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談到省級機關一些人反映陳一弘架子大的問題,他說:也許這正好是陳一弘的一大優點。你下去搞調查,該他彙報他應該彙報,該配合的要配合,但為什麼要求人家前呼後擁,一日一小宴三日一大宴呢?這正是我們省級機關要改變的作風,不是人家的缺點!
趙一浩談這一段話時語氣平和,實則嚴肅。“聽眾”則表麵平靜,內心沸騰,各有所思。有一點是共同的,大家都清楚趙一浩的話其針對性不僅是省直機關的廳局長,首先是他們這些常委們。當然,具體到每一個人,情況不一樣,內心的反應也就各不相同。
就拿省長蘇翔來說,長期處於權力頂峰,受人尊敬慣了,總是受不住冷落的。就在兩年前吧,他去鬆嶺地區檢查工作,那時的鬆嶺地委書記正是現在坐在他對麵的省委常委、組織部長周劍非。他到達鬆嶺的那天,正好周劍非在一個邊遠的縣裏解決一件因爭水而引起的群眾糾紛,他接到地委辦公室的電話說省長今天中午要來。他便立即給在家的專員打電話,請他在家先接待,他晚飯之前一定趕回來。
蘇翔一行於上午十一點半到達鬆嶺,當他看到迎接行列中幾大班子的一把手都已到場,唯獨沒見周劍非時,便覺得受到了冷遇,頓時火起,臉色也就變了,衝著專員問道:
“小周呢?”
專員回答說:
“他在縣上處理一件事,下午趕回來。”
蘇翔把臉一繃,聲音提得老高,說:
“打電話告訴他,就說我蘇翔來了,叫他馬上回來,我要聽他這個地委書記的彙報。”
專員連聲說了幾個“是”,立即叫辦公室主任打電話。
蘇翔似覺言猶未了,便又當著眾人的麵說:
“我還是省委副書記哩,地委書記就覺得可以不來見我了?”
專員一聽言重了,連忙作解釋,說:
“劍非前天就下去了,今天一早接到省長要來的通知,我們就給他打電話。他給我來電話說在縣裏交待一下馬上趕回來。絕沒有別的意思,請省長不要誤會。”
聽專員如是解釋,蘇翔的氣才消了。他的脾性如此,那肚子裏的氣來得快也去得快,“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他當即哈哈地一笑,說:
“說清楚了就行,我還以為你們鬆嶺立了什麼新規矩,我這個省委副書記,省長隻能由地委副書記、專員出麵哩!”
在坐的人都被省長的幽默逗得哈哈地笑了。一笑之下也就“泯”了“恩怨”。
結果是周劍非提前兩個鍾頭趕回地委招待所,專員的彙報已接近尾聲。他隻趕上補充彙報了半個鍾頭,晚飯時給省長敬了兩杯“五糧液”。當然,在以後的五天裏他和專員一道寸步不離地陪著省長跑了四個縣,還看了周劍非夫人所在的茶科所,品嚐了他們的“清明茶”。至於那天上午所發生的不愉快之事,誰也沒有再提起,省長沒有提,他周劍非和專員也沒再多作解釋,好像這事根本就沒發生過。
各人肚子裏都有一本經,如果在坐的十個常委都把自己的“經”端出來,那就精彩了。
“要求別人做到的自己首先做到”,借用這句話也許並不恰當,但常委們至少大多數常委,當然,也應該包括是常委或不是常委的副省長們,在這方麵是真正做到身體力行了的。對於北京的來客,部長、副部長們自不用說了,司長、副司長們到來,分管的常委或副省長可以說都做到了熱情周到四個字,甚至來了處長或什麼經辦人員,隻要是來自要害部門,常委和副省長們也能屈尊接待。多禮固然是中國的傳統文明,但也有其最現實的意義:項目、投資、貸款、救濟等等,等等,往往伴隨“多禮”而來。相反,也往往伴隨少禮而去。反正是為了工作,何樂而不為之?至於這樣那樣的規定和限製,為了工作都可以靈活執行的,“不要太書生氣十足了”;“不用公款請客,我私人請得起?又不是為了個人有什麼好處”!
