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探花這次出來,腰裏別了五千塊錢,除了路上花銷,剩下的如今在羅布泊都交了公糧。他平日本來就牌藝不精,朋友約他打牌,他摸摸口袋說,你要我的錢,你就明說。不要提打麻將。我把錢給了你,還落個人情;打麻將輸給你,不但沒有人情,還落個我弱智。可是在羅布泊,張作家終於耐不住寂寞,揉搓了兩下手,上場。後來落得囊中空空,這才罷手。
由於空氣幹燥,很多人的嘴上都起了血泡。張作家的血泡最多。上嘴唇有一溜,下嘴唇有一溜。明溜溜的,十分怕人。張作家發明了一個營造小氣候的辦法,他用一條濕毛巾,蒙在臉上。如今他躺在床上時,臉上就蒙著個濕毛巾。
我的嘴唇上不是血泡,而是紅腫。尤其是下嘴唇,腫著更厲害。好在有胡須遮著,看不明顯。平日下巴幹淨,沒有發覺,我的胡子,有一半已經是白的了。我是有一些老了。
張作家睡不住,又拿起手機在打。進羅布泊的第三天,他就擺弄起了手機。明知道根本打不通,一點信號也沒有,可是他還是下意識地時時拿起手機。他是想孫女了。這幾年,我和他外出過幾次,一次是在廣州,一次是在浙江的南潯,隻要手機裏傳來一句孫女的爺爺,你怎麼還不回來,他當時就買飛機票回家。
張作家年輕時,是個天不收地不管的家夥。誰要管他,他說一句管我的人還沒有出世哩!現在管他的人終於出世,這就是他的孫女。
麻將的贏家是安導。安導是個大不咧咧的人。這幾年我接觸電視台的人,他們似乎都是這樣的。在羅布泊,除了拍攝,他們確實也無事可幹。隻有靠打麻將消遣。拍攝工作已經快要完了,還剩幾件事,一個是要拍攝九月三十日晚上全體地質隊員在一起喝酒的場麵。一個是要拍一個爆炸場麵,現在等基地送炸藥。
我的煙抽光了,這使我有些心虛。我進羅布泊時,帶了三條半煙,現在這三條半已抽完。可憐的我,現在是在帳篷內外,揀煙把兒抽。帳篷裏白花花地落了一層煙把兒,帳篷外也有—些,因此我還不到恐慌的程度。製片小許真是個好人,他從包裏奇跡般地拿出一條煙,分給我幾盒。小許不抽煙。這一條是劣質香煙。記得他在路上的時候,就讓人抽,結果沒有人接他的煙。現在這煙成了寶貝。
更大的恐慌是水。水已經接近沒有了。那一罐子水,是兩千公斤,潑衍到羅布泊,連灑帶漏,隻剩下一千公斤了,這一千公斤水經過十多天的食用,已經基本完了。水罐裏隻剩下個底兒,倒出來的水,都是黃的,一股鏽味。
兩個維吾爾人,在卸下水以後,第二天早晨就離去了。當時雙方說好,一個禮拜之內,再送一罐水過來。可是後來,雙方在付錢這件事上出現分歧。地質隊認為,它在羅布泊基地收到的是一千公斤水,而一公斤水一塊錢,所以隻能付給兩個維吾爾人一千元。維吾爾人則認為,他們從迪坎兒裝水時,裝的是兩千公斤,所以應付他們兩千元。當時在付給維吾爾人錢時,雙方就有爭執。後來,維吾爾人勉強同意了再來送水,可是回到庫爾勒以後,就又反悔了。原因是他們一算,光羅布泊這一來回,汽油費就花了八百。
維吾爾人不來,現在輪到地質隊慌了。陳總趕快呼叫庫爾勒,要維吾爾人來送水,隻要水能送來,什麼條件都答應。這樣,維吾爾人又將那水罐,焊了一焊,乂將這台破汽車,修了一修,爾後動身。
維吾爾人動身三天之後,車還沒有來。陳總這次是真正地慌了。一邊開會號召大家節約用水〔其實這節約也節約不到哪裏去),一邊趕快調來工作用的大卡車,讓它載了雅丹下麵堆著的那個水罐,去迪坎爾拉水。
坐看時間。羅布泊時間。地球時間。忠誠的烏鴉。憂傷的敘述者講起俄羅斯勇士道伯雷尼亞的三條道路的故事。關於死亡的主題。關於愛情的主題。關於財富的主題。
我坐在雅丹上,呆呆地望著眼前的這三萬平方公裏羅布泊。一片汪洋,怎麼說一聲幹涸,就幹涸了,就幹涸得一點水都沒有了呢?望著眼前這凝固了的海,望著灰蒙蒙的天空高處那緩緩行駛的太陽,望著遠處的敦煌,遠處的樓蘭,遠處的龜茲,遠處的斷流了的孔雀河、開都河、塔裏木河,我感悟到了一種可怕的、偉大的、足以摧毀一切的東西。這東西叫時間。