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一浩就此打住,問馮唐:
“你看我說清楚了沒有?”
馮唐又被將了一軍,正自考慮如何回答,趙一浩卻緊追不舍,將棋子一舉又將了一軍,問道:
“老馮,你說說他們的婚姻是違紀違法還是違反道德準則?”
馮唐又輸了一著,他像是遇上了棋藝高超的對手,連輸數步弄得很被動很狼狽,隻好甩出最後一招:
“我當然不信這些,隻是群眾輿論不可不注意。”
趙一浩笑了,說:
“群眾輿論確實要注意,但正確的態度應當是一聽二分析。正確的要采納,不正確的要引導,弄不清楚的要調查。為了一個市長的安排,考察組兩下三江市連省委常委、組織部長都親自出馬,夠慎重了吧?更重要的是弄清了事實,所謂輿論實則是少數人製造的謠言,如果我們被這樣的所謂‘輿論’牽著鼻子走,我們算什麼樣的領導者?”
這像是棋局上的最後一將,把馮唐精心策劃堪稱得意之作的一盤棋將死了。馮唐畢竟是馮唐,他豈能就此認輸,以狼狽之身、失敗之情灰溜溜地離開這間房子和這個咄咄逼人的省委書記?不,馮唐不是那種人!他腦子一轉,忽有所悟,便絕處逢生地又理直氣壯起來了。你趙一浩抬出親自出馬的組織部長周劍非,我馮唐就偏拿他開刀。於是他端起剛才警衛員引他進來時照例沏的一杯濃茶喝了一口,不急不慢地說道:
“我沒有別的意思,昨天收到這封信,恰好今天省裏的領導來了,作為一個共產黨員有責任將它交給領導,作為一個信息讓領導知道知道,心中有數。”
趙一浩馬上接過他的話頭:
“對,你收到了匿名信,把它交給組織是對的,還有別的事嗎?”
馮唐這時完全由被動、狼狽轉為主動,乃至理直氣壯起來了。他重新擺出一副進攻者而又是委屈者的架勢,以一種不平則鳴的語氣說道:
“我這麼晚來找一浩同誌,最要緊的不是為了這封信,剛才我已經說了,隻不過作為一個信息向組織反映一下。今晚我來主要不是為了這個!”
“哦?”趙一浩警惕起來:“那麼說主要是為了什麼?”
馮唐以委屈者的口氣說:
“對領導我不隱瞞自己的觀點,我主要是對周劍非同誌有意見,他不公道有偏心,而且手段惡劣,想一手遮天!”
原來如此!趙一浩按耐不住內心爆發的火氣,差一點站起來拍桌子了。但他終於控製住了自己,以平靜的口氣說:
“好吧,你有什麼想法都說出來吧。”
馮唐說了,他把在黃人偉副省長麵前說過的話差不多又重複了一遍。當然在書記麵前他不敢那麼放肆,那麼聲色俱厲。可謂語氣平和,言辭尖厲。中心意思依然是周劍非不公正,一手遮天!
趙一浩耐著性子聽完後反問道:
“你說說周劍非是怎麼一手遮天的?”
那語氣依然平平靜靜沒有一點以勢壓人的味兒。馮唐因此而完全消除了顧慮,除去了無形的壓力,理直氣壯地回答說:
“據我得到的確實消息,在考察中我的得票率很高,考察組內部也有兩種尖銳對立的意見,但周劍非向省委隱瞞了真實情況,隻彙報了一方麵的意見。”
趙一浩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反問道:
“你怎麼知道周劍非沒有全麵反映情況呢?”
馮唐有些語塞,自然地又一次感到難堪、狼狽,他不能將考察組組長高國強推出來,人家是一片好心哪,怎能恩將仇報讓別人落一個泄密的罪名呢?於是他回答說:
“我是聽別人說的。”
口頭上這麼說,表情上也理直氣壯,內心卻在發抖,萬一趙一浩追問聽見誰說的,怎麼回答呢?
出乎他馮唐的意料,趙一浩沒有追問,而且他顯然地希望和解而不想將氣氛搞得很僵。
“我勸你不要去聽那些胡言亂語了,”趙一浩的語氣依然平和,但態度卻很嚴肅:“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考察組的報告不僅全麵地反映了你和陳一弘得票率的情況,而且還詳細彙報了考察組內部的不同看法,也就是高國強和張清雲的不同看法。彙報者正是你所謂‘一手遮天’的周劍非!我還可以告訴你一句:他是客觀地彙報的,沒有帶任何個人情緒。”
趙一浩說到這裏停了停,然後幹脆和盤托出:
“不錯,正如給你傳遞消息者所說,你的得票率還是很高的,可以坦誠地說和陳一弘不相上下。但省委經過認真考慮,認為陳一弘當市長比較恰當!”