如此等等,誰來判斷這類公案的是與非?
自然,常委和副省長們也自覺或不自覺地意識到,這是一種感情投入,是一種無形的資源,並非純粹公對公,對自己毫無好處的。就拿一個處長之類來說,官職雖小他卻要返天庭報奏的,也許他可能向司長乃至部長彙報,說好說歹就全憑他的印象了。而這印象又是怎麼產生的,有人說得好:一半憑工作實績一半憑接待熱情。這種對半開還算是公平的了。誰像陳一弘那樣書呆子作風,差一點連升官也成泡影!
扯得太遠了,還是把話題拉回到常委會議室來。通過了陳一弘的任命之後,話題也自然地轉到了馮唐的身上。
吳澤康還特別彙報了黃人偉副省長那些個性突出的意見,但他將它抹平了,隻簡單地說:黃副省長的主張是馮唐當市長。這也算如實彙報,因為實質就在這一點上哪。當然,黃人偉對組織部的那番帶有很大情緒的話,也許是出於顧全大局,也許是覺得沒有必要,吳澤康在彙報中省略了,周劍非作補充說明時,也沒有涉及。
趙一浩在吳澤康彙報的過程中也插了話,介紹了他和錢林談話的要點以及錢林對馮唐職務安排的意見。
對於馮唐調到省級機關提拔安排,與會者又都表示讚同而且覺得應該,希望組織部早一點安排。省長蘇翔還再次表示:黃人偉副省長的工作由他去作,他還建議組織部不用再去找黃人偉解釋了。
至此,鬧了很久的三江市主要領導幹部的調整總算取得了“階段性的成果”,下一步就等著履行法定手續了。
換句世俗的話來說,三江市的權力再分配雖然經過若幹波折,總算協調處理成功,達到了皆大歡喜,至少可以說各方麵都能接受的結果。這裏所說的各個方麵,自然是指省市兩級的各個方麵包括在職和不在職的關係者在內。問題的複雜性也就在於此,無怪乎關係學要成為一門極為深奧而難於掌握的學問了。
正因為如此,作為組織部長的周劍非在大功告成之際還覺得有點不放心,在常委會結束時,他單獨留下向省委書記趙一浩提出:他親自去三江市一趟。
趙一浩聽了很高興,說他想得周到,但他們兩人誰去,他考慮後再回答。
要說的事已經說完,但周劍非依然穩坐不動,似乎還有什麼話要說。趙一浩瞄了他一眼,忽然笑道:
“哦,我想起來了,錢老那裏恐怕還是要通報一下才好。你去一趟,就說受我之委托去的,把省委的決定向他通報一下,特別是馮唐調出來提拔安排的事,向他說清楚。”
周劍非聽得眉飛色舞,笑道:
“我正想向你請示這件事哩,有你的委托就好辦,我今晚就去。”
趙一浩笑道:
“沒有我的委托你就不好去?你是組織部長呀,幹嗎這麼左顧右盼的呢?怕別人說你私通消息?”
周劍非有些難為情,笑笑說:
“還是考慮周到一點好。”
是呀,“還是考慮周到一點好,”周劍非堅持按他的這一信條辦事。他雖然從省委書記趙一浩那裏領得了“委托書”,劃清了公訪與私訪的界限,本可以“奉旨出朝,地動山搖”,大搖大擺地走進錢宅向老上級彙報。然而他不,從常委會議室回到部裏,他向已經從會上直接回家的吳澤康通了電話,通報了趙一浩的委托,然後再叫上端木信,公事公辦地向老上級錢林家馳去。
周劍非和端木信到達錢林家時,錢老和老伴及小保姆正坐在起居間裏看電視,見周劍非來了而且後麵還跟有一個人,知道是來談公事的,便起身握手領著他們來到客廳。
“無事不登三寶殿,有話就說吧!”
他哈哈地笑著對兩個客人說,眼光卻落在他的老秘書、現任省委常委,組織部長周劍非身上。
周劍非頓覺芒刺在背,連忙作解釋:
“早就想來看錢老,太忙,擠不出時間!”
