考察組兩下三江,省委常委組織部長親自出馬了,現在又驚動了省委書記。我們年輕不了解曆史,但是聽一些老同誌說,這種現象是空前的。不僅在三江市是空前的,在全省也是空前的,就是全國恐怕也不多見。”說到這裏張林增開始激動地提高了聲音,像是在演說:“為什麼會造成這種局麵,是省委選錯了對象?不是的,我認為陳一弘不僅是這一屆最好的人選,而且是三江市曆史上最好的市長人選之一。這絕不是我一個人的看法,他公道正派;埋頭幹實事,政績突出;不謀私利,清正廉潔,這是公認的。可是,為什麼會出現反對派?也許我這個詞用得不當,但確有這麼一些人,內外勾結,打出反陳擁馮的旗號,又是匿名信,又是造謠言,還在暗中串聯另選他人。出現這些情況不是偶然的,根子就在咱們市委書記衛亦前同誌身上。他不喜歡陳一弘,又不願得罪上級和那些擁護陳一弘的幹部,所以使了借刀殺人的不光彩手段,才把局麵弄到這麼個地步!”

說到這裏,這位副市長算是把今晚前來找省委書記專題反映情況的主題點出來了。但僅僅是點了個題目,他卻停下了,足足停了半把分鍾。停頓,也許是為了自我休整、調節,調節心態調節思維。同時也是為了觀察一下省委書記的反應,他倆並排而坐看不清對方的表情,他不便轉過頭去盯住書記的麵孔觀察他的表情。那是不禮貌的動作,他張林增,一個堂堂副市長,一個有高層學曆的知識分子,怎麼能做出這種低下的動作呢?不過,他感覺到了,省委書記在認真聽取他的談話。這種感覺使他很欣慰,故爾覺得有必要調整思維,怎麼樣把話說得委婉、感人,令聽者信服。

張林增自我調節的能力很強,隻不過半把分鍾便調節完畢,開始了第二階段的呈辭。策略是又轉了一個彎,打迂回戰。他說:

“我來找趙書記反映這件事,是本著對黨負責對上級負責的態度,也就顧不得個人的恩恩怨怨了。要說個人恩怨,衛書記是我的恩人。我學校畢業來到三江,市級機關的小幹部一個。是衛書記發現了我,要我到基層掛職鍛煉,兩年不到就要我回市級機關當了局長,不到三年時間又把我提拔到了副市長的崗位。我完全清楚,這些都是衛書記對我的一手培養,他下縣檢查工作也經常要我跟隨他一起下去。我懂得,這是手把手教我帶我,同時也是為了樹立我在三江市縣區幹部中的形象。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個人對衛書記永遠是感恩戴德的。”

說到這裏,張林增激動起來,那眼淚便也就掉下來了。他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這時,一直半閉著雙眼邊聽邊沉思的趙一浩轉過臉來瞄了他一眼,語氣平和地說:

“慢慢的說,慢慢的說。”

慢慢的說,這是中性語言不帶任何傾向和評論的。如果趙一浩說出來的是:“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其效果就不一樣了,也許他張林增會更加激動,乃甚嚎陶一番,再慢慢平靜下來繼續他的揭發。但卻是一句“慢慢的說”,不冷不熱!但他也隻好按照省委書記的指示:慢慢的說了。

與此同時,趙一浩也在思索,他想起了一件事,在一次地委書記會上談到選拔培養中青年幹部問題。三江市委書記衛亦前談了他們在這方麵的情況,特別舉了兩個年輕幹部的例子,第一個就是張林增。當時趙一浩還沒見過張林增,也不知張林增其人,但衛亦前的表情給他趙一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衛亦前滔滔不絕、眉飛色舞地誇獎了他選中的接班人,大有“吾諸兒碌碌,唯此生耳”的味道。回憶及此,趙一浩又下意識地回頭瞄了張林增一眼。後者以為是書記發出要他往下說的信號,於是他“慢慢地說”了。

“打一個不恰當的比方,‘忠孝不能兩全’,我要把自己所見所想毫不保留地向組織說出來,心頭才痛快。”

