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3 / 3)

“記就記了嘛,這是你們的責任,我看你還是挺負責任的,隻要忠實記錄不歪曲就行!”

周劍非連忙對端木信說:

“請錢老過過目吧?”

“不必哪,不必哪!”錢林爽朗地說:“你幫我過過目就行,你給我再當一次秘書,哈哈。”

說到這裏,公事算是完畢了。周劍非好不容易到老上級家來一趟,公事公辦談完就走,他覺得不應該,也過意不去,還應該說說話才是,說什麼呢?人們見麵時常問的是兩句話:一句是“吃了嗎?”再一句是“身體可好”?這第一句自然是不用問了,於是他說:

“錢老近來身體怎樣?”

錢林笑道:

“可以,能吃能睡。你要問我每天的生活起居也不妨告訴你:清晨一套太極拳,然後呢,寫寫字看看報;中飯後午睡兩小時,起來讀讀書散散步;晚飯後弄弄花,看看電視,十點鍾上床。神仙的生活吧?哈哈哈!”

他似乎覺得言猶未盡,又以傳經似的口吻對他的老秘書說道:

“你們現在正大權在握,有些事難以體會或者說嘛,根本體會不到。但是總有一天你們要體會體會的,我們的今天就是你們的明天,別看你現在剛四十出頭,快哩!”

體會什麼?周劍非最初有些模模糊糊:體會從權力崗位下來後的孤獨、寂寞?體會世態炎涼、人情冷暖?豈不是嗎?他記起來了,當錢林從顧委退下來時,他出席省黨代大會正在省城,回鬆嶺的頭天晚上他來看望老上級,那時錢林的情緒低落,顯得浮躁易怒。他對自己的老秘書說:

“如果你不是走錯了門就是最後一次來看望我,表示一點同情和安慰吧?”

同情?他周劍非根本沒有朝這方麵去想。到了不同的年齡,便從不同的崗位上退下來,這是極尋常的事,就好比早上去上班,太陽下山了天要黑了就下班,回家休息,有什麼需要同情的。說到安慰,也許多少有一些,幹了一輩子終於全部徹底地退出領導崗位,總有些不習慣吧,說安慰也可以。但當時這同情與安慰他全否定了。他對老上級說,他什麼意思也沒有,就是要來看看他。老上級不笑也不怒,卻自思自歎:

“說是年紀到了,從省委到顧委。那就到顧委吧,說起來輕鬆,你知道走起來有多艱難?全省二十三萬平方公裏土地上,四千二百萬人口的大事小事,件件都要經過你的手才能作出決定,一夜醒來你什麼權力都沒有了,靠邊站吧,站到一旁去顧去問!我錢林也還真是顧了問了,雖然覺得兩手空空不舒暢,還是顧了問了。現在好,幹脆徹底,連顧也不要你顧,問也不要你問了!這‘一輩子幹革命’還要不要?”

這是五年前的事了,聽老上級剛才的口氣,他似乎已經習慣了離休生活,至於經常還過問一點這樣那樣的事,比如馮唐的事等等,也是難免和可以理解的。他正自思索著怎樣回答老上級剛才的那段話,那段你們現在大權在手,什麼也體會不到的話。忽然聽見老上級又說話了,他發覺原來老上級並沒有要他作答,隻不過是一種自我感慨並提醒他這個組織部長注意別人的體會罷了。

錢林繼續說:

“現在我們早已脫胎換骨安於現狀,不再覺得有什麼習慣不習慣,自在不自在了。隻不過出於公心,有時還要提一點這樣那樣的意見、建議。你們當權者可以有兩種態度:一種是全然不理,把我們當成不安定因素;一種是認真對待,對的采納不對的解釋。能做到這樣,我們這些老家夥就滿意了嘛!我們還是懂道理講道理的嘛!不像三江那個什麼了奉,什麼徐盛,還有沒有魯肅呀哈哈哈!”

他一連打了好幾個哈哈,言猶未盡又提高了嗓門:

“那是老幹部的敗類!他代表不了我們!”錢林接著把話鋒一轉:“你回去轉告一浩,他這種虛懷若穀的作風我欣賞!虛懷若穀者大將之才矣。告訴他,我錢林很滿意,沒有什麼意見了!”

