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建興十二年(234年),諸葛亮死於五丈原,他扶柩返蜀,儼然便是這位蜀漢丞相的孝子。對於他這個身份的認定,蜀漢朝野似乎也都有著公論。他以一芥敵國降將的身份入蜀,在排外氣氛濃厚的蜀漢朝廷卻能夠平步青雲、一路攀升,誰都知道,這完全有賴丞相諸葛亮的大力扶持——薑伯約甚敏於軍事,既有膽義,深解兵意。此人心存漢室而才兼於人,畢教軍事,當遣詣宮,覲見主上。這是最初諸葛亮給他的評語,這個評語就像是一份鑒定書,認定了他在蜀漢為政的資格。憑借著丞相諸葛亮巨大的威望,這個評語在其死後又不啻為一個政治遺言。於是,回到成都後,安頓完丞相的後事,他便出任了右監軍、輔漢將軍,統率諸軍;進封平襄侯。
皇帝劉禪是因了先帝遺囑視諸葛亮為“相父”。大將軍薑維卻是因了自己親曆的諸般感受,也將諸葛亮視為了亦父亦相的“相父”。
在蜀漢,他似乎天然便是前丞相諸葛亮衣缽的繼承人。
這是他的資本和財富,卻也日益成為了他的負擔。
不以為然者自然大有人在,很多人冷眼以待,等著看他的笑話。很多人,始終會將他們放在一起考量。
而作為一個繼承者,他從自己這位“相父”那裏接手下來的財產卻並不令人樂觀。北上隴右,西和諸戎——這便是諸葛亮遺產之中最為重要的一個部分。也許,諸葛亮慧眼識珠,將他遴選出來,恰是認定了他這個隴右的棄子,會不遺餘力地貫徹這份遺策——沒有人會比他更渴望殺回故土的了。這一點,也許第一次見到他時,諸葛亮就已經從他跪別家園時磕出的滿頭血汙中讀了出來。
他隻有履行一個繼承者的義務。丞相諸葛亮彪炳萬事的功勳,將永遠壓迫著他。
隨著歲月的更迭,隨著一次又一次血與火的錘煉,對於丞相諸葛亮,他漸漸有了新的感悟。當然,這個人在他心目中永遠高山仰止,這一點永遠無可置疑,但是,除卻那些人人都掛在嘴邊的溢美之詞,他卻看到了一個更加真實的諸葛亮。
這是一個胸懷天下的人物。生逢這樣一個大的時代,諸葛亮是少有的幾個能夠認清天下大勢的人。這樣一個人,托身於並無希望的蜀漢,怎麼會沒有絲毫的自我期許?劉備死後,諸葛亮的確是違背了先主輔政的囑托,進而代政,並長期率大軍在外,儼然已有尾大不掉之勢。幸而皇帝劉禪擺出了“弱君”的姿態,否則,誰能肯定君臣之間便不會禍起蕭牆?皇帝劉禪顯然也看清了這樣的格局。所以,諸葛亮死後,雖然朝廷處斬了詆毀前丞相懷有“不臣之心”的李邈等人,但皇帝劉禪在是否為諸葛亮立廟的問題上,還是吐出了一口胸中的惡氣——他出人意料地拒絕了這項似乎天經地義的舉措。而李邈上書朝廷的那些言論,也在蜀漢的天空中久久回蕩:丞相諸葛亮,身仗強兵,狼傾虎視,幸而死得及時,不但諸葛氏宗族得全,而且西戎靜息,大小為慶……
這,同樣是大將軍薑維也要背負的負擔。
皇帝劉禪,是絕不會再讓一個“身仗強兵,狼傾虎視”的人出現了。
隨著涉世日深,大將軍薑維的內心也與諸葛亮愈來愈近。他相信,李邈當年的言論,並不全是聳人聽聞的空穴來風。他有時候甚至會想,丞相諸葛亮,他心目中的這位慈父與嚴相,那般不遺餘力地提拔他,難道就沒有一點培植黨羽的動機?那麼,在這個意義上,他這個去國之人,便是被蜀漢丞相著力豢養著的死士了……
這令他悚然驚心。
丞相諸葛亮昔日好為《梁父吟》,眾人都將其視為胸懷鴻鵠之誌的象征,認為丞相是在歌以詠誌,表明自己有誌做一個像晏子那樣的賢相。
此刻的大將軍薑維卻從這首歌中品出了更多的況味。他幾乎可以認定,昔日丞相諸葛亮每每吟唱此歌,更多則是在感懷權力鬥爭的殘酷。
再過幾個時辰,當天色亮起的時刻,他便要投身在沙場之上了。
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這一次,或許就是自己最後的一戰了。他這具花甲之軀,已經背負了太多的毀譽,此刻寄情於音律,融入亙古不變的山川之中,一曲《梁父吟》,恰是他與丞相諸葛亮在天之靈的默默交流。
這一刻,他似乎又回到了三十五年前的那些夜晚。那時,他與丞相諸葛亮秉燭夜話,說的是經學,問的是易理,一老一少,就像是兩個布衣儒生。
布衣儒生——是的,也許這才是他們本來的自己。
秋風嗚咽,天地悲泣。連陪侍在身邊的牙門將趙廣這個不通音律的人,都被大將軍薑維的琴聲與歌喉感染得潸然落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