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口中的明公,就是帶他們上京的林大人。
他是秦淮此生最為敬重的人。
秦淮說罷,探頭啜飲圓瓶裏的液體。
還沒等她的嘴唇碰到瓶口,明光手一抖,那瓷瓶忽然摔到地上,碎了。
瓶子不大,碎裂的瓷片倒不多,隻是裏麵的棕褐色液體傾灑了一地,又很快被監牢裏不算致密的磚吸收,留下了一片水漬。
“大師哥!”
秦淮看著他,瞠目欲裂。
“師妹啊師妹,我可太了解你了,在這世上你放心不下的人那麼幾個。”明光直視著她的眼睛,緩緩道,“你剛剛的表現實在太像交代後事了。”
秦淮沒想到,多年不見,明光識人觀世的本領已與從前不同。
她很後悔一時沒有忍住,那些話等喝下藥再說,也是來得及的。
“師妹真是把我當傻子看待,我差一點親手殺了自己的師妹,是不是?”明光不忍道,“這瓷瓶裏麵一股子苦味,在黔地能找到的東西……是相思子,對嗎?”
秦淮沒有否認,隻是一味地說:“不是殺我,是幫我,是幫我……”
她真是這麼想的。
若是沒有明光過來找她這個變數,她也已經想好了自己的終點。
秦淮打定了主意什麼都不說,反而會不斷挑釁,激怒顧成璧,直至他失手將她殺死在刑台上。
喝下毒藥死去,總比那樣好受很多。
況且明光幫她塗了那麻痹皮肉的藥水,在毒發之前她還感覺不到體表的疼痛。
已經很好了。
“我不會連累師哥的。這東西數天之後才會從內裏發作起來,不會有人發現……”秦淮試圖解釋給他聽。
明光打斷了她:“師妹啊,我在乎的是這個嗎?”
可秦淮不回答他的話,她甚至帶上了央求的語氣:“大師哥,我還存了一小點,你知道阿淮從不求人的,大師哥,我求求你,你去西邊巷子第二家,去找黑小子拿……”
她做什麼都謹慎,從不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裏。
當初之所以在黑小子那裏存了一份,一是怕牢裏哪日上綱上線起來,不許掌刑人再留這些東西;二是因為黑小子在牢裏受欺負,常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她看見後給過他幾次減輕痛感的藥物,黑小子那兒早有秦淮的瓶瓶罐罐,她想要藏藥,首先想到他。
黑小子最聽秦淮的話了,並且一向嘴嚴。
秦淮把一箱子東西鎖在他櫥裏,他問都不問,碰都不碰,再可靠不過。
明光捉住她因為激動而搖晃的身體,握住她未有傷痕的肩頭說道:“師妹,師妹……你不要這樣。我們從長計議。你有冤情,我們一定查清,有什麼事情,交給律法定奪。你先在這牢裏等等……”
交給律法定奪?!他說交給律法定奪!
“又是這句話!”秦淮紅了眼。
當初他們剛到京城,明公幫他們在三法司分別謀了差事。正好遇上三法司在辦一件抄家的大案。
因他兩人都是新麵孔,想要前程隻能靠自己掙,什麼雜活都得幹,大事小事都敢沾,所以他們也去了抄家的現場。
那戶人家本為皇商,弘治末年才自晉陽遷來北京。
他家為了立住腳跟,主動捐了萬金,負責修繕皇陵,結果被告貪墨修繕錢款。
這種貪汙因為涉及到皇陵的工程,與毀壞宗廟皇陵同等,都是犯了謀大逆之罪,定罪後要被合家抄斬的。
真是可笑,修繕皇陵的錢款本就是他們家自己拿出來的,如要昧下,當時何不少捐一點?
很明顯是有人誣告,想要毀了這家人,結果卻查證到貪墨屬實,刑部真給皇商定了死罪。
當時在劉瑾等人煽風點火之下,登基不久的正德帝龍顏震怒,認定皇商存了不臣之心,竟要重新啟用太祖皇帝的《禦製大誥》給這家人定罪。
《大誥》將貪腐重案編纂進去,乃是太祖初定天下“亂世用重典”的典範,其中刑罰實在過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