他似乎已經把要說的話說完了,正打算要問周劍非一些其他的事,卻忽然又想起了還有該談的沒有談,便擺出一副順便說說的姿態對周劍非說道:

“馮唐你們已經決定調出提拔了?這樣也好,不過要趕快辦哩。否則呀,你們不會安寧,我這裏也未必會安寧喲!這個小子呀,嘿!哈哈哈。”

“沒有不散的宴席”,也沒有談不完的話。打周劍非和端木信在錢林家的客廳坐下時算起,一個半鍾頭的時間已經過去了。還有什麼該談而沒有談的呢?周劍非覺得沒有了,談完了。乘錢林打著哈哈談完關於馮唐安排的話後,他連忙回答說:

“錢老放心,我們正在研究,主要是放在哪個崗位上合適,不會拖得很久的。”

說完便站起身來道:

“看錢老還有什麼要交待的?如果沒有了,我們就不影響您老人家休息哪!”

錢林“嗯”了一聲,已經伸出右手準備同兩位客人握手告別了,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便將那伸出來的手上下招招,變成了示意周劍非和隨之站起來的端木信坐下還有話說的姿態。

周劍非和端木信便隻好又重新坐下,靜聽錢林的指教。

錢林放低了聲音:

“省委沒什麼事吧?”

周劍非一愣,起初不了解錢林問話的意思,但立即會意了。中組部最近不是派來了一個考察組?說真的,這事下一步怎麼發展,周劍非也難以預料,但問題提出來了,他不能不回答,於是他說:

“省委目前沒事,一切正常,考察組的工作還沒完,也沒發表什麼意見。”

錢林點點頭,說:

“我的意思是這幾年省委執行中央的方針政策怎樣,有沒有站不住腳的地方?”

這叫周劍非怎麼回答呢?就他所知,這幾年省委認真執行了中央的改革開放政策,全方位的執行了包括他所管的組織工作和幹部政策。都是按中央的指示辦的,即使錯了也不該由下級負責吧?何況他周劍非還沒看出有什麼錯,於是他回答說:

“我想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錢林晤了一聲正待要說什麼,隻見端木信站起身來走到周劍非麵前,彎下腰輕聲耳語:

“我上外麵看看車子在不在?”

周劍非頓時明白了,他是聽見他們在談重大問題想回避,這大概也是組織幹部的習慣吧?不該聽的不聽,不該打聽的事不打聽!何況別人要談機要事,你這個不相幹的人坐在這裏也影響別人自由交談呀!

周劍非理解地對端木信笑笑:

“沒有關係的,你就坐在這裏吧,車子肯定在,老趙不會離開的。”

錢林也看出了端木信想回避,便說:

“我和小周閑聊,你聽聽沒關係嘛,組織部的幹部日緊,要是不想聽也可以,到隔壁看電視去,自由選擇!”

端木信還是作了離開的選擇,他對周劍非說了一句:“我到外麵去等你,”又對錢林笑笑,說:“錢老,你們談吧。”便走出去了,他沒有去看電視,而是走出大門坐到汽車上和司機老趙侃天去了。

客廳裏錢林和周劍非的密談繼續進行。

錢林關心地說:

“我可是聽到一些謠言哩!”

周劍非心頭一怔,越說越具體!自從考察組來了以後,近幾天他也聽到一些傳聞,他都將它們作為謠言看待,沒輕信更沒有傳播。現在聽錢林提起便也想聽聽,於是問道:

“錢老聽說了些什麼?”

錢林說:

“傳播的謠言多著哩!”

周劍非“哦”了一聲,靜聽錢林往下說:

“省委提過非公有製經濟是新的經濟增長點嗎?”

周劍非明確地回答道:

“提過,這也有謠言?”

錢林說:

“豈止是謠言,直截了當就是說為複辟私有製鳴鑼開道哩!”

周劍非看不出錢林在這個問題上的態度,但是他也顧不上他的老上級是什麼態度了,便氣憤地反駁道:

“帽子太大了罷,還是‘左’的那一套!我就看不出這個口號有什麼毛病,說它是新的增長點之一有什麼不可以?”

錢林不置可否,態度很微妙,最後說了幾句中性的話,或者說放之四海而皆準的一般性論述:

“改革嘛,沒有什麼藍本可依,摸著石頭過河。對了就走下去,錯了就走回來,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嘛!”

