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這本書,我總不能說不喜歡,但是仿佛那是留聲機的聲音,雖然震動讀者的靈魂,總有些不貼切近代人的心境,它裏麵的苦惱,恐怕是十九世紀末的苦惱吧!那時人們隻去追究神、人的意義,我卻覺(得)我們現在是黑漆一團,好像失丟了一切,又好像得到了一切,將來的人們也許明白地看出這時代的意義,但是我們這班人隻覺(得)是在“走馬燈下奔走著”。廢名前天嘲笑我“不甘於沒有戀愛事體”,這句話對不對且作別論,“不甘”的確是我們心中最有力的情調,不甘虛生,不甘安於沉淪……然而,也隻是“不甘”而已。
今天看了《生田春月》那篇評傳(文章太日本氣味些),生出許多感想,若使我跑去自殺的話(這當然是句笑話),我的絕命書一定是這樣寫:“我是糊糊塗塗地活過一生,所以也該糊糊塗塗地死去,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的。既然是沒有意義地活了這許多年,自然該沒有意義地在這一天內死去。”若使人們問:那麼隨緣消歲月豈不好呢,又何必把自己生命看得如是值錢,居然費力去料理它,親自送它到世界的門口呢?我就要答道:我不願老受莫名其妙的“生的意誌”(will to live)支配著,它支配了我這好幾十年,我今天可要逃學了。這些話說得太英雄了,慚愧。近來細讀梁巨川[① 梁巨川為梁漱溟的父親,他的自殺經過,可參閱《梁漱溟問答錄》一書第一章。
]①先生自殺前寫的書信,深覺得他是懷著青春情緒去尋死的,令人欣歡。而王靜庵的投湖,是生命力的銷沉,令人可憐他。若使區區膽子大到膽敢對死睜視,那麼我一定“師出無名”地走上那永古黑暗的長途。這些也是“Words!Words!Words!”吧!教科書不是說過“多言無益”吧(嗎)?
附上相片一張,大概是投桃報李吧!我卻很喜歡自己這張相片。你看臉上沒有一線筆畫分明的輪廓,這指出我意誌力的薄弱,而那種渺茫地欲泣的神情,是很能道我心曲的。寄語朱森,若使他想得我相片,他得先寄一張來(福琳要在內)。沒有空地了。
秋心
十四[① 此信是鋼筆直書,寫在印有“THE NATIONAL UNIVERSITY OF PEKING”的道林紙信紙上。
]①
影清:
久未得來函,你的Affaire d’Amour[② 法語,意為“戀愛事件”。]②近來如何?我願將靈魂賣給Satan[③ 英語,意為“惡魔”。]③,要看一看做Lover(情人)的石詩人是怎麼樣子。
前日溫源寧對弟說,石民漂亮得很,生得很像Angel(安琪兒),當時廢名兄也在旁,這話大概是你所樂聞吧!
近來因為放假,隻辦半天工,閑暇較多,常在家裏無事此靜坐,但是總坐不久,結果又是找人談天,亂跑一陣,因此深感到我們一天都是在“躲避自己”裏過活,這也是我們所以需要大都會,的確是近代人的Morbidity[④ 英語,意為“病態”。 ]④。
前日讀一篇Lermentover的[⑤ 萊蒙托夫(1814—1841),俄國詩人、作家。]⑤短篇小說,碰到一首詩,也是說帆的,他真可以叫做“帆的詩人”了。錄之於下:
On the rolling waves
Of the deep,green sea,
Many white-sailed ships
Sail away from me,
’Mid those ships in one
That is borne to me;
Two oars guide it on
The billows of the sea.
Great ships stretch their wings,
When winds and storms arise,
And each her weary course
Across the waters plies,
I bow me low and pray;
“Quell thy wicked wave,
My own dear little boat
Upon thy bosom sa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