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自由乃城市之基(4)(1 / 3)

那麼,再追問:為什麼要到20世紀70年代末,執政黨的為政理念、思想路線和領導班子,才發生那樣根本性的一個大變局?因素當然很多,不過我以為最基本的一條,就是原來的那一套實在搞不下去了!

這裏所謂的原來那一套,實質是為了國家工業化而不斷剝奪農民的自由、收減農民的權利。那一套也有自己的邏輯,就是“管製加碼”—開始隻管頭,效果不彰,又轉過來管腳;越管越多,農民的自由越來越少。管頭管腳還要師出有名,罩上了一件標榜“主義”的大袍子,什麼憲法、法律、政策以及過去的政治承諾,統統不受拘束。

那可是極其完備的一整套,走進去就不容易走出來。何以解套的呢?前蘇聯是國家垮了台才算拉倒。中國幸運一點,但也是不撞南牆不回頭,非搞到再也搞不下去的地步,才人心思變。以個人之見,決定性的還不是那些個反映客觀情況的數據,例如低到不能再低的農民人均收入、多少種田人吃不飽飯以及饑荒死亡人數等等。真正決定製度和政策命運的,其實首選人們的主觀感受,要看當事人特別是層層執政者對那一套做法的內心評價。

我下鄉的黑龍江,大片大片的黑土地,隻是“越長江、過黃河,糧豆總產300億”,口號喊了多少年,產量也上不去。記得那時省裏有一位領導下去蹲點,抓了一年路線鬥爭還是沒把糧食抓出來。最後他給省上寫信,有一句泄氣話後來被批得個一天世界,倒讓人過目不忘—“就是派馬克思來,糧食也打不上去!”那可是20世紀70年代初,一位省級領導若不是對那一套徹底喪失了信心,哪裏會把老祖宗拿出來調侃?

基層幹部看得就更真了。金華是浙江最早搞包產到戶的地區,我訪問過那裏的一個大隊支書,他是合作化後一以貫之的積極分子。問到怎麼同意包產到戶?她的回答:解放好幾十年了,農民的褲子還是破的,露著肉,總要試試別的辦法吧。

說起來頭頭是道的那一套,非要鬧到搞不下去的地步,才引發懷疑、反省與反思。事情也隻有鬧到搞不下去了,底層才被逼嚐試、摸索別的辦法,上層才凝聚“不改革死路一條”的共識。從農村的經驗看,底層闖一闖、試一試,高層看一看、想一想,上下互動,才有機會推進體製方麵的改弦更張。

國家權力開始向著另一個方向發力:鬆動管製、放寬政策、承認農民更多的自由並給予保障。當然是一步步漸進而行:農民增加了選擇種地方式的自由,糧食就多了;糧食多了,則增加了選擇種糧還是種經濟作物的自由;接著就是增加農民選擇農業活動和非農業活動的自由;再往前一步,農村的工業商業如何擺布為好?分散搞,村村冒煙;相對集中搞,城鎮的開放就提上了日程。

容我從當時的政策文本裏尋章摘句,好叫感興趣的讀者了解,事後被證明從根本改變了城鄉中國大格局的新政策,原汁原味的表達究竟是怎樣的。以下是《關於一九八四年農村工作的通知》(即20世紀80年代第三個中央一號文件)裏的幾段文字:

—隨著農村分工分業的發展,將有越來越多的人脫離耕地經營,從事林牧漁等生產,並將有較大部分轉入小工業和小集鎮服務業。這是一個必然的曆史性進步,可為農業生產向深度廣度進軍,為改變人口和工業的布局創造條件。

—不改變“八億農民搞飯吃”的局麵,農民富裕不起來,國家富強不起來,四個現代化也就無從實現。

—現有社隊企業是農村經濟的重要支柱,有些是城市大工業不可缺少的助手。要繼續抓緊整頓,建立和完善責任製,改善經營管理,采取適用技術,提高經濟效益,促其健康發展。責任製的形式應根據企業的規模、生產特點和經營狀況確定,防止少數人仗權壟斷承包、壓價承包和轉手承包的現象發生。家庭小工業,供銷合作社辦工業,國營和社隊聯辦工業,各具有不可取代的經濟作用和意義,應總結經驗,努力辦好。

—農村工業應充分利用當地資源,麵向國內外市場,特別是廣大農村市場,以發揮自己的優勢,與城市工業協調發展。農村工業適當集中於集鎮,可以節省能源、交通、倉庫、給水、排汙等方麵的投資,並帶動文化教育和其他服務事業的發展,使集鎮逐步建設成為農村區域性的經濟文化中心。建設集鎮要做好規劃,節約用地。

背景、趨勢、問題鋪墊完畢,最後輕輕一筆,畫龍點睛:“一九八四年,各省、自治區、直轄市可選若幹集鎮進行試點,允許務工、經商、辦服務業的農民自理口糧到集鎮落戶。”

相信今人讀了以上文字,不會有驚天動地的感覺。其實,當時也沒有。無非“允許農民自理口糧到集鎮落戶”,還能鬧出多大個的動靜來?當時文件下達,沒有歡呼的熱潮,也沒有激烈的挑刺和批評。唯一的變化靜悄悄,那就是“農民中最不甘心永遠當農民”的活躍分子,從此多了一個改變自己和家人命運的合法機會。他們影響別的農民,別的農民再影響別的農民。多年之後,驀然回首,才叫人看得真切,原來數億中國農民由鄉入城的機會之鏈,第一環就寫在上引的那些樸實無華的文件語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