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駁麵容的聯想。敦煌莫高窟裏的一幅壁畫。敘述者感到自己體內的一部分東西正在死亡,一部分正在生長。敘述者從頭頂上飛翔的烏鴉,聯想到查拉斯圖拉洞府中的鷹鷲。
而對羅布泊,我就像麵對俄羅斯勇士道伯雷尼亞那張蒼桑的悲苦的臉。或者那更像我的臉。我想起自己也曾是一名當兵的。當我從遙遠的邊疆回到內地以後,一位喜歡過我的女孩子曾稱我的臉是斑駁麵容。那女孩如今也已經成半老徐娘了哦,應當受到詛咒的時間。
忠誠的烏鴉在我的頭頂盤旋著,鳴啾著。
我想起我在敦煌莫高窟看到的那幅壁畫。一位印度髙僧,每日黃昏,都要來到恒河邊上,開腸破肚,洗滌自己的腸胃,洗滌自己這一日所染的凡塵。他試圖在這日日必備的洗禮中,洗盡凡塵,脫胎換骨,抵達一種大徹大悟盡善盡美的大境界。
我忘記了這是哪一個窟中的故事,也忘記了那高僧是準。我的筆一向疏於記錄,而我的記憶又大不如前。不過這個佛教故事我是牢牢地記住了。記得,當時我站在莫高窟前,感到一種寧靜,一種崇高。我還想到,高僧走下恒河邊去的那一級級石的台階,該就是泰戈爾筆下那頭頂汲水罐的印度少女走過的台階。
我願意把自己的羅布泊之行,當作一次精神的洗禮。
麵對羅布泊,在靜靜地獨坐中,我感到自己身體中的一部分東西正在死亡,而一部分正在生長出來。正如羅布泊用三億五千萬年的時間,用十萬年的時間,完成一次捏盤一樣,我用雅丹獨坐這一刻的時間,完成我的涅盤。
那隻繞著雅丹飛翔的烏鴉,你就是那隻曾盤旋在(尼采筆下的)查拉斯圖拉的洞府中的鷹鷲嗎?我不知道!
明天我將離開羅布泊。攝製組將離開羅布泊,而地質隊將留下來,繼續他們的使命。九月三十日晚上,營盤將喝一次酒,算是聯歡和告別。十月一日早晨,將在羅布泊雅丹附近完成一次爆炸。這爆炸的目的僅僅是為了拍攝的需要。爾後,攝製組撤離。
最後的晚餐。爆破。告別羅布泊。逃離羅布泊。在雅丹前照相。路途上遇到的兩輛拉水車。看見迪坎兒綠洲了。四次洗澡。人生的一次閱曆至此結束。
九月三十的晚餐,是我們進駐羅布泊以後,最豐盛的一頓飯。地質隊打開了他們帶來的各種罐頭。攝製組則搬出了剩下的半箱白酒。一張桌子不夠用,於是,又搬來兩張鋼絲床,用作餐桌。營盤裏所有的人都到齊了。陳總點了點人數,差五個人。兩個人用那輛大卡車去拉水了。而那三個人,也就是在小紅旗上寫詩的陳建忠他們,還在羅布泊深處勘測井位。他們像斷線了的風箏一樣,聯係不上。
小發電機開著。酒一直喝到夜半更深。
我們要走了,而這些人將要留下來。這使我不安。記得當年在白房子邊防站,服役完五年,那天早晨離開的時候,我就是這種心情。
但是隨著年齡漸長,馬齒徒長,這種狹隘的心理現在已經沒有了。也許是他們比我小二十多歲吧,我現在心裏更多的是一種長輩式的擔憂和憐憫。我甚至不敢去看那些留下來的人的眼睛。好像我這是在逃離似的。
那最後的一夜,我在地質隊員們的帳篷裏坐了很久很久。我把棉衣棉襖脫下來,送給那個給地質隊扛標杆的小民工。我把照我寫過好些文字的手電筒,送給技術員小石。我對攝製組為地質三大隊贈送的羅布泊之子字樣。字係本書作者所寫他們說,出了羅布泊,這些就用不上了。第二天上路的時候,我還把我的太陽鏡,送給司機老任。我說,做個留念吧,你比我更需要它!
第二天早晨,是十月一日的早晨。太陽從敦煌方麵,像一枚紅色的硬幣一樣,緩緩浮上地平線。在距離雅丹一百米的地方,實施了一次爆炸。巨浪騰起,一片歡呼。繼而,所有的人,或躺,或坐,或站在雅丹一側,照了一張合影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