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窮人自身要活下去尚且不易,偏偏那七情六欲和傳宗接代的義務無法取代,他也不得不娶妻生子。一妻兩兒一女,應該是一個理想的家庭,一個幸福的家庭。但他沒有土地,四張嘴便成了四座沉重的大山,叫他無力承受。不到萬不得已,誰願賣掉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我們沒辦法知道他挑著擔子在路上想些什麼,卻知道孩子一定問過媽媽到哪裏去了,姐姐到哪裏去了。我想,他一定向孩子撒了謊,通常的話是說媽走人家去了,回來會給你帶來好吃的。這個堂堂七兒漢子,空有一身力氣卻維護不了一個家庭,內心的悲愴是可以想見的。人到了這般地步還能挑起一副擔子,中國人的忍辱負重可謂達到了極限。他將擔子挑到了大寨,住在一座破了的窯裏。他打工就在附近的各個村子,幾十年來在這些村子裏遊動著。他將兒子委托給了一個姓賈的人家,然後就出去找幫工的家了。他踉那個姓賈的家裏是個什麼關係?據說他常在大寨落腳,窮人踉窮人來往,便有了感情,這是很自然的。那個家裏有兩個女人,央的是婆婆,人們說她姓李,後人稱她為穩周婆婆,有的叫如周老一家的分裂與合作人;小的是老婆婆的兒媳。究竟姓什名淮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們都是善良人。大寨人都知道老婆婆待陳永貴如親生,倒是做到了既“穩”且“周”;那位嫂子待他也如親弟弟。陳誌如這裏幾天裏幹幾天,終究沒有找到一個能糊口的人家。他心力交瘁,前途漆黑,無力保妻護子,叫他無臉見人。世界對他來說就是地獄,活著對他對親人都是一種牽掛。最後他選擇了飽受苦難而又毫無出路的人們都免不了的歸宿,跑回老家,吊死在祖墳的一棵樹上。據說,那棵樹代表死神迎接了許多人。有人說他死於一九四零年,如果那樣,陳永貴就已經二十六歲了,不可能“無依無靠,孤苦伶仃”了。假如他不死,陳永貴也不會在大寨安家,後來的一切都將是另一種結局。沒有童年痛失親人寄人籬下的苦楚,陳永貴也未必會爆發出後來的激情。從此他在大寨落下腳了,在許多陌生人的欺侮與嗬護下艱難地長大。我們早在學大寨的高潮中知道了“七溝八梁一麵坡”,盡管那些文章裏作了詳細的注解,但仍然隻是一個模糊的概念。因為我們南方也有溝,也有山梁,也有坡。在高潮過去幾十年後我們踏上去那塊地方的路程時,才理解了那裏的窮跟南方的窮不是一個概念。四月的南方陽光明媚,到處都是紅的花綠的葉。
火車越過河北的土地,就隻看得見一塊塊的麥苗是綠色。一進山西地界,竟連麥苗都看不見了,那樹都是光禿禿的,、一如寒冷的隆冬。一塊塊幹枯的土地上,望不見一丁點兒綠色,甚至連菜都沒有。啟程時都覺得熱,住到昔陽招待所裏,早晚卻還在放暖氣,不放就讓人受不了。沒到大褰,就已經明白了道理,大寨的嚴酷也是整個太行山的嚴酷。到了大寨,爬上虎頭山,我們的心頭沉甸甸的。認真說,如果在南方,這地方應該劃為不適合人居住的區域。人們在形容窮地方時,順手甩出來的話是“窮山惡水”,它連“惡水”都沒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它的無霜期才隻有一半。之所以叫“大寨”,原來是個戰爭時期的名字。相傳宋元相爭時,宋兵曾在虎頭山下紮過營盤,這裏就叫大寨,而另一個較小的營地叫做小寨。說不定大寨賈家就是那時候遺留下來的兵丁或是借棚安身人的後代。然而就是這樣的地方,世代也演繹著剝削與被剝削的人生慘劇,隻為那幾塊貧瘠的可憐土地。陳永貴小名兒叫金小,另一個名諱叫榮貴。落腳的賈家有幾畝薄地,也難得養活幾個人。陳永貴跟所有窮孩子一樣,從小就給地主放羊,那個賈家便是他的落腳處。放羊是沒有錢的,圖的僅隻一張嘴。大寨隻能種玉米,每畝隻能產七八十斤,斷不會有什麼好吃的,況且也難以給他吃飽。不久那老人的兒子死了,剩下個兒媳,加上陳永貴,三個人三姓,無一個姓賈,無一個是正宗的大寨人。賈氏家族不擔心土地被兩個女人弄走,隻擔心陳永貴長大承襲了幾塊地。就是在這種微妙而又處處感受到壓力存在的環境裏,三個人相依為命,陳永貴竟得到了在他爹媽那裏也不曾得到過的溫馨。沒有褲子穿,那位老婆婆將自己的褲子改小讓給他。他在東家吃不飽,跑回來,那個嫂子就做點好吃的,一邊就給他洗衣補鞋。以後的互助也好,合作也好,這一家三口早就實踐過了。爹死了許久,人們才告訴他這個消息。他記不得確切的情況,隻記得人們告訴他的爹死了,他嚎啕大哭過。盡管人家對他待如親子,但畢竟不是親生爹娘。幾年過後的清明節,他剛過十歲,那位老人給他捎上吃的東西,囑咐他回石山,去祖墳上給爹燒一把紙錢。他找回老家,在父親的一堆黃土前燒燃紙錢,磕了一個頭,哭了一場。沒了爹,就格外想娘,憑著一股子蠻勁和對親人的深切思念,他沒有回大寨,卻踏上了尋找親娘的路。他的娘被賣在和順縣,他這裏問那裏打聽,終於找到了親娘的落身處,也認出了娘。據說,他娘沒料到兒子佘突然到來,也就不認識站在門口的孩子是她的兒子,他叫一聲“娘”,娘在門口就走不動了。母子相逢,有悲無喜,因為娘成了人家的人,不能跟兒子一起生活了。娘給他的,隻能是揩不盡的眼淚和一些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