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早有學者指出,中國山多地少、各地差異極大的生態經濟環境,並不注定這個偉大的文明非要以農立國不可(例如《漢代農業》,許倬雲,1980)。事實上,商業文明早就在中國萌芽。從本文關注的角度看,商業活動從一開始就提出了在空間上聚集的要求。我們不妨從集市開始—那可是最初級的市場—買家和賣家總是自然地聚到一起,仿佛非要湊熱鬧,才便於交易的達成。
問題是,僅僅為農業服務的集市,受製於交通條件,覆蓋的人口範圍不可能過大,本身聚集的程度也不可能太高。關於這一點,人類學家施堅雅(G.W.Skinner)做過出色的研究。這位早在1949~1950年就在四川做過田野調查的美國教授,發現傳統的鄉土中國是由市場—而不是由村莊—組織起來的。在龐大的市場網絡的最基層,往往是一個集市帶動著周圍15~20個村莊。
從集市向上發展,就會到達層級各不相同的中心市場。原來,交易活動也分層,並像產業活動一樣會逐步升級!現在不難明白,這隻不過反映了交易批量的增加、交易半徑的延伸以及交易複雜程度的提高,所以需要集中更多的資本—人力的以及非人力的—參與其中,當然也因此需要更完備的保護。於是,高端中心市場多半設在有城郭拱衛之處,依城建市,城市應運而生。
當然,城還有其獨立的來曆。對版圖遼闊的中央帝國而言,龐大的軍事行政網絡必定有空間上的表現。至少秦漢以降,“百代都行郡縣製”—皇帝老子靠朝廷命官治理天下,布關設防、征收賦稅、實施政令,當然要選地理網絡的中心節點充當各級衙門的所在地,否則無從應付大一統帝國極其昂貴的治理成本。官、兵、民的聚集之地,商業服務供需兩旺,因城而市的,所在多有。其中,最耀眼的當數曆代京師之地,像鹹陽、長安、杭州、北京,每一個都是最繁華大都會的一時之選。
這樣,以市依城也罷,以城立市也罷,殊途並進,一起成就了中國層級製的城市體係。這裏有什麼共同的特點可以把握嗎?我以為還是施堅雅的概述最為精煉:“從一個中心地上升到上一級中心地時,居民的戶數就會增加,而從事農業生產的勞動力比重則下降。”(《中國農村的市場和社會結構》,中譯本第10頁)到了非農業人口聚集這樣一個抽象層麵,中國的城市與法國年鑒學派刻畫下的歐洲市場與城鎮體係,看起來也就沒有什麼很大的不同。
可惜,城市體係作為複雜商業的空間構造,說精巧極精巧,說脆弱又非常脆弱。譬如戰亂對城市的摧殘,總是甚於對鄉村的破壞。很不幸,中國曆史上外患內亂頻仍,戰爭動亂的規模之大、持續時間之長、殺戮之殘酷,曆史上的歐洲怕是沒得好比的。曆史似乎不講對稱,生產力聚集到城市不容易,破壞力以城市為目標卻很自然。僅就此點而論,中國的城市文明即使達到過西方不曾有過的高度(想想馬可·波羅由衷的讚歎),也一定屢遭毀滅性的破壞。令人不堪回首的曆史記憶,甚至凝結為民間智慧,例如在劉心武的筆下就出現過以下字樣:“小亂進城,大亂下鄉。”是啊,一次次的大亂總是先毀掉城市文明,既然身家性命在城裏難保,還不如上山下鄉吧。
和平時期城市發展的最大敵人,則是中央政權持久的抑商政策傾向。過去我總是讀不明白,為什麼曆代中國皇權會一以貫之地敵視商業?有解釋說,那是商業利潤太高,難免令執政者擔心農業生產的根基被瓦解。這是說,擔心“無商不富”動搖了“無農不穩”。可是經濟邏輯並不支持以上道理—商業暴富是因為商業活動的供不應求,唯有興商才能降低其平均利潤,而抑商反倒會永遠維係商業暴利。曆代那麼些個聖賢與明君,為什麼連這麼個簡單道理都不懂?
後來看了20世紀40年代末吳晗和其他多家的著述,才領悟到中央皇權真正擔心的是富商與之爭奪官僚的忠誠。農業大國的財政基礎薄弱,“高薪養廉”很好說,真正做到就不容易了。低薪不養廉,官僚們公權私用的成本很低,一旦富商使錢買走他們的忠誠,即便“貴為天子”,還有什麼意思嗎?這樣看,“抑商”所固的遠不隻是“農本”,而是大一統天下國家的政治國本。
代價就是城市抑製。因為講到底,抑商即抑城。個中道理也簡單:商業活動要聚集在大大小小的城市中才能展開,人口聚集推進經濟聚集(即人均收入顯著增加),反過來經濟聚集再吸引人口聚集,城市化的發動機就安裝上了。可是,抑商政策插進來一杠子,非要把商業利潤人為地壓下去,那麼商業活動的人口聚集就帶不來人均收入更高的結果。失去經濟聚集的刺激,甚至經商還不如務農,人口的城市聚集怎麼可能會有強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