他又停了下來,但這一次停得更短,頂多幾秒鍾,主要還是引人入勝吧。他繼續說道:

“我覺得衛書記在市長人選上對省委耍手段,我不便說出‘兩麵派’這個詞,但我又找不到其他好聽一點的詞來代替。簡單地說:衛書記不喜歡陳一弘,為什麼?因為他愛提不同意見,有時讓衛書記下不了台。我就碰到過一次,在一次市委召開的常委擴大會上談到幾個重點工程,衛書記批評何家渡水利工地浪費水泥,主要是工程預算不精確。陳一弘當即接過話頭,不是附和而是反駁。他說何家渡的水泥不是浪費而是節省,情況反映不確實。他接下來劈哩叭啦說出了一大堆數據:大壩共是多少方,每方最低需要水泥多少,最高需要多少,中等又需要多少,何家渡用的是最低數,他多次檢查,絕對沒有超過!他說得倒是令人信服,但使衛書記很難堪,差一點下不了台,臉色馬上變了,隻說了一句:‘這算你一方麵的意見吧,以後再調查!’這樣的例子太多了。其實我覺得對一弘來說也算一個缺點吧,如果他不要當麵頂嘴,讓領導過不去,散了會再個別作解釋,請領導在另外的會上自己更正,不是雙方都主動?”

這也許是一種藝術,屬於關係學的深層次問題。可惜的是這樣的藝術某些人一輩子學不會,而年輕的張林增副市長卻學會了,豈非天賦?

張林增副市長繼續著他的呈辭:

“這樣的事很多,所以衛書記才對周部長提出那三個方案,其實就是要陳一弘走,理由嘛就是社會輿論如何,什麼社會輿論嘛?少數人自己的利益得不到滿足便無事生非製造謠言而已。作為市委的一把手,如果愛護幹部你就應當站出來公開辟謠。可是,據我所知,衛書記從來沒有在任何場合說過一句陳一弘和沈琳的婚姻是正常的話,反而以“輿論”為借口,提出了馮留陳走的方案。這不是明顯的借刀殺人?我還要說明一點趙書記,衛書記向周部長提的三個方案在三江是保密的,絕密!我知道這件事是衛書記告訴我的,據他說除了周部長他隻告訴我一個人!”

趙一浩此時又轉過臉來瞅了這位副市長一眼,依然沒有說話。副市長暗自一驚:是不是說得過分了?但他看不清楚省委書記的表情,是疑問或是什麼?他們兩人是並排而坐,他彙報呈辭理所當然是麵對省委書記的,而趙一浩卻是正襟危坐,臉向前方,張林增隻能看到一個側麵。剛才他回眸而顧,隻是一瞬之間,來得突然,他張林增沒看清楚那表情到底意味著什麼?是喜是憂?管它呢,既是過河卒子隻有拚命向前了。他端起麵前的茶杯喝了一口又繼續著他未完的呈辭:

“陳走馮留,其實馮留也是假的,也就是說並非衛書記的真意。他很清楚馮唐下三江是來鍍金的,錢林錢老也三番五次打電話、寫條子,要他推薦馮唐當市長。順水人情何樂而不為之,當上市長達到了鍍金目的也就該走路了。那時再來個順水人情,放人!豈不兩全其美。”

此時,一直隻聽不說的趙一浩一反常態,又轉過臉來看著副市長。這次副市長看清楚了,那臉上的表情是疑問。果然,趙一浩很有興趣地問了一句:

“那麼到底要誰來當這個市長呢?”

