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爹不在家,他在那裏過了一夜,跟娘和弟弟滾在一個炕上,回答娘問他的一切。吃不吃得飽,穿不穿得暖,是每個母親必然關心的話題,末了總還少不了一句囑咐:“幫東家幹事,要聽人家的話。”
那一夜怎麼過的,我們隻能憑著我們對人生的體驗來猜測,隻要你也有孩子也有娘,就不難再現那一幕生離死別的淒愴。娘不能留他,眼見自己的親生孩子來到身邊卻又不得不讓他走,那是什麼滋味!陳永貴懂得娘的苦處,既然跟娘在一起不可能,那就去找姐姐吧。老娘栺給他道路,又是一番跋涉,他也找到了姐姐。姐夫對他很好,但那個家也窮,養不活他這個孩子。他隻好重返大寨,依靠那位老婆婆。從此,那位老婆婆成了他唯一的親人。陳永貴漸漸長大,奪賈氏財產的威脅也就日漸突出,盡管陳永貴一直稀裏糊塗,但他那一副強壯的身坯如一隻老虎讓人不自在。幾戶人家共一個院,就不止一次發生過故意將他關到門外的事情。好在老婆婆慈愛,那位嫂子剛強,才保護他不受欺負。他們都麵臨一個問題,那就是,要在這裏站住腳,必須相互團結。陳永貴的妻子叫李虎妮,是巴洲鄉山莊頭村人,他的窮弟兄們幫他湊幾鬥糧,那好心的婆媳倆將她迎進了自己的家門。從此,這個組合的家裏有了四個人了。也許就是從那時候開始,陳永貴的心裏便種下了一大二公的種子。二走四方饑一頓,飽一頓,風裏來,雨裏去,東家打罵,西家白眼,嚴酷的生活伴隨他度過了童年,將他磨練成了一條好漢。於是他有了一個綽號:個半驢。這個綽號的來源是經過了檢驗的。有人在他和一頭驢身上分別放了一百五十斤東西,然後再加一百斤。驢倒了,他卻昂然挺立。二十歲時,農活他無一不會,沒有什麼重活兒他幹不了。但他不聽話,他的倔脾氣盡人皆知。即使他天資聰明又有力氣,富人們卻不願長期雇他。究其原因,正在他的一身力氣和聰明的頭腦上。一身力氣讓人害怕,聰明的頭腦使他嘴巴有理,那是一切不肯受製於人的好漢們的特點。他給人幹活兒,卻又不聽人家吩咐。支使他的人們看不出他有什麼能耐和本領,也沒有駕馭他的能力,便罵他不得成器。他常常鞭子一扔,憤然而去,該得的也不要了。久而久之,都知道這個人不好使,雇他的人就越來越少。他是一幫子窮漢的頭兒,常常對富人們有一些惡作剮,更免不了打罵和口角。在大寨老人們口裏傳頌的玩燈的故事就說明了這一點。天寒地凍的昔陽,過年沒有南方那份兒五彩繽紛,也沒有多少鞭炮好放。那裏的熱鬧不是臘月三十,最看重的卻是正月十五。正月十五吃元宵,昔陽沒有稻穀,更沒有糯米,吃湯圓就無從談起。但太行山上自有他們粗獷和豪爽的舞蹈,有震撼山嶽的大鼓,有一雙雙能踏得大地顫動的鐵腳板。陳永貴到老都喜歡鄉村的熱鬧,就是從那時候養成的。那年正月十五夜晚,照常理是富人出錢窮哥們唱戲,地主讓他們先龍山後虎山繞一圏然後徑直到他的家,這叫迎喜氣。那一圈至少十多裏路程。不想他們走了不一會兒就沒聽見鑼鼓響了,隻繞著村莊轉了個小圏子。這個主意就是陳永貴出的。這隻是其中的一個例子,其他讓人不高興的事情想必還多。因此他不招人喜歡,這裏幹幾天,被人家辭退了,那裏幹幾天,受不了自己跑走了。他跑到和順縣跟人做過大餅賣過飯,過了不久又回來了,一問,原來是師傅打了他,他氣起來跑了;也曾幫人家賣過燒餅,挑著擔子到處叫賣,過了不久人家又不要他賣了。那燒餅買賣是憑關係才弄到手的。他沒有錢買,隻能先賣後給錢,付的是人格的保證。結果餅不知賣完了沒有,錢卻常常還不上,便有人說他賭博賭輸了。他的確賭了。
有時身上有幾個錢,買不了什麼東西,便加入街頭巷尾的賭場,希冀碰上好運贏一把。但他永遠不是靠一把賭注取勝的人,總是十賭九輸,不但沒有贏錢,反而連那一點血汗錢也賠了進去。那位老人的襟懷超過了給韓信食物的漂母,她的慧眼超過了一切凡夫俗子,她一邊教育這個孩子,一邊幫他還賭帳。後來也曾牽一頭毛驢販過煤。他夢想著自己有錢,賭不可能取勝,就隻有踏實地幹。販煤時他結交了一個好友,那人姓王,叫王計(也許是吉)科,人們叫他大計科。兩人常常一個糠餅一掰兩半分著吃,陳永貴掰給人家的少,從人家手裏接過來的多。當他伸手從別人手裏接半個糠餅時,那份兒羞慚可以想見。直到幾十年後,陳永貴當了副總理,還忘不了人家,中央給他配的廚師他不要,竟把大計科弄到北京頂了廚師的缺。販煤嗛不了錢,兩個人也合夥賣過燒餅。他也曾闖蕩太原,到頭來仍是兩手空空。問及他的夫人時,老人們說,他的第一個夫人叫李虎妮,那是他從太原空手回家時,在她的家鄉一塊莊稼地裏認識的。那時李虎妮還沒有成年,躲在一塊玉米地裏偷吃沒成熟的玉米棒子,被陳永貴看見了。他說那生玉米吃不得,那姑娘隻說了一個字:“餓……”
身無分文,既然沒有解決人家肚餓的取代辦法,“吃不得”的話就等於白說。他無言對答,隻好繼續趕路。可是那姑娘要跟他走,提的條件十分低卻也無比地高:“隻要不餓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