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1 / 3)

這是一切窮人的奢求。陳永貴是沒有辦法做到的,但他許諾兩年之內能辦到。“最多兩年,我來接你,我說話算話”。

姑娘不答應也不行,隻能姑妄聽之,她點頭了。兩年之後,他終究沒能解決吃飯問題。但說過的話就得兌現,好在有朋友幫助,人們湊了幾鬥玉米,吹打一番將她接來了。他幹的事情還多,跑的地方也不少。他目不識丁,在外闖蕩碰撞,體驗著人生的殘酷,在與引車賣漿者流交往之中,在與三教九流的攪和之中,也學到了不少本事。比如,他的大餅壓麵都做得十分地道;他的算計也十分精確。但他有一個買賣人最忌諱的性格,那就是爰打抱不平,性格倔強,義氣頗重。好義者難積財,因此條條路不通,混到三十歲了還沒混出個人樣兒來。賈家的那位嫂子先下世,老人不久也在困苦中走完了她的一生。他到底沒能讓人家盡情地吃上一頓飽飯,穿上一件好衣。他能做的,隻是先後在那兩位偉大的女性下世之後披麻戴孝,盡著了一個兒子和小叔的義務;墳前燒把紙錢磕個頭,便是他對人家的全部感激。賈家時刻擔心的土地,陳永貴沒有要,全部歸還給了他們。如果不是共產黨,他的命運隻有兩種選擇:一條是走他父親的老路;一條是呼嘯山林,聚眾造反。舍此再無其他出路。日本鬼子又來了,占了昔陽縣城。三紅黑難辯一九四〇年,日本鬼子占了山西,昔陽成了淪陷區。日本人要侵吞中國,也有一套政策,叫做中國人治中國人。有大漢奸牽頭,就有小漢奸歸順,縣裏有憲兵隊,有溈軍組織,還有特務組織,叫什麼棒棒隊。一個村一個村都必須成立維持會,選出會長或是村長或是村代表,服從日本人領導。大量的漢奸就這麼產生了。不過日本鬼子剛落腳,有日本鬼子的地方也有了共產黨。太行山是徐向前領導的部隊,專跟日本鬼子作對。有了自己的軍隊,中國人也有了主心骨,替敵人賣命的就少了。除了正規軍,還有許多共產黨遊擊隊,他們集中了是武裝,分散了是農民,昔陽無處沒有他們的足跡。在昔陽附近活動的是一個獨立營。

共產黨的軍隊發展壯大,以後解放區的群眾覺悟高,就是在跟日本鬼子的鬥爭中養成的。日本人統治中國,窮人遭殃,富人也遭殃。窮人遭殃是拉兵拉夫當炮灰,富人遭殃是因為剝削來的錢糧得喂他們。雖說富人在不住地剝削窮人時毫不手軟,但在民族危亡的關鍵時刻,也知道為日本鬼子做事是有辱祖宗的事。於是在找人為日本鬼子賣命時,富人沒多少人願意,便推出一些沒吃沒穿的莊稼漢。陳永貴就這樣被推了出去。在他進去之前,大褰已有,人死在日本鬼子手裏,有窮漢,也有富人。大寨與中國所有的地方一樣,有階級鬥爭,也有宗族矛盾。宗族矛盾許多時候蓋過了階級鬥爭。一個村,一個姓,一個家庭,世代相襲,無不是沾親帶故盤根錯節。外來人口沒根沒底,不得不依附於大姓家族。日本鬼子命令各村選代表,村裏就不敢不聽,因為不昕日本鬼子就進村燒殺,最吃虧的還是富人。既然還沒有中國人救中國人,隻好昕從安排。狼來了要吃肉,陳永貴便被當作一塊肉扔了出去。陳永貴此時雖談不上階級覺悟,但為日本人幹事不光彩還是明白的,何況山裏有專門抗日的軍隊,遊擊隊常去常來,受的教育也不少。他要參軍,但軍隊居無定所,他找不著。再說他的老婆為他生了一個兒子,走了怎麼辦?

