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這舊法裏的例子,他們家犯了十惡之罪,連不滿十五歲的幼子也要殺死。
那日去抄家,因為他們罪名皆已定下,所以院中人口見一個斬殺一個。
當家的青壯男子早就下了大獄了,此時府裏到處都是手無寸鐵的婦孺、家丁、仆役在奔逃,那情形比修羅地獄還不如。
而秦淮就在那煉獄裏,從閻王眼皮子底下,偷走了一個少年。
那孩子剛剛十四歲,有一雙明亮又水靈的大眼睛,正是皇商的小兒子。
秦淮回憶起帶他逃出生天後的一段對話。
“你要隱姓埋名,從今以後便隨你母親姓吧。你母家姓什麼?”
她記得自己似乎這樣問道。
“姓燕。”那少年答道,又說,“我的命是你救的,姑姑給我起個名字吧。”
“我來起?”秦淮指著自己的鼻子,一臉的不可置信。
少年點頭稱是,似被她的神情逗到,多日緊蹙的眉頭終於舒展。
她埋頭想了想道:“大廈將傾,便叫你燕傾,如何?”
燕傾綻開笑容,眼睛彎成一道月牙,道了聲“好”。
他想了想又說:“姑姑取得很好聽。我的新名字,聽起來和你的姓氏也像。”
秦淮笑了笑,道:“傻話。我沒有姓氏的。師傅說,我是他春天在秦淮河邊撿的,所以叫我秦淮。”
後來秦淮的徇私之舉被明光發現,明光當即要她將那孩子交出去。
他們爭執時,明光也說了那句話——要把一切交給律法定奪。
而且他還用太祖皇帝的訓示壓人,扯什麼“明刑弼教”,講什麼“刑用重典”。
但秦淮是絕不可能把那孩子交給律法定奪的!他舍棄了姓氏,舍棄了一切才活下來,他的命運不是一部早被廢除的《大誥》可以決定的!
他們那回吵得很凶,雖然最後讓步的人是明光,可現在看來,其實什麼都沒有改變。
當時的情緒好像重新攀上了她的心頭,秦淮忍不住大聲反駁明光的話。
她忘記了壓抑音量,也忘記了以自己現在沙啞的聲線說出這段話,會多麼像嘶吼。
“大師哥,你不要忘記!師父常說,上古時,刑起於兵,刑罰被當作對付敗將殘兵、非我族類的手段……我一個不識字的賤籍奴才,用不著明白什麼是你口中的‘明刑弼教’!我隻看到《大誥》等等用法外之法,詔獄等等用法外之刑!我親眼見到牢獄裏汙髒至極的廢水,混著人血和殘肢,摻著冤屈和痛苦!”秦淮紅著眼向明光吼,“小時在貫城外,在林府,我也聽林大人念過‘皋陶造獄,劃地為牢’,念過‘古之監獄居其中者,衣不足以禦寒,食不足以療饑,居住狀如獸監,囚人形若餓鬼’。師哥我曉得!我曉得不加抑止的刑獄從來不是什麼好東西!”
她說到最後,已經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反駁現在的明光,還是那年毫不轉圜、麵容冷硬的明光了。
“那你也不能……”明光仍不鬆口。
秦淮想,師父從前說得不對,其實她不是師父最迂執的徒弟,大師哥才是!她隻對自己認準的東西堅持,明光卻從來對惑人的謊言過於執著。
秦淮一口惡氣堵在喉管兒裏不上不下,脫口而出才得痛快:“若法是惡法,你從是不從?!”
她問出這句話,刑室裏一時安靜下來。
房間裏隻剩暴怒後殘餘的喘息。
秦淮逐漸平靜,然而一開口還有“嘶嘶”的呼吸聲從嗓子眼兒裏漏出來。
“別說了,大師哥,我們從那日起就遠了。”
“有些事情已經做了,我本就不指望得活。”
“我是從貫城牢獄裏爬出來的索命厲鬼!我的歸處就是閻羅地獄!”
“我可以去死了,大師哥。放我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