雖然如此,周劍非卻是聽出了錢林的傾向,他不想同他辯論,也辯不清楚,最好的辦法便是用事實來說話。像前幾年搞土地承包責任製一樣,那一股反對之風呀,比十二級台風還厲害,省地縣各級幹部都被罵成是修正主義大大小小的叛徒了。但一年兩年一過,農村一片興旺景象,那一切非議也就煙消雲散了。

周劍非正在這麼想著,忽又聽到錢林在說話了:

“劍非呀,你還要準備著有人攻你們的幹部路線哩!”

“哦?!”

周劍非著實吃了一驚,這件事他倒真的沒有想到也沒有想過,聽錢林這麼一說不由得心裏打了個寒噤,像“文革”中忽然聽人說,“快去看有人貼你的大字報了”一樣地感到心驚。在這種情況下,“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一類壯語往往是不管用的。嚇不退攻擊者也壯不了自己的膽。不過,現在畢竟不是文革時期了,誰要怎麼談就讓他談去好了。於是他說:

“錢老,我已經早有準備了。一有風吹草動總會有一夥‘能人’跳出來說東道西的。組織路線有問題,無非就是說你隻重才不重德嘛!”

“唔,你聽說了?”

錢林側過半個身子盯住周劍非。

“沒有,”周劍非一本正經地回答:“不過錢老,我可以猜得到的。雖然我做組織工作不久,但是我知道這‘德’和才的關係問題一直是組織戰線爭論的焦點、熱點,也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問題。至於我個人,誰攻擊我也不怕,充其量不幹就是了,我還不想幹哩!”

他忽然發覺自己的話說得太多大過了,便連忙打住,解釋道:

“錢老,你是我的老上級,在老上級麵前說話難免放肆,請你老人家批評。”

其實,他周劍非到組織部不久,退一萬步說,即使真的有什麼責任要追究,也追不到他周某人的頭上。隻因進了這家門就是這家人,感情連在一起了,聽到別人造謠誣陷,便條件反射地暴跳開來。

錢林聽周劍非說出充其量不幹了事的話,心裏很生氣,將麵孔一板,說:

“聽到這麼幾句閑話就沉不住氣了?有什麼了不起嘛,我說給你聽,是要你思想上有點準備,不是要你退坡,逃走!”

他將逃走兩個字說得特別響,像是一把捶子,使勁地在周劍非心上敲了一下,然後不等周劍非說話便又說道:

“你穩坐釣魚台,真需要我們出來說話的時候我們會站出來說話的,別看我錢某人現在無職無權,兩手空空,”他將兩手伸出來在空中甩了兩下以示手中無權,然後把雙手收回來以一種極其得意的口氣說道:“站出來說幾句話還是會有人要聽的,還是會有人響應的!你信不信,嗯?”

周劍非終於有了說話的機會,連忙一本正經地回答道:

“當然相信,誰不知道你老人家的威望,我們被推到重要崗位上去工作,還要靠你老的支持哩。剛才我的意思是……”

不等周劍非說完,錢林高興地插斷了他的話,說:

“這就對了,穩住陣腳,‘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嘛!這就是我錢某人對你的希望,千萬不算再說那種不幹的傻話了。你不幹別人還想幹哩,眼盯著你這個組織部長位置的還大有人在嘞!”

說到這裏錢林再次放低了聲音:

“我擔心的是趙一浩同誌,他跟你不一樣,北京來的又是全省的一把手,萬一中央有什麼看法,我們就愛莫能助了。一浩是個好同誌,謙虛謹慎又大膽潑辣,對老同誌很尊重,是個好的接班人,把江山交給這樣的人我們放心!這個意思我也對考察組說過了。”他停了停,臉上顯出了憂慮:“唉,曉得中央怎麼看哪,黨內的鬥爭複雜哩,你們還年輕,不過呀經過這麼多運動,也該懂一點哪,不要太天真羅!”

麵對這位飽經政治風霜的老人,周劍非感到深受啟發,他真誠地感謝老上級對他的教誨,並表示一定把老上級對趙一浩的關心如實轉達。

錢林想了想慎重其事地說:

“轉達吧,對他說兩句話:第一,我錢林支持他,第二,請他心中有數,謹言慎行,好自為之。”

周劍非答應著告辭出門,回家的路上他想好了,去三江之前去見趙一浩,將今晚聽到的謠言和錢老的所囑如實告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