一逼再逼,沒辦法,隻有拿出過去常用的辦法:跑。也就在這時候,有個人找到了他,讓他當上了偽代表。是代表就進了日本鬼子的組織,名字叫“新亞反共救國會”。

此人姓曹,是個販布的,常在附近幾個村來往,大家都認得。他是共產黨獨立營的。老曹主動接近陳永貴,不知用什麼辦法,探得了陳永貴的苦處。陳永貴有苦無處說,有個人談談也感到親切。他說那是一件缺德事,他不幹。老曹卻說,也不一定。表麵為他們幹,暗地裏為自己幹,說不定還可以探出一些敵人的消息,為自己人提供點情況,也有好處呢。具體的細節我們已無法考證,隻知道從此陳永貴就進去了,真的當了偽代表。幹了一段時間,日本人發現了這個代表暗地幹的和表麵幹的不一樣,將他抓進憲兵隊,差點砍了他的腦袋。雖然沒送命,卻也打了個半死,後來是他的妻子四處求情,由村裏的富人們出馬,才將他救出來。曰本鬼子投降,昔陽就解放了。解放了的頭一件事就是懲治漢奸。陳永貴被村裏抓起來審查,問他為什麼當偽代表。他分辯著,說自己是受共產黨派遣去的,但沒人聽他的。大寨村裏搭了台,開了大會,由過去的村長主持,陳永貴被捆上台去挨了一頓鬥爭。那個村長推他出去喂狼不但沒責任,反倒成了打漢奸的領導人。從此,陳永貴背上了壞名聲,重說是漢奸,輕說是偽代表,弄得他一輩子都憋著氣。“文革”中,有人貼出大字報,稱陳永貴是個流氓無產階級,河北來的流浪漢,逃亡地主。對這些無稽之談,陳永貴坦然對待,一笑而罷。然而另一個說法卻叫他難以泰然處之:漢奸!好在不久就搞土改,那個主持鬥爭會的村長被押上了台。他跟陳永貴倒了個個兒。陳永貴分得了土地,夫妻倆加一個孩子,這才有了一個穩定的家。他受的打擊太多,也就沒有把挨一次鬥老放心裏,慶祝解放,玩燈唱戲,他搞得很積極,成天樂嗬嗬的。他會種地,妻子會當家,兒子可愛,一家三口過日子便有無窮樂趣。但陳永貴所追求的不僅僅隻是個不挨鬥,也不僅隻是小家的溫馨。他還要入黨,跟著共產黨幹事。

可是那個汙點讓他費了不少的周折。四入黨受挫初夏時節,盡管是在寒冷的太行山,溫暖的陽光還是喚起了一片綠色。在一塊地裏,有一個正年輕的漢子架著牛犁著一塊地,在地邊,一個孩子獨自玩得開心,挖著地邊的草根,剝了往嘴裏喂。誰都看得出來,這是父子倆,正享受著溫暖的陽光和家庭的溫馨。自己有了地,有了孩子,作為一個農民,還有什麼比這初夏的陽光更令人愜意的?

那漢子正耕得忘情的時候,忽然那孩子舉著小手高喊:“爹,爹,我揀了一個皮錢,看,還有個老漢!”那漢子聽說在地裏‘揀起了一個錢,馬上停住了牛,邊往孩子那邊跑邊說:給我看看!”孩子卻舍不得,笑嘻嘻地說:“我不!”“給我看看,我給你買好吃的。”

孩子見爹走攏來了就跑,爹知道兒子跟他玩笑,就追。大人笑,孩子笑,山梁山溝充滿了歡樂。追了好幾圈才追上,兒子終於將那個錢給了爹。這漢子就是陳永貴,那孩子是他的大兒子陳明珠。這充滿人情味的一幕,是陳明珠在回憶往事時,突然憶起來的一件小事。言詞間,五十多歲的陳明珠還對那時的情景記憶猶新,充滿感情。往事如煙,如今陳永貴的骨灰已經撒在了大寨的土地上,還有少量埋在耶座墳裏,他的身軀重新回歸了自然。陳明珠也上了年紀,兒時的歡樂才一點點回到記憶中。那年是陳永貴一生中最安適的一年。偽代表問題沒人提四入黨受挫了,接著又分了土地,雙重的解放加上初夏的陽光,便是頂極的幸福。陳永貴好容易從兒子手裏接過了那塊錢,一看,原來是一塊銀元。那塊地原是地主的,顯然那錢是地主遺留下的。可笑他在舊社會過了三十年,涉足的生意也不少,卻從沒有看見過銀元,販煤幫工賣大餅,掙得幾個錢也不過是幾個銅角子。他翻來複去地看,在身上擦了又擦。夜晚,陳明珠睡在床上,看見爹拿著那塊錢給他媽看,一邊介紹著這塊錢價值多少。一塊錢帶給他的是往昔的痛楚回憶。那塊錢後來買了兩小卷布,給大人孩子每人做了一件衣裳。三十歲過了,他才有了地,成了那一小塊地的主人。他對“男子三十而立”的古訓有了自己的理解,展現在他麵前的世界是天也高,地也闊,陽光明媚,一派春光。長此以往,並不缺少家庭的溫馨,夫妻倆加一個兒子,再加他強壯的體魄和種田的經驗,三個人的家庭無論怎麼弄,都必將是全大寨最好的。他種地種得認真,分的是地主的地,那地過去種得不好,莊稼沒長出來時草就長出來了。可見那時候長工們沒有賣力。現在到了他的手裏,他就要在這塊地裏作出好文章。他使勁挖,挖得很深,要把那些草徹底除淨。地邊殘缺,他也要一點一點地修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