“我知道,我知道,你們忙,你們在朝我們在野,不能相提並論的呀!”
周劍非更覺話中有話難以接受,但他覺得再解釋就是多餘的了,如果真有牢騷和不滿,就讓他發吧,發過就過去了,他老人家的脾氣我周劍非還不知道?於是笑道:
“錢老批評得對,我以後一定注意。”
錢林又是哈哈一笑:
“不是批評,你們確實很忙嘛,我們這些退下來的老家夥也不能老是留戀‘車如流水馬如龍’的日子呢,要耐得住寂寞!”
他顯然不願再扯下去,便轉臉對著端木信:
“這位是?”
周劍非連忙作介紹:
“端木信,組織部處級巡視員。”
“唔,唔”,錢林點點頭,說:“說吧,你們來要談什麼事?”
“趙一浩同誌委托我們來……”
周劍非剛開了個頭,又被錢林打斷了,他聲音挺粗:
“打什麼官腔嘛,不受一浩的委托你就不應該來?”
周劍非又感到很狼狽,但他立即解釋道:
“我說的是真話,錢老,常委開會對三江市的市長人選和馮唐的安排作了決定,我正打算今晚來向您彙報,一浩同誌將我叫住要我代表省委來看你並通報省委的決定。‘委托’這個詞就是一浩的原話哩!”
錢林見省委,特別是省委一把手如此尊重他,心裏十分高興,便又哈哈地笑了,說:
“很感謝,很感謝,你們說吧。”
周劍非一五一十地將三江市市長人選的考察過程,特別是有關馮唐的情況作了詳細說明,並說了省委對馮唐調出提拔的決定,然後習慣性地問道:
“看看錢老還有什麼意見?”
端木信也習慣性地從袋子裏拿出本子和筆準備記錄。
錢林又是哈哈一笑,看得出來,這不僅是習慣性的表情而是心裏確實高興。作為錢林的老秘書,周劍非看出來了,而且預感到今天晚上的談話將會以愉快而告終。
果然如此,錢林笑過之後,十分坦然地說:
“你回去轉告一浩,對省委的決定我沒什麼意見,擁護讚成!”
話匣子一打開,自然就不是一個簡單的表態了,錢林清清嗓子,款款而談:
“剛才我說了,你們現在是在朝者,我們是在野者。但是我還是共產黨員,理應關心國事和省事,有話就要說有意見就要提才算是盡到責任。說了提了,你們去考慮,對的就執行就采納,不對的就解釋一聲,我們的心也就舒坦了,啊!你還記得吧,小周?你上任後我給你提的第一個建議,就是馮唐的使用問題,是吧?”
周劍非連忙回答:
“記得,記得!”
嘴在回答,心頭卻嘀咕:怎麼,他老人家……?他正這麼擔心著,卻又聽見錢林繼續著他的“演說”。
“後來你們經過考察提出了馮唐調出提拔的方案.你不敢來給我說,一浩來了……”
周劍非連忙插進來解釋:
“錢老,不是我不敢來,是一浩同誌覺得為了對你老的尊重,他應該親自上門通報。”
錢林又是哈哈一笑:
“我懂,我懂。我要說的是,省委對老同誌的意見如此重視,書記親自上門,這使我很感動。提不提意見、建議是我們的事,怎麼處理是你們當權者的事。隻要給我們有一個回音我們也就滿足了嘛,何況是一把手親自登門哪,今天你又來通報。過去你當過我的秘書,今天你是以省委常委的身份來的,我懂,我還沒有糊塗。”
說到這裏他忽然提高了嗓門:
“正式宣布我沒有意見了!”
他忽然把臉轉向正在埋頭作記錄的端木信,含笑問道:
“這位同誌,你把我說的都記錄下來哪?啊!大可不必嘛,就記一句話:錢林說他沒有意見不就得哪?哈哈哈……”
端木信抬起頭來極不自然地笑道:
“沒有記好多,真的!”
錢林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