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握權柄的人到哪裏都住得上高閣廣廈,哪怕在煙瘴邊鄙如安順。
掌刑人跪伏在曹安民宅邸時這樣想。
彼時她眼前就是精巧程度不輸禦床的腳幾,其上雕的回紋奔鹿。鹿紋栩栩如生,雄鹿趾端的鞘狀蹄都被細細描畫出來。
她愈發清晰地覺察到,自己正跪在畜生的腳下。
“秦淮問曹爺安。”她矮下身子乖順地請安,如同從前在紫禁城一樣。
老閹貨一把又尖又薄的嗓子,刻意放柔了說話:“哎呀,快快起來。這都十月頭兒了,初八就要立冬呢,還怎麼能在地上伏著。”
老東西原本坐在床沿上,此刻探出身,作勢要扶。
秦淮直起背卻不起身,仍跪好,目光垂到地上,“多謝曹爺體恤,秦淮不敢亂了規矩。安順到底不比京城早寒,還沒到徹骨的時候。”
曹安民這些在禦前低頭慣了的人,也最喜歡看別人屈膝。下位者隻站得高一點,都將是對他的冒犯。
像如今這般,他一低頭就能看到回話人的頭頂,才叫他安心呢。
秦淮懂得這個道理,因此絕不改變恭敬的姿態。
曹安民像隻被搔到癢處的貓,果然舒服地歎了口氣。
他繼續吊著嗓子寒暄:“你這孩子,還是這麼不懂事,不曉得愛惜自己,硬是在這苦地方捱著。快抬起頭來,讓咱家看看。”
秦淮應言抬頭,眼睫忽地一顫,澈亮的眸子幽幽看進曹安民心裏。
她不帶情緒,就這樣沉靜地看,沒溫度地看,曹安民卻好像被觸到了麻筋,病態地打個激靈,淨嫩無須的臉上浮起一陣興奮的潮紅。
老閹貨老得連眉毛都白成雪色,麵皮卻嫩得像未出閣的少女。宮裏將養人的醃臢法子可算在他身上見了成效。
“個把月怎麼就瘦成這樣呐,”曹安民聲音愉悅得將要發抖,他熱切地睨著她,“你放心,等風頭過去,自會有辦法撈你回京。宮裏的爺可都想著你的好兒哩。”
曹安民的話叫秦淮想起了好些麵孔,或巧笑,或猙獰,卻統統白潤得不似常人。
這話當真輕巧,秦淮在心裏冷笑。出事時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現下卻許諾她風頭過去以後如何搭救。
她被曹安民那目光直白地盯著,沒忍住打了個寒戰。
“懷信!”老閹貨喊人,“把東西拿來。”
被稱作“懷信”的人靠近過來,在簾幕上映出身形,影影綽綽的。
他手捧托盤,停在了臥房珠簾外。
曹安民沒要他進到裏間來,而示意秦淮去取。
她走近了撩開簾子,抬頭間猝不及防撞進一雙烏亮眼眸,這才看清“懷信”其人並不陌生,正是駕車的鬥篷人。
也就是他蒙住秦淮的眼睛,領她走進這間屋子。
懷信此刻摘掉兜帽,露出了眉眼的深刻線條。
他眼裏含著極易察覺的嘲諷笑意,嘴角陷著,盛了欲言又止的輕蔑。卻故意擺出恭謹的姿態對她,微微欠身,退後一步才奉上托盤道:
“姑姑,慢用。”
又別扭,又諷刺。和來時路上一致的態度。
秦淮撫上托盤裏的物什,才發覺自己的手在微微顫抖。
熟牛皮包裹著尚待春風吹綠的小葉紫檀,截最年輕的枝丫,保留住渾然的形狀。一綹牛皮編成密密匝匝的繩,又柔又韌,上手細膩得很。
這樣一條精巧的鞭子,專為折騰人而造。
設計者在鞭尾壞心地用粗革裁成零散的絲條,鞭身則隔段打出微凸的繩結。
要知道,鞭子甩得好不好就要看收梢:
等鞭身在皮膚上刺啦滑過,鞭尾再遊龍似的一躍——最高明是落到同一處——絲狀鞭尾恰巧能黏住新翻開的血肉。
秦淮握住鞭子的那一刻,冷汗唰地濕了背脊。
她好像還是那個捏著鞭子、握著匕首長大的秦淮,事實上她下午也剛抽過人;但又好像從來沒碰過鞭子、沒持過匕首,心裏怕得很。
金殿,黼黻,紅燭……
肉身,傷痕……
鮮血淋漓……
耳邊呼嘯而來的痛呼和求饒,震得她耳鳴。
明明既不為懲戒也不為逼問,世上又怎會有那麼多的刑罰?!
她眼前一暗,似乎有股力道拽著她向前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