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確權走新路(4)(3 / 3)

辦改革試驗區的方法是上下互動。北京根據到各地的調查,先提出可辦試驗區,也原則上提出需要進一步改革深化的若幹題目。但是試驗區究竟在哪裏辦、怎麼辦,則引而不發,鼓勵各地提出,向中央申報。杜老(杜潤生)那裏呢,組織一點人馬,幫助篩選、推敲各地報來的改革方案,搞得比較成熟的,才予以正式立項,最後由國務院發文,定為國家的農村改革試驗區。

省裏也有地方一級的上下互動。也是主管部門通過調研,提出本地要解決問題的單子,然後也是鼓勵各地區、各市縣積極申報。省上的政策機關則幫助各地完善方案,最後經省委研究批準,才向中央農研室提出申報立項。

那時我們那個掛在社科院的發展小組,已經一分為二。部分人員去了國家體改委直屬的體製改革研究所,部分還留在農口,於1986年組建為直屬中央農研室和國務院農村研究中心的發展研究所。杜老定下“一國兩製”的規矩—發展所實行科研體製,不走行政機關的“官道”。不過,研究問題還是與他的機關打通的。那時為推進改革試驗區的工作,在中央農研室設有試驗區辦公室,先是盧邁當頭,後來杜鷹接任。遇到各地報來的改革試驗方案,試驗辦也招呼我們研究所的人員參與研究討論。

最早接觸到貴州報來的土地製度改革方案,似乎也沒覺得有什麼“戲”。後來當麵聽貴州主持其事的李菁講,才發覺人家想得很深。最耀眼的亮點,也是乍聽之下頗受到衝擊的一個關節點,就是他們提出,為穩定土地承包關係,要試一試“增人不增地、減人不減地”。

記得大家圍坐一起,七嘴八舌“攻”李菁。李菁是貴州省委農村工作部的副部長,代表貴州來說明這個改革方案的。這位省裏的幹部,人長得精瘦精瘦的,但能量大得與體型完全不符。但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誰向他發問,李菁就把誰頂回去。本來杜老治下農口的氛圍,就不大講等級森嚴那一套。李菁的性格,直通通的又帶點風趣,著實讓我等後生喜歡。

“非要如此激進嗎?”老李回應,非如此不可,否則貴州農耕土地的細碎化沒個頭,再怎麼苦幹最後還是一個窮。“老鄉能接受嗎?”能的,選了幾個點認真摸底調查,讚成的農戶超過80%。“以後要增人的戶也讚成?”不少也讚成,因為那裏看到這樣細分土地下去,完全沒前途。“增人戶不增地,不夠吃的,不找政府嗎?”會找的,但我們要幫他們開辟其他的致富之路。

問不倒,我們就有興趣去看。李菁歡迎,告知試驗區定在遵義湄潭,大量前期調查都是在那個縣完成的。他本人還有省農工部好幾位幹將在湄潭泡了很久,情況和人頭都很熟,於是引得中央農研室好幾撥人馬幾下湄潭。

我自己的興趣,是1981年在安徽滁縣調查時攢下的問號。農戶人口變,承包地就跟著變,留塊機動田,要不了幾年也用完了。似乎是無解的難題,隻好靠“大穩定、小調整”這類辯證法口號去對付。後來在江西、浙江、廣西、雲南調查,問號依舊,也一直沒有好的答案。後來研究土地轉包,讓我懂得一條,上文給讀者講過的—使用權得不到厘清,轉讓權無從發育。可是要厘清戶際之間的土地使用權、經營權,又談何容易?

現在有了湄潭的這個機會,當然不會放過。此外調查研究也要講機緣巧合,遇到像李菁這樣對頭的人,掌握真實情況的成本比較低,判斷、觀點的交流也比較順暢。1987年按農研室試驗辦的部署,我們參與了貴州湄潭改革試驗區的立項論證,也幾度到湄潭實地調查。是年9月,國務院正式發文確立了湄潭為國家的土地製度改革試驗區。1988年春夏時節,我與劉守英又一起對湄潭試驗的來龍去脈做了係統調查,抱回北京一大堆資料寶貝,到1989年7月才完成《湄潭:一個傳統農區的土地製度變遷》。

2012年9月,湄潭紀念試驗區創辦25周年,守英與我應邀舊地重遊。就便回訪當年調查過的農家,在抄樂鄉歐陽兄弟的老屋,我們見到兩兄弟都健在,都用上了手機。他們講出來最開心的消息,是下一輩的年輕人中,落戶縣城、落戶遵義和貴陽的,大有人在。隻是李菁已去世,讓我們再也見不到這位當年在第一線推進改革的農工部長。他的在天之靈應該可以得到寬慰,因為“增人不增地、減人不減地”,一直堅持到了今天。這場堅持了四分之一世紀的改革試驗,終於可以讓世人看到湄潭的貢獻。

湄潭首創的“增人不增地、減人不減地”,是繼包產到戶之後,在農戶利用集體土地方麵又劃下的一道權利邊界。從製度改革或製度變遷的角度看,權利安排的變化影響深遠,涉及幾億農民利用土地的權利,哪怕就算隻多劃了一道線,也值得對來龍去脈加以探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