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注意,是鄉下青年人首先移入人口密度較高的空間—城市是也—才得到較高收入的。這樣看,城市化才是因,人均收入則是果。譬如今天中國的人均收入水平還不高,可以說就是因為中國的城市化率尚低的結果。
如果把動力機製撇開,我們更可以把城市化率與人均收入水平差不多看成是一回事。反正在統計上,城市化率高的人均收入不會低,反之亦然。既然幾乎就是一回事,城市化率不過是人均收入狀況在人口空間布局上的一種表達,那就不容許我們隨便找出一個變量—譬如人均收入—就以為自己已經找到了理解城市化進程的因果關聯。
關鍵在於,相關程度極高的兩個現象,並不見得有什麼因果關聯。舉一個例,“一唱雄雞天下白”,是不少人讀過的名句。我有時拿這句詩問同學:雞叫是不是天亮的原因呢?從統計上查—至少在傳統鄉村的環境裏—雞叫與天亮當然高度相關,且總是雞叫在先,天亮在後。但是,非要說是雞把天叫亮的,那就不免過於武斷。就算不識天體運行,民間智慧也教我們知道:“雞叫天亮,雞不叫天也亮。”
我的看法,任何可觀察的現象,都不可能構成其他現象的原因。原因或事物的因果聯係,唯一來自人的抽象與想象。離開了基於觀察的思維活動,即使最潮的計算手段在手,把天下所有的變量都放進去算,就是天荒地老,我以為也得不出一個因果關聯來。
這不是一個小問題,因為輕率地以為找到了事物的緣由,人們或許就放棄繼續探查的努力。這裏牽扯到了方法論,有必要向讀者交代一下。本文認為比較妥當的方法,是觀察加猜測。還拿上麵那個例子來說,我們先清清楚楚地觀察到天亮,然後探查為什麼天會亮。要回答此問題,我以為最有效的招數便是猜,即試著向一切可能的方向,猜測引起天亮的原因。
觀察當然也可以給猜測以啟迪。比如看到雞先叫、天後亮,於是猜,雞叫為因,天亮是果。不過到此為止,我們還並沒有完成猜測,因為還沒有猜出一套道理來。為什麼雞叫之後,天就亮了呢?雞究竟怎樣是把天叫亮的?總要講出一番道理來吧。而天下“道理”,無論優劣,總是思維的產品—概念、命題、推理、邏輯等等,反正與現象再也無關,觀察力再也幫不上忙,唯有靠立誌理解現象的人開動思想機器,大膽地猜。
猜到了原因,也多少講出一番道理,事情就算完了嗎?還沒有。因為再了不起的猜測也隻是一個猜測,再精妙的道理也不過人腦可構造的無數道理中的一套道理而已。下一步,我們不妨把猜到的道理當作“假說”,拿來再檢查、再推敲。到了這個層麵,學問就深了,因為如何檢查、如何推敲才合乎規格,講究甚多,離開學術傳統不容易無師自通。化繁就簡,先易後難,起碼也要用常識把猜到的因果聯係掂量一番。人人說雞叫天亮,可是偏有人見識過雞瘟或禽流感,發現雞沒叫,但是天照樣亮了。一個反例擊敗了流行假說,那就趕快另打主意,向其他可能的方向繼續猜因果聯係。
回到中國的城市化。五千年的悠久文明,城市化率至今不高是一個基本的事實。再仔細地看一看,剛過50%的城市化率還是近年城市化大大加速的結果。30年前,中國的城市化率不到19%。再往前推30年,中國城市化率不過10%上下。確定了現象真實無疑,若還有興趣探究原因,我們就要猜、猜、猜。更要緊的是,即便猜到了令自己滿意的答案,也還要繼續推敲、辨識、查證,在“觀察—猜測—查證”的來來回回中,去偽存真,去粗取精,逼近對現象的可靠理解。
大體上,我們就打算用這麼一種方法,開始關於中國城市化問題的探查。基於可觀察的人口聚集與經濟聚集及其變化,本書將運用一個基本猜測:中國城市化進程曆史性落後的原因,在於人口聚集受到抑製,難以對經濟聚集做出積極反應。這個猜測包含以下有待探查的問題:當限製人口聚集與經濟聚集的哪些關鍵條件被改變,中國的城市化進程才重新加速啟動,並日益變得激越昂揚?
再三向讀者交代,本文的“猜測”普通得很,不過是有待查證、有待探查的一個對作者而言比較便利的出發點。“猜測”絕不是理論,即使將來有幸經得起推敲、查驗與辯駁,在作者看來,也不過是進一步觀察與思考的一位未來的向導。
抑製城市成長的傳統原因
理解中國城市化的進程,要借助某些關鍵的因果關聯。在方法上,這就離不開一套思維遊戲,比如“觀現象、猜原因”。不過,因果關聯也有多種多樣的可能性,猜測要選方向。上文我們先排除了一種流行取向,即把人均收入水平看作城市化率高低的原因。那隻不過看起來好像兩個量,其實是一回事,誰也說明不了誰的。
餘下再向哪個方向猜?還是費思量。傳統時代中國城市化的程度不高,是不是農業文明的一個必然的空間表現呢?想想是蠻有道理的。農業活動的技術基礎是光合作用,每一株作物的每一片葉子都要曬得到太陽,才有產出。這就決定了,農業文明追求的是土地的麵積—“有土斯有財”。在廣袤的土地上搞農業,人口唯有分散居住,才便於就近照料莊稼。是的,倘若不是因為安全與防衛的需要,傳統農耕文明的居住模式可以是極其發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