要誰來當這個市長?張林增心裏一激動,差一點將衛亦前對他的暗示拋出來了。但他腦子裏來了個急轉彎:不能!那樣就太暴露了。其實他也是憋得慌才跑來作這一番表演的。你衛亦前既然對我張某人作了暗示也就是許了諾,對考察組卻隻字不提我張某,而無條件地同意了省委的決定,來了個馮走陳留。你的主見到哪裏去了?朝秦暮楚的小政客。你別以為我蒙在鼓裏,我什麼都清楚,你耍什麼政客手段?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陳走馮留也好,反正馮也要走的,機會就在眼前。現在好了,省裏不同意你的建議,來了個馮走陳留,你卻無條件接受,十足的政客!這下可害苦我張某人了,你知道嗎?陳一弘才四十掛零哩,叫我等到何年何月?張林增最惱火的事就在於此。如果衛亦前堅持陳走馮留頂多年把半年這個市長的寶座能是誰的,現在好了,他竟無條件同意陳留。留,留,一留至少兩屆,十年,我張某怎麼熬?人生能有幾個十年?!你衛亦前不仁,就別怪我張某人不義了。當然也不能把什麼機密都拋出來,要講策略,特別是不要暴露自己。於是他回答省委書記的提問道:

“不清楚衛書記有什麼考慮,”說到這裏他幾次衝動,想把衛亦前對他的暗示和盤托出,但終於忍住了。“反正第一他明白馮唐轉了正就要走的,第二,他也不喜歡馮唐這個人,他對我說過。馮唐鋒芒畢露,自以為了不起,其實本領都在嘴上,‘唱功好做功差’。反正他在三江呆不長,就由他去表演吧。趙書記,你想想看這是一個地師級主要領導幹部的作風嗎?”

他看了省委書記一眼,對方無強烈反映,依舊微閉雙眼靜靜地聽著。這使他心裏嘀咕,他又想到用作風這個辭來形容衛亦前似乎不確切,用什麼辭呢?心裏有些亂,一時想不好,由他去吧。他覺得應該結束自己的話了,便說:

“趙書記,我再重聲:我同衛亦前同誌沒有任何個人成見,我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如果要講個人恩怨,他對我是有恩無怨。我今晚上來向省委領導反映這些情況,完全是為了對組織上負責,對黨負責。我想我就談這些了,有不對的地方請領導批評,耽誤了你的休息時間,對不起,趙書記。”

他依然坐在沙發上不動,等待反應,我對你談了這麼一大堆,總得有個態度呀!

態度有了,卻隻是極簡單的兩句話。

“感謝你今晚來找我,使我聽到了很多情況。”

這算什麼表態,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他覺得一股冷氣直貫心田,但也無可奈何,幸好剛才沒有把衛亦前對自己的許諾端出來,否則便成了今晚上來是爭官哪。也許結果更糟,說不定還挨一頓批評哩。他隻好站起來說:

“趙書記,你休息,我走了。”

趙一浩也隨著站起來,對這位副市長握握手,說了聲:

“再見,以後有什麼要反映的可隨時來找我嘛。”

張林增感到那隻和自己相握的手是冷冰冰的,但那句話:“有什麼要反映的可隨時來找我”,又給他留下了心靈的安慰,而且帶來了一線希望,他終於帶著這一線的希望離開了趙一港的房間。

張林增走後,趙一浩踱到窗前,這是一扇落地窗,他拉開窗簾和落地窗門,原來還有一個陽台。他走到陽台上,隻見三江市區內燈光閃爍,天空掛著一輪明月,月虧月圓,看那圓月的形狀,今天不是陰曆十五便是十六吧?

月明星稀,夜深人靜,這樣的環境容易引起人們的幽思、慨歎。但趙一浩沒有這樣的閑情逸致,剛才和三江市年輕的副市長張林增的談話餘波,還在他腦海裏回蕩。他的思緒很矛盾:他相信張林增反映的情況都是真實的,衛亦前希望陳一弘走,從他提的方案中已經表現出來了,但這是出於陳一弘不順手故而“借刀殺人”,這一點對他來說算是新聞,可靠的新聞。按理,張林增的夜訪應當是立了功吧?然而,他趙一浩下意識地不喜歡這個三十多歲的年輕副市長。說它是下意識,也就是非理性的,沒有經過思維判斷的。這樣的“不喜歡”也許也是端不到桌麵上去的。別人“大義滅親”對你這個省委書記反映了真實情況,你還不喜歡,成問體統?然而,在感情上他就是不喜歡,有什麼辦法呢?他沒有去作理性分析這是為什麼?卻想起了一個有趣的故事,這個故事是他在北京開會時聽鄰省的省委書記告訴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