不知是哪一股神經在起支配作用,馮唐反應很敏感。趙一浩的話音剛落,他馬上態度鮮明地表態說:
“省委的決定我衷心擁護,我隻想提一個要求:希望盡早調離三江,請省委考慮。”
其實調離三江提拔的事他馮唐早已知曉,雖說省委隻是原則確定,卻已經有人向他透露了,這就是馮唐之所以是馮唐了。他不甘心但也無可奈何。事已至此也隻好如此。他知道陳一弘的市長是當定了,之所以依然和韓剛作交易使出匿名信這麼一招,也隻不過是為了搗亂出出氣而已。能成功更好,至少可以將那位穩坐釣魚台者搞臭。誰知這位省委書記親自出馬,落得個全盤皆輸,認了。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到省裏哪個廳局當個一把手也不錯,也算凱旋而歸吧?雖說在上級的天平上,廳局長不如州、市、地首長的分量重,發展前途自然受到影響,但事在人為。
馮唐的腦子正在“急轉彎”,忽然聽到省委書記回話了,依然是語氣平和,但態度卻嚴肅,甚至他那常帶笑容的麵孔也一變而為冷若冰霜了。嚴肅的表情強化了嚴肅的談話內容。他說:
“可以告訴你,省委有這個打算,吳澤康同誌剛才不是已宣布了嗎?把你調回省級機關。不過,你要明白不是為了照顧情緒,而是為了更好地發揮你的專長。在省委沒有正式發出通知以前,你要很好地同陳一弘配合,幹好自己份內的事,這也是對你的考驗,希望你今晚在常委會的表態不僅僅具有表麵價值!”
這樣說隻不過是一種策略而已,雙方都不是傻瓜,他馮唐在常委會上那番冠冕堂皇的話是否隻具有表麵價值,已經被他剛才的表演澄清了。
馮唐聽得出了一身冷汗,想不到足智多謀的自己竟然失敗得這麼慘。他忽然想起《紅樓夢》的作者對王熙鳳的評語:“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一種蒼涼之感頓時湧上心頭。但與此同時另一種情緒幾乎在心上同時升起;不,在我馮唐麵前沒有失敗這兩個字,隻有策略性的撤退和轉移。人的本能就是競爭,就是要出人頭地!“置身須向極高處,舉首還多在上人!”這是哪裏的對聯,想不起來了,管它哩,我馮唐要掙紮,要竟爭,把輸了的分數奪回來。從現在開始,從眼前開始。說幾句什麼收場話呢?他正自考慮,卻聽到對方那位步步進逼的省委書記說話了。
“老馮,我還要向你提一點希望,希望你在省委作出調你出三江之前好自為之,接到調令後堂堂正正的走出去,而不是爬出去,更不是被人抬出去!”
趙一浩說這番話時沒有再笑而是板著麵孔,十分嚴肅,使馮唐聽了感到分量很重很重,大有泰山壓頂之感。他清楚地意識到省委書記分明是在對自己提出警告,難道他?為人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做了虧心事呢?他又暗自出了一身冷汗,並意識到自己應該怎麼辦了,便連忙表態道:
“我記住了,我一定按照一浩同誌的教導辦,絕不辜負省委領導的關心,請看我的實際行動吧。”
他邊說邊站起身來看看表,說:“夜深了,一浩同誌休息吧。”
互相握握手,趙一浩將他送至房間門口道了一聲“晚安”。
馮唐踏著樓梯急步下樓,他覺得很悔氣,像是打了敗仗的逃亡者;同時又隱隱地有某種擔心,難道他聽到了什麼?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
馮唐離開之後,趙一浩看看表已經是夜裏十一點五十分了。他忽然想起中組部的考察組,周劍非也不打個電話來通通消息。他取出隨身攜帶的常用電話小本子,走到窗台前的電話機旁伸手去拿那台專供省級領導用的紅機子,已經接觸到話筒,他卻又將手縮回來了。就這麼沉不住氣?有什麼情況周劍非會打電話來的。他忽然想起自己剛才對馮唐說的那句話:“堂堂正正的出去”。本來就堂堂正正嘛,管它哩!
他於是離開電話機旁,洗洗漱漱上了床。他已經安排好了,留下吳澤康和端木信協助市裏搞選舉,自己和陳一弘及省委副秘書長和處長們明天一早去何家渡水利工地。定好了的明天七點半鍾早餐後就出發,該睡了。好好地睡一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